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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敬平·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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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平并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事实上,他在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被父亲抱给了他的大伯。敬平的祖父生了四个儿子,敬平父亲是最小的一个,长兄比他大十岁。祖父迫切盼望着长孙的诞生,然而大伯母一直没有生育,而接下来两个儿子生下的都是女儿。等到敬平出生,祖父便希望敬平能由长子抚养,他对敬平父亲说:“你看你大哥这么喜欢敬平,经济条件也好,一定会好好教育敬平。你自己再生个孩子,还不怕被罚钱,多好。”
然而敬平六岁时,敬平的养母却突然被查出了怀孕。由于养父母完全没料到自己还会有孩子,也就从没对人说起敬平并非自己亲生。当养母的肚子渐渐隆起,熟人就纷纷问道:“这不是二胎吗?怎么还能生?”养父母一开始还会解释说“你误会了,敬平是我们的养子”,对方就说“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之类的,后来问的人多的,就漫不经心地说“之前那个是亲戚的孩子啦”。
孩子是在夏天出生的,一天,敬平正趴在卧室的摇篮前,瞅着它睡觉的样子,两位不速之客却突然到来。敬平从门缝里往外看,认出他们是四叔和四婶,逢年过节都可以见到。养母关上卧室门,敬平贴着门去听,他隐约觉得这气氛的不同寻常。过了一会儿,卧室的门开了,“四婶”把敬平拉了出来。原来敬平的亲生父母在送走敬平后一直没能再有孩子,前两年好不容易怀了孕,却又小产了。敬平父亲站起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孩子的模样。敬平母亲则微笑着把脸转向孩子的养母,说:“你瞧,我就说收养孩子会给自己带来好运吧,这不是好了。”敬平的养母却不领情:“这么说,也不应要等六年吧。”敬平母亲说:“那也是有敬平在,才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了呀。他的弟弟就没那么好运。”
此后敬平的父母又来了几回,他们说现今都只有一个孩子,敬平的养父母却多出一个,若是各归其位,恰好皆大欢喜。而养父母那边,也不愿白给对方养九年孩子,且又有了情分,毕竟是不舍的。双方最终议定,敬平虽然回到自己家里,却不能因此损害到他的将来。养父母把钢琴送给敬平,以谢“招弟”之功,而敬平的父母则需资助他继续深造,切不可埋没了他的音乐天赋。当时钢琴对于一般家庭收入来说极为昂贵,敬平的父母尽管不懂音乐,但看到这么气派的一架钢琴,自然满口答应。几年后养母再次怀孕,一家人移民国外,敬平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敬平想,若是没有养父母,他一定不会有机会学习钢琴,但反过来说,也不会困侑于这所谓的天赋。另一方面,假若他没有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又或者养父母没能生下自己的孩子,他或许能够接受最好的专业训练、和富有才情的朋友往来。母亲的朋友就曾笑话他们:“干嘛这么着急把孩子要回来。等他长成了人,有了更多的资本,你去找他,还怕他不认你吗?”
这个孩子,心里藏着怨恨。有天傍晚,敬平听见母亲对父亲窃窃私语。
是这样吗?还是他们这样想?敬平不明白。很多时候,他完全不能理会自己的心意,他觉得他自己连同他的命运都是与他无关的。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无论长多大他还像个孩子。就连留在这座城市参加钢琴比赛也是阿K的建议,可阿K在和他一起失败了一次后就转行去做经纪人,如今也在同行间小有名气。
孩子都是天才,但是没有优厚的给养,他将越来越平庸——越长大,越平庸。钢琴谱越积越厚,他还沉浸在天才的梦想里,自以为努力就会有出路。等到他不得不认识到现实的贫困,太多的事已经时过境迁。
“你知道吗?我抓周的时候没有拿准备好的东西,而是紧紧捏住玩具钢琴不放。”有一次,他对妻子说起。
荆子笑道:“你居然也迷信这个?我爸妈还说我抓了钢笔呢,怎么没见我成为作家?一切都只是选择,哪有什么命中注定!”
“那你为什么选择了我?”
“你会弹钢琴,而且好看。”
敬平笑了笑:“阿K比我更好看。”
“但他也看不上我呀。”荆子没有多想,笑着答道。
敬平有些生气,虽然他知道这是实话,但仿佛他是阿K的替补似的。不久以后,班里开同学会,一向热衷培养人际关系的阿K却没有来。同学间聊聊旧事,难免便晚了。回到家里,却看见妻子和阿K在客厅里说话。
“你总算回来了。”荆子迎上前,问,“喝酒了吗?”
敬平支吾了一声,先进厨房净手,只见装着活鱼的塑料袋随便搁在洗手池里,砧板上放着切了一半的牛肉和姜蒜。
“你们吃饭了吗?”
“还没呢。”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下午十一点半。
和往常一样,他困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睡得越来越早。他不知道衰弱从何而来。他甚至开始在清晨慢跑,却早早地感到疲累。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在荆子的刀下,等待她一声令下,他就死了,彻底地死了。然而这一天,在别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却早早醒来,他挥舞着双手,模拟着弹奏的手势,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一会儿又觉得充满力量。他用技巧去成全最初的野心,用感情抚慰最后的失落。他想,他还能再勇敢一次。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