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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后 ...

  •   帘子被挑起来了,故而激起了一点声响,一会探进来一个人头。我坐着写字的地方离得不远,蘸笔的时候抽空往那边看了一眼。雁笙随着我。

      是太监李宝,给我们送东西来着。

      外面冷极了,他一直在轻轻地打摆子。我能看出他挑帘子那下是带了些急切的,可惜了,我这宫里和外面比温度也没什么差别。

      好歹不用被风钻了,李宝吹得发白的脸色还是缓和了一点,他见人三分笑语,这次是拿我们的门帘做的文章。我们的门帘的前身是夏天的竹席,在梁上洒落一挂,为了压风,底下总得挂点东西,他一眼就看出来那些小宝贝变了:“我说重量怎么轻了些,原来少了两块玉。”

      没等我说话,雁笙先答了,她是北方口音,脆生:“是啊。前些天大莱跑出跑进没个准数,给卒瓦了。”

      李宝笑眯眯地:“可惜了啊。那两块好玉。你别怪大莱,它能有什么准数。”

      大莱是我们养的狗,阖宫中的第四个活口,的确没法怪。雁笙努努嘴:“它可安逸了,厚毛皮也不怕冷,正搁在后院啃红薯呢。我们现在只许它在后院了。”

      李宝说:“早该这样。我把东西放了,一会瞧瞧他去。”

      他说着把背上的篋篓卸下来,里面是他从宫外为我们带的必要的生活用品。自从三年前的陈景之变后,先帝驾崩,暴民攻入,宫室大乱,我们所在的春鸾殿是宫中不起眼的一处所在,虽然免去了被洗劫烧宫的命运,但月供早就断了,留下我们这些宫人自生自灭。如今的宫里,金啊玉啊什么宝贝都不稀罕,反而是必要的衣食物料,贵重更胜金玉。

      李宝给我们带了一匹夹棉衣料子,一个月量的米面,几颗白萝卜,一缸腌菜,也是萝卜。雁笙原本有些不应该的期待,把东西都翻过一遍,嘴角垮了下来,端了腌菜和布匹,叹了口气:“食材我去拿给万嬷嬷,这匹布我过两天裁成两身衣裳,也不知道够不够呢。”

      我彻底把笔放下了,用衣袖笼住手,对她说:“衣裳你们俩做,我的够穿了。正好该用午饭,你和嬷嬷帮着摆上来吧。今天李公公也在咱们这吃,前些日子没吃的肉干、竹笋,让万嬷嬷料理一下。”

      雁笙答应了,转身往小厨房走,那边做饭要生火,暖和,估计她会在那边待一会。李宝冲我摆手:“不用麻烦,我回太极殿用就是。”他顿了顿,“小主客气了。”

      他每次都这么说,但每次都会留下。

      我冲他一笑:“我只怕李公公嫌我们这儿的饭菜简陋,不过清粥小菜,偶尔吃吃也不错,您也挺久没过来了,最近是在忙些什么呢?”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茶,他恭敬地接过,答:“是。新皇后娘娘三月后嫁过来,上面的意思是要在开春前把太极殿修缮好,最近人手缺紧,我故而没能常来了,劳烦小主挂念。”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双手贴近同样快要失温的茶杯取暖,我听他的称呼有些无奈:“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叫我小主,我早已不是什么小主,平时的一些虚礼,如今的年节,也不用计较。”
      他坚持:“您到底是有位分的,奴才不敢僭越。”

      他很久都不在我面前称奴才了,这个时候却格外坚决。我苦笑,位分?一个常在罢了,还是上一个皇帝的常在,活着就是尴尬,还有什么尊荣可称?但是我知道李宝的脾气,不再赘语,转而问他春鸾殿之外的事:“皇后娘娘住太极殿?”太极殿一直以来可都是皇上的居所,尊贵非常,不过三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毁了。

      李宝闻言有点尴尬,小声道:“那事……之后,宫里少有几处能让主子安置的。皇上进宫后,拣了乾坤所……贵妃娘娘住倚碧轩。”

      我讶然,作为宫里的老人,我当然知道李宝说的那些宫室都是些什么地方,万万容不下那些贵人的。乾坤所,从前只是皇上的西书房;倚碧轩历来的主人,位分最高也不过是个嫔位。

      这些不合礼制的事情,李宝怕是比我更不自在些,他面露倦色,还是老实跟我说:“都是大厉那边的使臣的意思,毕竟皇后娘娘她……身份尊贵,现在宫里这个光景,太极殿都是委屈了她。”

      我暗暗心惊,也许真是李宝太久没来了,只偶尔听雁笙说两句,这些内情我竟都一概不知。这时正好雁笙和万嬷嬷端饭上来了,我们四人一同在饭桌上坐下,边吃边说道说道。这时候可没人在意什么尊卑礼仪,嚼皇家事如家常事。

      ***

      当今的越国皇帝是先帝的叔叔,原本只是一个闲散王爷,封号为安。陈景事变后,先帝劇然崩逝,未留下一儿半女,皇族中血缘最亲近、地位最尊贵的就属安王,于是顺理成章被推上了皇位。

      时值多事之秋,安王登基之时,宫闱内乱刚落,越国与大厉征战未休,连年落败,新皇连登基仪式都省去,甚至直到一月前才正式搬进皇宫。我不敬揣测一下圣意,如今的皇宫比宫外的豪富人家还不如,安王之前不愿搬出王府也是情有可原,现在住进了乾坤所,怕还不如从前当王爷时逍遥。

      皇上刚移宫,马上要大婚,这在我们越国是一件大事,我也是晓得几分的。因为新后的来头尤其大,乃是大厉皇帝膝下最受宠的五公主。越国与大厉已经休战,大厉国力强盛,如今越国虽然国号未改,但已犹如它的诸多臣属国之一,大厉皇帝许嫁宝贵女儿,实在众多人的意料之外。

      我也实在想不通,除了这示好的意图着实没有必要之外,还有一层,从前的安王、当今的皇上,已年逾四十,年长新后许多,并且早有正妻,还在外流传着风流的名声,对大厉而言,总称不上一个好的驸马吧?我都不由得有点同情起新皇后来了。她当的起一个好儿郎,也当的起太极殿的。

      新皇后嫁到,除了太极殿易主,违背礼制的事情还多了去了,从前的皇后——如今是贵妃了,有多少心酸懊丧,都在不言中了。李宝说起,只是不忍,只能叹气。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筷子,很快桌上的三盘菜就露了底。其实主要是李宝和雁笙在讲,我和万嬷嬷听着新奇,宛如两个开蒙的孩童。

      雁笙比我想象中知道的多,她在宫中很吃的开,从北边的庑房乃至到贵妃皇上的新寝宫,她都有些相熟的小姐妹。

      “皇——贵妃娘娘,”雁笙一个急改口,“听说是个宽和待下的,最近搬进了倚碧轩,也不似其他娘娘大肆装饰,只是为皇后娘娘茹素念经。若是她来管理后宫,我们的日子肯定能好过些。”

      李宝明白她话里的怨气,宽慰道:“都会好的,内务府重组不久,最近在清点各宫的人数,宫中的月供也在逐渐发下来了,之前落下的也会慢慢补足,今后的日子可不必这样清苦了。”

      我们的目光都不由得移向桌上见底了的咸菜干,发呆。

      雁笙心里有数,苦笑:“只怕是忘了咱们宫里吧!除了您,我都没见过其他公公到我们这儿来呢。”

      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春鸾殿在宫中本就偏远,名声也不好听,好事永远轮不上,最近甚至传出了要裁宫的传言,雁笙因为这事难免焦躁几分。

      李宝有些尴尬,我顺势说:“现在宫里正是缺人的时候,尤其像雁笙这么伶俐的。也不知最近太极殿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差事呢,李公公?”

      李宝微微含笑,收紧下巴:“会有的,小主。”

      雁笙忙摆手:“英度又说笑,我在春鸾殿这些年了,可没有那个心思,况且哪能有那个福气侍候贵人!我只是受不住闲。”可是脸上的表情明显明朗了许多。

      我喜欢看她这个样子,明朗的,发亮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

      李宝还没有接话,雁笙又转了个话头,长舒一口气道:“也不知道新娘娘是个什么脾性,好不好相与。”

      万嬷嬷在边上一直没有插话,省下的一块肉干拿着逗大莱,听见这话才抬起眼睛,冷哼一声:“他们大厉人能有什么好胚!”

      桌上的另外三个人都沉默,这话实在大逆,但我们又不能责怪,万嬷嬷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大厉的铁骑下。我装作自然地招呼身边的雁笙:“饭都用完了,雁笙,劳烦你和万嬷嬷把席撤下吧。我送送李公公。”

      雁笙说是,万嬷嬷也迟缓地动作起来——她有一条腿不太好使。雁笙走前向李宝福了一福,说:“李公公好走。”

      等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李宝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的四方形小包,放在桌上,推向我的方向:“这是今天的部分,我带过来了,差点忘记。”

      我接过,是两本书册,我向李宝道谢,把包裹放到一边。

      他欲言又止,最后开口:“小主······”

      我提醒他,加重了语气:“像雁笙一样,叫我英度。”

      他沉默了一下,仍没有顺从,回避了这个称呼:“雁笙的心,恐怕早就不在这宫里了。她之前偷偷来找过我,也是问的其他宫里的缺空。”

      我早就料到了,听到也不惊讶,只是笑:“人之常情。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的。”

      我从他还是一个无名小太监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也算是多年的老友。他这一路擢升到太极殿的副掌事公公的位置,也不曾忘了我们春鸾殿中众人,我十分感恩他的挂念。

      他有些赧然,低下了头。

      我看着他的样子,想想我们宫里的光景,不仅有些感慨:“你本就是太极殿里的,皇后娘娘入宫,可算是熬出头了。万嬷嬷要跟着我,雁笙那里,还得请你多多照应。”

      李宝没有马上答应,再抬起头时,眼神很坚决:“等皇后娘娘入宫,我会寻机向她请旨——您也是先帝的妃子,理应也得到册封。”

      我没想到他这一出,笑凝固在脸上:“不要做那种无谓的事,你已经帮过我一次。”

      那是先帝刚崩逝的时候,唯有祭礼操持地极壮大,陪葬了不少低位份的妃子,我本来也应是其中一个。

      而我之所以现在还活在这世上,其中当然少不了李宝的努力。

      我比他的态度还要坚决,李宝神色郁郁,被我送出了春鸾殿。屋外寒气逼人,我一直送他到近御花园的围墙,他一定要我回去,不然不肯走了。我于是套着雁笙做的梅花袖笼,沿着宫殿的墙沿慢慢走回去,转角时看到附近的桃树枝丫亮了一两个花骨朵,想起来李宝说,新皇后嫁过来是在春天。

      新后的到来是不是多少意味着什么,比如,一种崭新的开始?李宝是这样,雁笙也有自己的选择,春鸾殿也即将结束如今这种黯淡的日子。如果是这样,其实我也有一个不敢对人讲的,藏在心里的,小小的愿望。

      我十三岁入宫,至今二十三岁,今年正好满十年。我在宫里做过宫女,以至常在。我侥幸摆脱过两次既成的命运,一是做宫女,一是做殉葬,但那命运始终不曾握在我手中。

      我从不想要什么册封,我如今唯一期盼的,只有出宫。我都想好了,我要带上万嬷嬷一位故人,大莱一只大狗,做回我的凡家女儿,告别我如笑话一场的后妃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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