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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暗牢 ...

  •   暗牢里夜色浓稠,不光是黑,还有死的颜色。紫苏随人步入,仿佛也成了其中许多幽灵中的一个。

      这里位于皇宫地下,是几代前一个以暴戾闻名的越国皇帝首建,一直沿袭下来,已经空置许久,厚重的石门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今天时隔多年,终于迎来了首个也是唯一一个犯人。

      紫苏到的时候,洛桃已经被红翎卫安置在牢房深处,空旷的地下,紫苏耳边幻听自己的喘气仿佛都有了回声,四周阴冷的气息穿透了她身上的厚厚披风,入骨之寒。

      前方有红翎卫把守,给她领路的人脚步停了,退回她身边:“女使,就是这儿。”

      其实那人声音不大,相反,压得很低,或许是离得近,紫苏觉得靠近人的那半边脸颊发痒,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揪着自己面皮一样。她便抬头看了一眼,那人是翟寰刚才随手招来的一个婢女,身材颀长,肤色深些,五官生的规整却浓烈,好像用炭笔画工笔画一样。

      这样一张脸,她竟没有印象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星子。”那人不紧不慢作答。

      这名字紫苏是第一次听说,只是苦笑,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太极殿的一把手了。

      “星子,”紫苏道,“你送我到这儿,便可以回去了。”

      星子一直恭谨地低着头,浓眉在阴影下几乎和眼睛连到了一处:“殿下命我跟随女使左右以供差遣。”也就是恕难从命的意思了,紫苏并不坚持,走上前去,最外面一扇铁栅门由两个红翎卫把守,从栅门的缝隙往里望去,里面是一条甬道,两旁才是真正的一间一间分隔的牢房,幽深至暗。

      “见过紫苏女使。”两位红翎卫率先行礼,还没等紫苏说话,主动提出:“女使可是要进去提审犯人?”

      紫苏忙摆手:“不必,殿下都已经审过,哪有我单独提审的道理,我与她也无甚可说的……不是。”

      她养成了一个坏毛病,总是在说完上一句话之后才觉得不妥当,想要否认,又已经晚了。虽然可能外人听来都无甚差别。

      她现在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分外关注,甚至到了左右互搏的程度,对面的红翎卫脸上已经出现了明显困惑的表情,还好这时翟寰不在旁边,她懒得再费心思与他说明,因而摆摆手,另起话头问道:“犯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目光朝栅门内飘去,什么也不见,只有一片黑团。

      “她……”红翎卫有点犹豫,不知紫苏想问的究竟是什么,想到什么便说出来了,“犯人性情刚烈,送来路上一直清醒着,偶尔叫痛,有用的是一句都没说。”

      紫苏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个,耐着性子问:“我怎么听里面什么声息都没有?一定要保住她的命,殿下特意吩咐我,就是怕你们下手没个轻重……”

      紫苏在说话,可好像又不是她在说话,另一个自己飘飘忽忽,悬浮在空中俯视着地上发生的一切。下面那个人在扮演“紫苏”,称职的面具隐去她真正的意图。

      她是想知道洛桃的生死。但她是希望她死了。

      紫苏的目光从远拉近,落到地上不远处,那里似乎有陈年血迹的痕迹,她不确定。

      就在不久以前,洛桃明明有机会,但竟没有当众告发她,这让她很是意外。意外之后,涌上一种遗憾,唯独没有感激。洛桃若是选择供出她,她反而觉得更合理些,但她没有那样做,只会叫紫苏忌惮她的存在。

      “请您放心,殿下已经再三嘱咐过不能伤她性命,为此还特意让太医煮了汤药来,刚才已经喂过了。而且里面还有我们的人守着,若是出了什么事,一定会马上告知,万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了。”那红翎卫道,看起来十分戆直的一个汉子,诚恳的表情一定叫紫苏相信似的——这样的死寂反而是好事。

      紫苏无话可说,红翎卫又主动问了一句她是否要进去亲自看看,紫苏再次拒绝,笑笑:“不了,不瞒你说,我看着害怕。”

      红翎卫这才恍然大悟一样,终于不再问了,请紫苏自便,继续与伙伴值守。

      由于一种求生的本能,紫苏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警觉。她是想进去看洛桃的,不如说,她要亲自下手永绝后患才能安心……但是星子是翟寰的人,一直跟随左右,她没有机会。

      一个格外恐怖的念头闯进她的脑海:翟寰叫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宫女跟着,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怀疑她了?

      她无法确认,更无法忍住不去怀疑,这样纷乱的思绪时时刻刻折磨着她,于此同时还要尽量扮演好众人眼中的“紫苏”,无时无刻不在反刍着她所做的一切是否会出卖自己……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当初迈出第一步的决定,可她早已坠入深渊。她还曾有一刻忧惧洛桃的手段狠绝,焉知到了此时,她的冷酷狠辣只有过之。

      紫苏在原地还未发话,旁边的星子主动问:“女使要回去了吗?”作势又要在前面引路,颇有些画蛇添足的试探。

      夜已经很深了,来暗牢是紫苏主动要求,来了却又不进去,难怪星子也拿不准紫苏的主意。

      紫苏笑笑 :“我暂时不回去了,这才第一天,情况不稳,我得在这里守着。殿下好容易交代了事情给我,我不敢有失。”

      “可已经这个时候了,更深露重的……”星子的关心听起来十分乏味。

      紫苏声音轻柔,却不容质疑:“我今晚就歇在这里。”

      星子不语。

      一旁刚才一直和紫苏搭话的汉子这时插话进来,十分热心:“我们红翎卫两个时辰换一班,那旁边的看守房用不上,里面能烧炉子,暖和些。两位女使不如去那边歇歇,再做决定。”

      紫苏看了看他,冲他道谢,顺着他指的方向,不远的拐角处原有间不起眼的低矮耳房,于是二话不说朝那边走去。星子无法,跟在她身后。

      这耳房做临时看守过夜之用,自然简陋的很,不过已经收拾过了,倒是可以住人,房中角落的炭炉也是备好了的。

      紫苏十分自然地走过去,拿起一旁的火石,试着打火。

      她动作毫不生疏,不一会,炉子里就燃起了明亮的火光,暖融融的炉火驱散了不少寒意。

      紫苏随即到房中的床榻上坐下,仿佛看不到星子还站在一旁。

      星子道:“女使何苦这样苛待自己。”

      紫苏笑着反问:“这哪里苛待了?我不觉得苛待啊。”

      星子不言。紫苏看她一眼,但见她肩背宽阔有力,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又与洛桃那种不一样,不是女子习武常见的那种纤细,想起了什么,主动问道:“你也和殿下一样,是行伍出身?”

      自从翟寰开了先例后,如今大厉也有女子从军了。紫苏也有意探星子的底。

      星子答:“不是。”惜字如金。

      “我从没见过你,你不是大厉来的?”

      星子答:“不是。”

      问一句答一句,这对话是进行不下去了,紫苏有些失望,星子的冷淡让她碰了软钉子,心气儿也上来了。伸手靠近炉火取暖,冷道:“你不愿与我多谈,站在那里只有碍事。难道殿下是叫你讨嫌来的吗?”

      星子低头往后退:“那奴婢去门口守着。”

      不等紫苏发话,真就出了耳房门,将房门掩上,站在一旁不动了。

      紫苏气结,也没有理由再去叫她。因了这点小插曲,她总算恢复了一些正常的情绪波动。

      但只维持了很短暂的一会,她很快冷静下来,因为想到星子这样守在外面,就好像她是犯人一样,她若不努力自救,说不定不远之后真有那样一天。

      这样想着,紫苏继续她扮演的“紫苏”该做的事——不碰榻上脏兮兮的床被,和衣躺下,一只手曲着枕在头下,脸正好对着房中炉火的方向,那光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却有一种静谧的节奏感,映在她空洞的眼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睡着了。精神上持续的煎熬终于让疲惫战胜了她。然而不在御书房舒适的房间里,她反而睡了个好觉。

      在御书房,她总是做翟寰离开她的梦,其实算是回忆。

      翟寰从军那年,她跟着一起去,两人去到军营报到,回来时却只有她一个人,她和翟寰当时的年龄一样,也是十三岁,还懵懂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她以为翟寰过两天便会回驼城,可是她在公主府等了十天,一点音讯也无。

      公主从军,连贴身侍女都打发了回去,这消息十天内在大厉京城和驼城之间传递了个来回,京中人人都赞五公主翟寰心志坚毅,皇后却很不高兴。

      翟寰母妃早逝,从小养在皇后膝下,皇后顾及名声,总怕外人说她待翟寰不似亲生,虽然是翟寰主动要求将紫苏退回,一起跟来的宫人们都承受了来自皇后的斥责。紫苏首当其冲,被管事嬷嬷好一顿责打,嫌她办事不力,肯定是哪里惹得翟寰不满意才会如此,更扬言要把她撵出去。

      紫苏从小跟在翟寰身边,也学会了几分翟寰的傲气,一则受了嬷嬷的屈辱,二则本来也思念翟寰,于是不等人亲自来撵,在一个雪夜离开了驼城,只身前往记忆中的军营方向。

      入军营之前,翟寰曾提前踩点,当时也将紫苏带在身边,所以紫苏还记得,出了驼城不远,有一处小小的温泉眼,那里离军营已经很近,风景独好,当时翟寰颇满意,还笑称今后要常来。

      紫苏便想着去那里等翟寰,所以毅然决然走入了天寒地冻之中。

      管事嬷嬷责怪她的话里,只有一句她也颇为赞同,她是翟寰的贴身侍女,生死都要追随主子,如果主子不要她,她就自己找主子去,那是她的本分。

      那一夜,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走着,她将翟寰的白狐大氅随身携带,觉得冷了,就披在身上,便觉得好些了,不知踌躇满志地走了多久,连大氅都不再起作用,双足陷在雪地里,就快没有知觉,寒意从足上蔓延到全身,渐渐感到彻骨的严寒。她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是毅力支撑着她一次次拔足前进,但每一次都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力气。

      等她千辛万苦走到目的地,被连日风雪冻至干涸的温泉眼却让她陷入绝望。带出来的风灯也早已熄灭,四周是空旷的黑暗,寂静的黑暗,绝对的黑暗,只有远方的军营里还能看到一点光亮,但她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了。她蓦然想到世上之大,如果没有翟寰,她只是孤身一人,泯入雪尘。

      ——她总是梦到这里就醒转了,下半夜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好。可这一晚和衣睡在烤着炉子的狭窄耳房里,她好像回到了过去,在翟寰的营帐里……总算接着之前的梦做了下去。

      巧在那晚翟寰正好想起查看温泉眼的情况,也在附近。那温泉眼连通的池子也被她找到,近日已成了她单独的沐浴之所,气温骤降,让她有点担心泉眼的状况。到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泉眼没能逃脱这滴水成冰的天气,被冻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知过几天能不能化冻,还是要等春天?她想着,提灯靠近一些,发现了旁边晕倒的紫苏。

      紫苏迷迷糊糊被翟寰抱上马背,见翟寰如见天降神兵。翟寰棉衣外罩着护甲,两件都不够保暖,于是学军营里其他人在衣服里又塞了稻草,故而上身宏伟便如成年男子一般,行动也颇有不便,移动紫苏时,笨拙的磕碰了她好几次。

      但她用白狐大氅将紫苏更紧地包裹起来,动作又十分温柔,她没有忘记她露在外面的双脚,轻轻地一揽,紫苏于是被折了起来,像个小婴儿被翟寰抱在怀里。暖意慢慢积攒,总算驱散了寒冷,她心也热了,砰砰跳着,随着马背上的颠簸,一下,一下。

      紫苏在梦里香甜地呓语一声:“殿下……”

      她在余生反复地咀嚼那一段回忆——翟寰带她回了营帐,没有责骂她,教她用火石生火,还煮起热汤。帐外风雪甚大,打在她们头顶绷得紧紧的皮棚上,像是某种节拍,翟寰玩心渐起,放下刀兵,跟着咿咿呀呀拉了一段难听的马头琴。

      她就是那时起为她倾心,年岁渐长,她从未想过别人。她后来听了翟寰的话,愿意回宫等她,分开的日子,她每天都在想念,想到等她回来,她们便再也不分开。

      眼角划过一滴清泪,紫苏愿长眠不复醒,但终究明白那也只是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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