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远方来》方酌酒

46、第 46 章

　　日西沉，营帐外的杂乱嘶吼声渐渐平息下来，众人正疑惑之际，忽听闻得一声乌鸫啼叫，撕裂着尖锐，划破夜空。
　　一名亲兵一直守在营帐口观望动静，此刻，只见帐外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群，正僵硬地拖动着躯体，缓慢笨拙地向两边散开。
　　而后，从人群后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消失已久的吴大夫！
　　帐内其余人都心知，接下来不可避免定然会有一场恶战，此刻都在闭眼凝神，努力养精蓄锐。
　　那名亲兵回身，小心地对众人道：“来了！他来了！”
　　顾南倾等人闻言，纷纷睁眼，执剑起身。
　　沈系道先行出去，顾南倾跟在他身后，众人也紧随着二人出了营帐。
　　沈系道看着渐渐走近的来人，面无表情，冷冷道：“吴大夫，这么大阵仗，是打算做什么呢？”
　　吴大夫拍拍手掌，立即有两名士兵迎了上来，护在他左右。
　　吴大夫道：“公子不是应该都猜到了吗？何必有此一问？”
　　沈系道笑笑，道：“猜到是猜到了一些，只是不知我猜到的，和沈伯你接下来要做的，有没有那么几分干系......”
　　吴大夫听到沈系道唤他沈伯，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公子不愧是公子，你早知道是我了？”
　　沈系道假装思考了一下，道：“差不多吧，也就是隔天的事情而已。”
　　沈伯听他如此一说，也不再继续惺惺作态，只见他闭眼凝神间，老态尽显的容颜竟然悄然起了变化，原本花白的胡须变成浅淡的银灰，低垂的眼角逐渐变得伶俐，显现出一张沈系道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瞧见这般变化，吴越等人瞳孔骤大，看得惊奇。
　　沈系道和商陆冷眼在一旁，心中却是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恶寒。
　　沈伯竟然对自己使用了千魅！
　　千魅，便是能变化千般容貌的蛊，只不过，使用法子太过残忍。
　　需得将原主的面貌从活人身上用小刀生生剥离出来，与千魅的蛊蛹一起用药水温养上十日，等到千魅蛊蛹苏醒，钻入人皮之下寄养。
　　待时日稍久，原本血淋淋的面皮，就会变得轻盈而薄，贴到他人的脸上，样貌便与原来的面容无异。
　　倘若窃取他人面皮为自己使用的人，行为习惯有心学的与原来之人相似一些，就连最至亲之人，都无法分辨。
　　想来，原本的吴大夫，已经遭遇不测了......
　　不过千魅披戴时日越久，原本的面皮就会被千魅吃食掉，当吃掉最后一块人皮，千魅便会钻入寄养之人皮下，开始新的寄养，直到那人死去，千魅也会继续蚕食掉那人最后的面皮，直到剩下一滩血淋淋的□□和骨架......
　　沈系道不耻道：“沈伯这些时日，倒是能忍。”
　　沈伯抚摸着自己的脸，像是抚摸一件心爱的摔碎的宝物。
　　千魅在刚刚已经钻入了他的皮肤底下，他能感到自己的脸正在一点一点被啃食，但没有疼痛。
　　千魅不会让所蚕食之人感到难受，因为它会分泌出一种透明的涎水，先麻痹住被依附之人的感官，吃人面皮的时候，就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其实早在数日前，千魅就应该完全吃掉原本属于吴大夫的脸，只不过，不知道沈伯使用了何种法子，使得千魅好像暂时陷入了沉睡，却没有影响到千魅的蛊性。
　　故而，使得原本属于吴大夫那张脸，在这一个多月的时日里，竟能一直完好无损地贴在沈伯的面皮之上......
　　沈伯瞧着沈系道，目光犹如毒蛇缠绕猎物的贪婪，语气有些惋惜，但是又带着些颇为得意，道：“只不过做了一些常人所不能忍的，也只有这样，才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你说对吗，公子？。”
　　顾南倾冷声道：“确实如此，遥想当年的难民村，不就是猎灵手段最好的见证吗？”
　　沈伯倒是有些意外，他盯着顾南倾，眼中是数日积累来的恨意。
　　就是眼前这个人，眼看着多年计划就要完成之际，却突然出现，还带走了沈系道。
　　也是因为这个人这么些年穷追猛打，险些毁了商罄竹数年来的积累和心血。
　　沈伯突然笑，被千魅依附的面皮渗透着些惨败的血线，使得他的笑里都带着些阴冷杀伐的意味。
　　沈伯道：“顾公子才是好手段，竟然连难民村都查到了......”
　　顾南倾道：“若非如此，你觉得沈天一连夜离开，会是为何？”
　　顾南倾拿到的那份人员名单里，赫然就有沈天一的名字。
　　原来，沈天一便是当年被猎灵从难民村带走的村民之一，只不过当时沈天一年岁还小，不记事。
　　等沈天一稍微大一些，便被猎灵计划着送往东云国，使了手段，最后被沈府收养。
　　甚至就连沈府上一任家主意外去世，也是猎灵的手笔之一。
　　相比起连综一个外姓门派，亲手扶植起一个可以在东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傀儡家主，已经是相当于间接控制住了整个东云国，自然事半功倍。

　　却未料到，沈天一是猎灵成员一事，被军中一名副将知晓了。
　　副将带领自己忠属的部下秘密前往国都，准备面见国主，揭发沈天一和猎灵的阴谋。
　　却不想被沈天一察觉，副将一行人，在赶往国都的半路，悉数中了埋伏。
　　燕云军中，副将麾下的其余士兵，在当夜已接到副将密函，信中言明了沈天一与猎灵有所牵连一事。
　　知悉此事的士兵听令，按兵不动，留在营地，粉饰太平，试图拖制住沈天一，等副将回来。
　　却不想等回来的，是沈天一骑在马上回营，副将与其余一干人昏迷不醒的场面。
　　沈天一只说，是副将出任务被敌军设计，中了埋伏，才至如此。
　　当夜，营帐大乱，知晓此事的部分士兵联合，袭击了沈天一的营帐，却不料营帐之中早已空无一人。
　　副将麾下的士兵心知中计，冲出沈天一营帐时，已被外面等候多时的沈天一带人团团包围住，并以叛乱罪处以格杀勿论。
　　再后来，便是沈系道等人到达云山，军中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士兵，皆已悉数昏迷不醒。
　　沈天一见瞒不住，干脆将计就计，联合沈伯，设局趁机利用燕云军，想要杀了顾南倾，再带走沈系道，取出新蛊王。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被顾南倾截获的名单里，有沈天一的名字。
　　顾南倾顺藤摸瓜，连夜拦截沈天一，却被沈天一趁乱逃走。

　　沈伯倒是不以为意，负手而立，道：“看来你拿到的那份名单，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
　　顾南倾道：“这还得多谢你们，一路穷追不舍。”
　　沈系道看着沈伯身后的士兵，原本骄纵的精英之师，尊严被践踏在肮脏的尸虫底下，往日的豪迈与英气荡然无存，早已成为了一具具听人驱从的行尸走肉。
　　沈系道怒道：“为了将我们困在此地，你们竟然害了这么多人！”
　　“害了如此多人？”沈伯仰天大笑，道：“公子，你的双手，又何尝干干净净？”
　　“我......”
　　沈系道一愣，他看着自己脉络分明的手，眼中血雾渐起。
　　是啊，这双手，又何尝心有仁慈过......
　　沈系道心口一阵钝痛，不觉嘴中锈气血味渐延。
　　沈系道回望起这一生，忽然觉得愤怒！
　　他有所选择吗？
　　他何尝不是同沈天一是一样的？
　　一出生，便是被遗弃的，被随意对待践踏的野草。
　　就连他的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着，成为别人温养蛊虫的傀儡！
　　他杀人，被杀，逃命，失忆......
　　所有活着的年岁，那一天，不是在度日如年！
　　这一切，又何尝是他所能选择的！
　　他何尝不想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可是老天不允许，猎灵的人不允许，商磬竹不允许！

　　当初母亲放弃自己，狠心喝下汤药自杀，他没有觉得绝望，......
　　被那个所谓的父亲当做敝屣一般，抵押给妓. 馆，那些长鞭棍棒，被挥舞着肆意加身的时候，他没有觉得绝望......
　　发现养父在自己身边，只是另有目的，就连当初救自己一命的猎户，还有眼前这个被自己“救过”的沈伯，都是另有所图，他还是没有觉得绝望......

　　直到顾南倾出现。
　　顾南倾带给他光，带给他所有向往的那些稀松平常......
　　顾南倾会陪着他走很长的夜，从集市回到荒山，小跑着走在他前面，冲到屋里为他点灯......
　　顾南倾在天渐寒的时候，会变着法儿的，哄着沈系道丈量身宽体长，只为了给他做换季的衣裳.....
　　顾南倾会和司钥在院子里打闹，吵架，将原本平静的假象，填满沈系道从未敢肖想的，温热的气息......
　　顾南倾为了他的生辰礼物，瞒着他学做笛子，做到被刻刀在手上割无数的伤口......
　　扬言比中州御厨还擅长厨艺，做菜却险些烧掉厨房，柴米油盐酱醋茶，颜色一样的调料，就会犯傻分不清明......
　　他们在雨天听竹林的风雨，晴天沿着小路折蒲公英，漫无目的在山林游荡......
　　顾南倾说过，要为他酿醉生，他等了很久......
　　等到他被驱使着刺杀顾南倾他爹，等到他被顾南倾的娘派来的杀手伤到命悬一线......

　　沈系道脑海如马扬蹄，如风略林，画面一帧一帧倒回又消失。
　　眼前一黑，沈系道摔跪在了地上。
　　顾南倾心下一惊，立马扶起他，却发现沈系道口中淌下血来，沿着沈系道的嘴角，打湿了他的前襟。
　　沈系道在咯血......
　　顾南倾急呼道：“沈系道！你怎么样？”
　　沈系道还在剧烈地咳，血一阵一阵地被催吐出来，沈系道抓着心口，只觉得天昏地暗。
　　胸口好疼，好难受，应该是要死掉了吧......
　　“沈系道！沈系道！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别闭上眼睛！”顾南倾颤抖着声音唤沈系道，没有回应，着急地回头找商陆。
　　“商陆！商陆！”
　　沈伯眼看沈系道不对劲，早已驱动着士兵围困了上来，商陆此刻正脱不开身。
　　听见顾南倾唤他，一脚踢飞面前的傀儡，回身挑开砍向沈泊淙的长刀，带着沈泊淙努力杀开人群，走到顾南倾身旁。
　　商陆蹲下身，冲顾南倾吼道：“你去处理那些人，把他交给我！”
　　顾南倾知道此刻不是守着沈系道的时候，一咬牙，道：“好！”
　　顾南倾一边击退围攻上来的士兵，一边回头张望着沈系道这边的情况，此刻商陆正把着沈系道的脉搏，只感觉到沈系道的呼吸越来越弱......
　　他抓起沈系道沾染了血迹的衣袖，放在鼻翼闻了闻，血中有淡淡的草木香。
　　“你！”
　　商陆看着沈系道，控制不住惊呼，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难受，堵着他的言语。
　　商陆睁大了眼睛，震惊道：“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敢用风铃木！！你让顾南倾怎么办！？”
　　沈系道咳嗽渐渐平缓了下来，听见商陆提到风铃木，气息虚弱着却努力沉静着体内冲撞的难受，有气无力地道：“所以别让他知道！算我求你！”
　　商陆气急败坏：“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你现在的身体使用风铃木，你会死的！”
　　商陆此刻已经怒不可揭，沈系道可以想象得到，倘若顾南倾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会有多难过。
　　沈系道正欲劝，希望商陆冷静一点，能尽力帮他隐瞒一下，至少眼下不能让顾客分心。
　　一名士兵却突然持刀袭了过来，沈系道拼尽全力推开商陆，往地上一滚，离开了顾南倾的庇护范围。
　　商陆被推得一个趔趄，待他回过神来，早已被混乱的人潮包围，他和顾南倾持剑，被团团围住，沈系道早已不知所踪......
　　顾南倾抓着他的胳膊，近乎失控，冲着商陆焦急道：“他人呢！？沈系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