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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完结篇 ...

  •   宫阙巍峨龙楼凤阁,正午的太阳将麟德殿金瓦照得眩目刺眼,一个身着正六品官服的都知宦官看了一眼下跪在台阶上的六郎,唰的一声打开圣旨,朗声读道:“皇帝制日:元首明哉,股肱良哉,社稷福祥也。尔杨继业父子佐朕理治,忠勤效命,素为朕所深知嘉许。不期金沙滩陈家谷之战,杨家父子不幸死于王事,朕甚悼焉。今着李权安宣旨,杨继业追封左领军卫大将军,归命无佞侯,杨延平,杨延定,杨延广追封迎州,定州,孟州节度使,杨延嗣追封三关排阵使,杨延昭着加两级,晋高阳关部署,赏代州刺史衔。改无佞府为天波杨府,建天波滴水楼,立‘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坊,赐金千两。潘仁美本为前朝老臣,却斩将冒功、忌贤妒能,其罪为国法所不容。然其在任时,多辛劳边事,贵妃愿亲保其免刑,冀其将来戴罪立功。朕思贵妃之言,亦拳拳孝意于心。因用特赦,免除潘仁美死刑,废为庶人,发配雄州。谨告臣工百姓,着永不为例。钦此!”

      “六将军,”那太监宣完旨后,满脸堆笑的走下台阶,双手扶着六郎道:“六将军,恭喜,恭喜!快接旨吧!”

      “李公公,”六郎没有接旨,也没有起身,他猛然抬起头,仰脸直盯盯地看着李权安道:“刚才圣旨上说,潘仁美发配雄州?我是不是听错了。”

      “这。。。”那李太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潘太师毕竟是前朝老臣,圣上又体谅贵妃娘娘孝心一片,所以这个圣意也算是情理之中。但是俗话说,天作孽犹可道,自作孽不可道想来潘太师年迈神昏,此去雄州路途遥远,谁也算不出路上会出什么状况。唉!”说着,李太监摇了摇头:“要说这人都是活着气数里,想潘太师当年是何等的权势通天,怕是从来也不会想到三日后他便要发配雄州。正如当今貌似暑天,看上去绿荫遮天,芳草铺地,其实离落叶凋零也没有几日了。。。”

      他还要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却见六郎默默的站了起来,既不领旨也不叩头谢恩,面无表情的朝宫门外走去。

      待六郎浑浑噩噩的回到无佞府后,才发觉除了门上守值下人,前院后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儿也不见。正自诧异,只见老管家杨洪带着几个家人疾步朝正房而去。六郎忙叫了,问道:“老哥儿,你先别走。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怎么院前院后连个人影都没有,都到哪去了?”

      “啊——是六爷!”杨洪已过天命之年,因从小跟着杨继业练功摆把式,身子还健得像头壮牛,他见是六郎忙前迎了几步道:“六爷,您回来了。老夫人才吩咐下去,让府内的少夫人们都到正厅前,她老人家有要紧要的事情。我想大概是一些有头脸的婆子丫头们都跟着去了,这才显得空旷了些。”

      “原来是这样。”六郎若有所思的低头想了想。杨洪见六郎默不作声,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我听说六爷去了宫里领旨,那潘家父子。。。”

      “潘家父子?”六郎的心又像被钢针猛刺了一下,面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他死死的咬着下唇,攥了攥拳头,也不答话,大步朝正厅走去。等六郎来到正厅的院门前,刚要抬脚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三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娘,您不能这样,您不能烧了它。。。”

      六郎大惊之中,忙探着头循声望去,只见母亲满面泪痕的站在正厅门口,杨家众媳除了郡主外,连同丫头婆子们黑鸦鸦跪了一大片。正厅面前一个硕大的火盆炭火在里熊熊燃烧,炭火前面的香案上整齐得摆放着杨家兄弟六人的牌位。虽然陈家谷一战上,六郎已经得知了四郎和八郎的下落,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二人均是投敌叛国,如果这事儿真的被传了出去,再被朝堂之上杨家或者八王的政敌穷追不放,整个无佞府恐怕都难逃活命。故杨夫人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道:“就只当他们二人死了,人死了也就干净了。”

      眼下六郎见母亲摆出了他们兄弟六人的灵牌,又见香案前那熊熊燃烧的火盆,六郎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的用心―――原来自北宋初年起民间便有这样的习俗,女子为夫守灵满了百日后,如将灵牌烧毁,便是再嫁自由身。

      “娘,”大娘金定膝行一步,含泪说道:“夫妻一道载在三纲,我和大郎不敢自比古人的举案齐眉,但是我们成亲这么多年却从未红过脸。自我出嫁那时起,便牢记父母所训,德容言功头一条便是‘德’字,是不是金定愚钝在孝敬公婆上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您要赶我走?”

      “傻孩子,你说到哪里去了?”杨夫人忙上前扶起大娘,看着低声抽泣的杨家众媳,想起杨继业带着八子出征,如今屋在人亡,只剩下了一群寡妇夫人,不由心如刀绞,她定了定神,口吻却依然平静温和:“你们都是好孩子,为娘都知道,只是你们都正当年少,为娘实在不忍心让你们青春守寡。你们娘家也都是世代簪缨之家,愿意回娘家的,我等些日子派人送你们回去;如果。。。”

      “娘,”不等杨夫人说完,大娘便接口说道:“我年纪大了,娘家父母也已经仙去多年,无佞府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留下来伺候您。”

      “唉!金定!”杨夫人轻叹了一口气,还未等她再说些什么,就见院外匆匆跑进来一个总角小丫头,还未站稳便气喘吁吁的说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西园的墨霞姨娘没了。”

      “墨霞没了?”杨夫人惊得身子一晃,一手扶着香案才站稳了,忙道:“前两天我见她精神尚好,怎么会。。。?”

      “回夫人,”那丫头泪水夺眶而出,只拿手帕子握着嘴不敢放声儿,抽抽搭搭的说道:“姨奶奶今天晌午起来就怔怔的,也不吃饭,也不梳妆,呆呆的说梦到老爷了,还说老爷那边也需要人照料。我就劝姨奶奶说,老爷怕是放心不下小九姑娘,这才来看看,您别多想。结果没料到午饭后,我就发现姨奶奶她。。。”

      “唉。墨霞,这个痴儿。”杨夫人顿足叹道,“快,快带我去看看。”

      “是。”那丫头答应了一声,忙头前带路,从侧门而出,众人也纷纷跟了过去,竟无人注意到呆呆站立在门口的六郎。

      一时间人去院空,正厅前安静了下来,六郎如梦初醒般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因杨家父子的丧事已过,无佞府中灵棚幔帐皆以撤去,白纱灯也换成了黄色西瓜灯,此时夕阳斜照繁花点点中绿树霭茵,总算看上去有了一些生气。六郎低头看去,那火盆中的柴火已经燃尽,余烬静静地堆在地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的目光又缓缓地移到了神龛前的牌位,渐渐的那牌位上朱砂写成的字在六郎眼中慢慢的模糊了起来,竟又化成了的一片片刺目的鲜血,此刻六郎的耳边仿佛又充斥着那震天的厮杀声,成千上百的马蹄声,临死士兵的凄惨哀号之声;眼前又浮起了那劲风卷着的沙石,那带血的长枪,那遍是血污的战袍。。。

      “发配雄州?”六郎面色铁青,嘴角吊起一丝冷笑,“潘仁美,你这个老贼不死,我怎么对得起在陈家谷以身殉国的几千将士!只是。。。”忽然六郎又有了几许犹豫,“只是我这样做,怕是会苦了娘和珺儿。。。”良久,六郎象是拿定了主意,咬了咬牙大步迈进了正厅。

      其实这个正厅和杨继业的书房相通,正厅的左手边便是杨继业的书房,此书房不大,却布置的雅致简扑,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六郎喊来一个粗使丫头,让她把八姐请到这边来,说是有要事要商量。未几,便见八姐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进来,见了六郎开口便急急的问道:“六哥,你不是进宫接旨了吗?咱家的案子结了?潘仁美那个老贼什么时候杀头?”

      望着八姐期盼的目光,六郎心中一酸,他勉强的笑道:“八妹,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外面事情就交给哥哥,你就不用操心了,对了,你不是一直想学杨家枪法吗?今天六哥就把这整套的枪法传给你好不好?”

      “六哥,你要教我杨家枪?”八姐眼睛一亮,但随即疑惑的问道:“爹在世的时候,是不准我学的,说是传男不传女,怎么六哥今天你。。。”

      “时过事迁,今日自然不比往常,八妹,你想学吗?”

      “想,我做梦都想。”八姐脱口而出,忽然她像似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道:“不对,六哥,该不是有什么事情你在瞒着我吧!六哥,潘仁美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判的,你告诉我!”“六哥,”八姐见六郎只是低头不语,前跨一步急切的说道:“六哥你告诉我呀!”

      “皇上下旨,潘仁美发配雄州。”六郎艰难的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

      “发配雄州?潘仁美那个老贼,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居然只是发配雄州?”八姐睁大了眼睛,惊愕的说道,忽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已是变色,“六哥,我知道你要作什么了,你要去杀了潘仁美对不对?六哥,你疯了!既然圣旨已下,你再去杀了潘仁美那就是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这么大的事情,你和娘和六嫂商量了吗?”
      “她们会同意的,不过。。。”六郎顿了一下,像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我作这件事情之前,我要安顿好你六嫂,她还年轻,她不能。。。”

      “娘和六嫂不会同意的。”八姐一口打断了六郎的话,“我也是杨家的子孙,杀潘仁美,报仇,让我去。六哥,”八姐一把拉住了六郎的胳膊,攥得紧紧,眼中已是迸出泪花,“当日为了救你,先不说六嫂,单是八王,寇大人,朗家兄弟,王先生,还有棣华姐姐出了多少力?你怎么就这么不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这条命呢?再说了,你现在是杨家唯一的男丁,如果你再有个好歹,你让娘怎么办?”

      “八妹!”六郎满是怜爱的看了妹妹一眼,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说道:“正是因为我欠了太多人的人情,这才不能让那潘仁美逍遥法外。至于娘。。”六郎叹了一口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八妹,从今以后,你就是杨家的长女了,你要替我在母亲面前多多尽孝,要尊敬嫂嫂们,小九妹和宗保宗勉还都年幼,也要你多照看些。今天我就把这七十二路杨家枪传给你,不过我没有时间手把手的仔细教你,日后还要靠你自行领悟。等九妹,宗保宗勉长大了,你再传授给他们。”

      “不,我不学。”听着哥哥竟如交代后事一般,八姐一下子松开了六郎,眼神中满是绝望,她一边后退,一边不住的摇头说道,“我不学,我不学,我要告诉娘,我要去告诉娘。。。”八姐说完,竟也不等六郎再说些什么,一抹眼泪,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八姐的背影消失在二门的转角,六郎无奈的摇了摇头。

      又到了掌灯时分,这些日子焦劳疲累不堪的郡主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碧忻斋。墨霞虽然只是一个偏房,但是一来杨夫人平日里对她客客气气,二来郡主心中既惊她有这般志气烈性,又怜她年纪轻轻便以身殉情,故也暂忘了自己也是虚弱不堪的身体,只陪着杨夫人交代好后事,又着人去请相国寺的和尚来日做水陆道场,诸事安排妥帖后,这才回来。

      当她黄黄的脸上犹自挂着泪痕,踏入房中后,冷不丁看到屋中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人,把她吓了一跳,郡主借着月光仔细看来竟是六郎。

      “六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连灯也不点,唬了我一跳。”郡主一边吩咐丫头们掌灯,一边埋怨道。

      院外一阵风掠过,将窗纸鼓得胀起又凹下,满屋的烛光都是一摇,竟映得六郎的脸色颇有些古怪,他挥了挥手,叫屋内的丫头们离去后,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缓缓走到郡主身前,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的捧起了她的脸,那饱含着无限深情与爱恋的目光,竟似想要把这精致的容貌牢牢的记住一般,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去半寸。

      郡主一时有些诧异,也弄不清状况,她轻轻的拂去了六郎的手,柔声道:“六郎你怎么了?今天不是宫里有人传话吗?是咱们家的案子结了?”

      六郎不答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皇叔是怎么说的,潘仁美他。。。”

      “皇上?”六郎苦笑了一声,说道:“皇上给我们杨家加官进爵了,不但是父亲,大哥他们,就连七弟现在都是三关排阵使,我们无佞府赐名‘天波杨府’,建天波滴水楼,立‘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坊,还赐金千两呢!”

      “你说的是真的?”郡主轻蹙了蹙双眉,她太熟悉自己的那个皇叔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叔叔,对于赏赐利物向来甚为小气,记得上次北伐归来,八王不过是提醒了一下这位皇叔是不是当赏赐慰劳将士及其家属,谁料赵光义竟冷冷的抛出一句,‘等你当了皇帝再封赏不迟。’他何时有过如此大的手笔?

      “唉!人都没了,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郡主叹了气,忽然她心中一动,追问道:“六郎,这官爵和赏钱怕是给他潘仁美的买命钱吧,皇叔是怎么给潘仁美定的罪,圣旨上明示了吗?”

      “珺儿,”六郎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外头事情你就不要挂念了,好好养好你的身体,看你最近,又瘦了。。。”

      “六郎他是怎么了?”郡主心中满腹狐疑,一抬眼看到了六郎身后书桌上放着的文书,像是一封奏折,于是问道:“六郎,你刚才在给皇叔写奏折?”

      六郎急忙走了过去,一把拿了起来,掩饰道:“没有什么,不过是一般的边防陈条。”

      “边防陈条?”郡主一伸手,“既然是边防陈条我看看又如何?”

      “珺儿,这是。。。”

      “我又不是辽邦奸细,军前的边防陈条还怕我漏了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郡主竟然生生地将那奏折从六郎手中夺了过来。刚看了开头,便吃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等她勉强读完已是觉得浑身冷汗,从头到脚麻木冰凉,她抬着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六郎,颤声问道:“六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

      在郡主逼人的目光下,六郎鼓足勇气也没敢抬头正视她一眼,他嗫嚅着,良久才硬着头皮道:“郡主,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这一去定是死罪,你还青春年少,我不忍心。。。”

      六郎的话没说完,便觉得左颊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珺儿,”六郎也顾不上左脸上火辣辣的发烧,急切地分辨道:“珺儿,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郡主失望地摇摇头,内心难过之极,表情也越来越复杂:诧异,伤感、惆怅。。。

      “为了我,你就去请旨去妻?送我回南清宫?”

      “郡主,我这样做真是一心为了你。”六郎叹息了一声,“你也知道,我的案子并非是我一人的案子,其中连带着寇大人,朗家兄弟,岳胜,陈琳,棠姑娘这许多人性命。潘仁美盘踞朝廷多年,党羽爪牙密布,耳目灵动势大难制,他若是不死,只怕这些人的性命也朝夕难保;更何况不杀了潘仁美我又怎么对的起陈家谷战死的几千士兵,又怎么对得起七弟?”

      见郡主只是低头沉默不语,六郎顿了顿又道:“我去杀潘仁美,皇上一定不会轻饶,死罪怕是难免。只是你还年轻,我真的不忍心让你为了我将来常年面对茕茕孤灯,更不忍心让你一个堂堂金枝玉叶落得一个犯官家人的下场。人情势利冷暖,我不想你再象上次一样,被那姓刘的一干小人作践。回到南清宫,有八王和狄王妃,想来不敢有人明着欺负你,珺儿。。。”

      “六郎,你是信不过我?”郡主抬头望着六郎,目光晶滢闪烁。
      “我信的过你,只是。。。”
      “当日,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你要去报仇,自有你自己的理由,我不拦你。只是无佞府是我的家,我哪儿不去。”

      “珺儿,”六郎紧紧握住她的手,神情感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道:“我不要你死也相依,我要你好好活着,莫学墨霞一般。”

      “你也知道墨霞的事情了,”郡主有些吃惊,但随即装作淡然,轻轻一笑,“原来是你怕我学了墨霞,你放心,我不会的。我们还有两个孩子,我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将来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的爷爷,父亲,叔伯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珺儿。”六郎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长叹一声,他慢慢仰起了脸,不知是在吞咽泪水,还是要透过那华丽的屋顶上视那渺茫无际的苍穹。郡主抬头看了六郎一眼,她的面色如冰雪一般惨白而晶莹.不知不觉双眸中两行热泪已向走珠般直落下来。忽然郡主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哭得非常那么伤心,无尽的泪水像无尽的寒泉.把六郎胸前湿了一大片。六郎也满眼是泪,终于有一颗滴到郡主的颈边。。。

      夜色如墨,沉闷压抑。碧忻斋的正厅内外黑鸦鸦站满了人。

      “郡主,你真得就这么让六郎去了?”二娘耿氏一向快人快语,此刻更是急得热锅蚂蚁般焦灼难耐,“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六郎再去杀潘仁美就是抗旨不尊,是杀头的大罪。他年轻气盛,做事不辩轻重,郡主你怎么也不劝劝他,就这么由着他的性子来?”

      “是呀。”三娘也在一旁接口道:“今天一大早娘就来急急的赶来,结果郡主说六郎昨夜就离府了。我没有怪郡主的意思,只是这么大的事情,郡主怎么也不告诉娘一声呢?”

      “六郎做事素来沉浑稳重,他要杀了潘仁美,自有他的原因。其中的道理我不说娘也明白,是吧,娘?”郡主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温和恬静。

      “唉!”杨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孩子的性子,虽然潘仁美与我杨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我相信他此去也不是单单为了我们自家。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就由他去吧。”

      一时众人无语。

      “棠儿。”就在一片沉默相对中,郡主静静的站了起来,语气依然是那么不缓不急,“夫人和诸位嫂夫人已经近一天没有吃饭了,你去吩咐陈二多做一些菜来。”

      到底不愧是昔日南清宫的名厨,一会儿功夫各色的瓜果菜肴便满满当当的摆放了一桌子。郡主环顾了一下众人,径直的走到杨夫人面前道:“娘,您和众家嫂嫂一天都没有吃东西,要是不嫌弃这里不自在,我陪着在这儿用餐?”

      “是呀。也该吃饭了。你们看看,我人老了,也有些糊涂了。”杨夫人自嘲般的一笑,由郡主扶着在上座坐了,众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颇有疑问―――眼前六郎生死不明,居然还能吃下饭?但是见杨夫人已经就座,也便都依次次坐下。说是吃饭,但众人几乎都吃得索然无味,一个个无非是拿起一个馒首,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谨慎地夹菜配饭。

      郡主平日里一向讲究“食不语”,提起筷子便不再多说话,日常饭量也不大,可是今天她却颇有些出人意料,还未等丫头们布饭,郡主竟自行着人放了一碗肉羹在面前。

      看着碗中这香气四溢勾人馋涎的肉羹,郡主感慨道:“这个应该是六郎最喜欢吃得,我记得先前他还晃着脑袋夸张地嗟讶道:‘呀!这么香的羹,珺儿你真的一口都不吃,太可惜,太可怜了。。。”

      郡主说完,轻轻的用羹匙舀起一小勺儿,嗅了嗅,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不过先前我是真的不喜欢这些鱼呀肉的,还总是笑话六郎吃起饭来只是心无旁骛目不邪视只管饕餮大啖,真不愧是个行武出身,六郎却说宫中那套惜福养命,实在不是常人的做派,他总是嫌我吃得太少,从今之后,我可是要多吃些才好。”郡主说着笑着摇摇头。

      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郡主的棠儿见她安详含笑的神情,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这时郡主已经将勺羹中的浅尝了一口,神情惋惜道:“唉呀,这个陈二,怎么弄的,六郎不喜清谈,他今天做羹竟好似没有放油一般。”

      棠儿实在忍不住了,劝道:“郡主,您别吃了,回去歇着吧。”说完又歉意的对杨家众媳和杨夫人道:“夫人,少夫人,我家郡主身子实在太弱了,奴婢斗胆。。。”

      郡主一下子打断她的话:“我还没有用完餐,走什么?”说完,郡主又将那肉羹舀起一大勺儿,倒入口中,费力的咽了下去。

      “郡主,郡主!”棠儿心疼看着郡主道:“郡主您这又是何必勉强自己呢?”说完,棠儿抬袖拭泪又道:“郡马爷的脾气别人不知,夫人和少夫人们还不了解吗?郡马认准的事情,谁又能规劝的动?与其在这些事儿上费口舌,倒不如想想如何措置善后。昨天我家郡主一宿没合眼,今天一大早便着人前往八王府和寇大人的府上,将如何写请罪折子,如何应对将来皇上的回话都仔细想了一番。末了我家郡主说,‘人事已尽,只看天意’。郡主她真的太累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的望着这位金枝玉叶,大家都知道她平日里随和温善,但都觉得她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却没有料到她竟是称得上遇变不惊,思虑周密。就连三娘也不禁心中暗想:“我一直觉得她不过是草芯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却没有想到竟是看错了。。。”
      细雨凄迷,黯晦黄昏,一条窄窄的小道旁松柏郁郁苍苍遮天蔽日,此刻没有什么行人,只听隐隐的独轮车吱吱喳喳在树荫中由远及近,离得近些了方才看清这是一行六人,四人作衙役打扮,其中一人推着一个独轮车上。独轮车上端坐着一个花白胡子老者,却是穿着囚衣,木枷在肩,另有一个年轻些的穿着靛蓝色粗布短衫,走在一旁。那老者虽是囚犯,却见那衙役中一个年长些的陪着笑脸道:“太师,前方十里就是驿站,等我们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

      那老者听得这话,只是闭目养神,连眼皮都没有抬,却见那年轻人有些疲惫的说道:“多谢了。这鬼地方叫什么名字?怎么看起来阴森森的?”

      “大公子,此地是黑松林。如果您和太师累了,不妨先歇歇再走。”

      “好,歇歇就歇歇吧!”说话这人正是随父一起发配雄州的潘龙,此刻他早已汗流浃背,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只见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小心翼翼的对独轮车上闭目不语的老者说道:“爹,您下来歇歇?”

      潘仁美终于睁开了眼睛,也不答声,任由儿子扶着下了独轮车。

      潘龙小心翼翼的将父亲扶着靠着一棵大树坐好了,先将身上的水壶递给了父亲,又解开了随身的包袱,拿出一块大饼道:“爹,这里不比京城,您先将就着。我已经把雄州的事情安排好了,等您倒了雄州,那都是自己人,你就不必受罪了。”

      潘仁美看了儿子一眼,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冷冷的说道:“这次皇上又没有定你的罪,你来雄州做什么?”

      “爹。”看着昔日在京城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父亲如今竟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年,连颈下的筋脉上都带了丝丝皱纹,潘龙哽咽着嗓子说道:“此去雄州路途遥远,孩儿不放心。”

      潘仁美似乎并未被这话打动,他那没有表情的脸仿佛佛皇甲呆板的神像,静了好一阵,说出的话也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气:“你对我说实话,当日你在那寇准的大堂中那般做派,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哪个女人?”潘龙明显的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父亲所指的是谁,他摇了摇头,坦然的说道:“孩儿当日在寇准的大堂上签字画押不是为了郡主,是为了我的良心。”

      “良心?”潘仁美皱了皱眉,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但马上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良心,我看无非是你对柴郡主旧情未了。唉,想我潘洪这么一辈子打熬出来,末了末了竟是栽在自己的儿子手上!”

      潘龙咬了咬嘴唇,又瞟一眼父亲一眼,低下了头,却听到潘仁美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还有郎千朗万和寇准他们,郎家兄弟呀郎家兄弟,亏你们是老夫一手提拔,居然是喂不熟的狼崽子反咬了老夫一口,哼,等老夫到了雄州,再慢慢的和你们算账!”。

      “爹!”潘龙再也忍不住了,噗通跪了下来,恳求道:“爹,算了,放手吧!杨小七杀了二弟,可是杨六郎兄弟八人也只剩下了他一个,我们潘杨两家也算是两清,得饶的可饶吧!”

      “你混账!”潘龙的话音刚落,潘仁美早已勃然大怒:“斩草不除根,终会有大祸!再说了,就算是我想放手,你以为杨家的人会放手吗,他们。。。”说到这里,潘仁美忽然嘎然而止,呆呆地看着前方,面色又惊又怒。潘龙忙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之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那人白衣似雪,手持一杆银枪,正冷冷的看着他们。

      “杨六郎!”潘龙心中一阵心悸,蓦地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官差一见潘仁美和潘龙的脸色大变,便知来者似乎不善,他们唰的一声抽出腰刀,围了过来,那领头的衙役壮着胆子大声道:“咳,我说那汉子,不能再往前走了。不然的话,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

      那衙役此话说得内荏色厉,若是吓唬吓唬百姓尚可,但在六郎耳中听来,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笑。他看也没看那几个衙役,淡淡的说道:“我是杨景杨延昭,你们把名字记好了。我今天只为潘仁美而来,与其他人无关。我不想多伤性命,几位官差还是不要管闲事的好。”

      看着众衙役们胆怯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潘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强捺着惊慌,大声道:“杨六郎,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

      “我这是抗旨,我知道!”六郎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潘龙,我今天也不想杀你。你不是我的对手,时务的话,你最好让开。等我报了仇自会去金殿请罪,到时候任凭皇上发落。”

      六郎说完,抬眼扫视了众人一眼,刹那间双目陡然现出杀气竟令的几个衙役后退了好几步。

      “杨六郎,”虽然潘仁美股栗色变脸色煞白,却依然扶着树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老夫一直敬重你是个人物,却没有料到你也不过是个阴微小人。你若是不服气圣上的裁决,一心要报你自家兄弟的仇,何不气壮理直,光明正大的找皇上?报仇就要报的磊落堂皇这才漂亮!”

      “潘仁美,任你巧舌似簧,爷今天懒得和你多说。”六郎脸一沉,咬牙道:“纳命吧 !”

      六郎话音一落,便忽地寒光一闪,白刃耀眼,这一枪快如电闪,眼看枪尖已是指到潘仁美的咽喉,却又中途生生的收了回来。原来潘龙自知自己敌不过六郎,却又不忍父亲命丧六郎之手,在这性命俄顷之际,他本能的扑到六郎与潘仁美之间,赌的便是六郎不会伤他的性命。

      “潘龙!你滚开!否则莫怪我对你不客气!”六郎怒道。

      “六将军,”潘龙哀求道:“我知道自己不是六将军的对手,我也知道我潘家对不起你。不过看在我父亲已经年老体迈活不了几年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想那潘龙也是贵胄公子出身,何时以这样口气说过话,更不用说话语里还带着凄凉和无奈的恳求。
      “龙儿,你不必求他!”眼见几个衙役已经远远的躲在一边,潘仁美自知指望他们不上,于是发狠的说道:“要杀就杀,老夫当年也是血海人阵中滚爬出来的,还怕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六郎冷笑一声,也不答声,大枪一拨,将潘龙扫出一丈之外,接着银枪扬空一抖,抖起了几朵枪花,似是□□,又似笔戳,直扑潘仁美面门。

      “六将军!”潘龙也算是人急智生,应变也是快到极点,他一把抽出挑行李的担子,身形一起,又挡在二人中间,生生架住了六郎长枪道:“六将军,你要报仇,就杀了我好了,饶我父亲一命。”

      六郎理也不理潘龙,只是一枪快似一枪。按说六郎的武功本在潘龙之上,但是潘龙一心护着潘仁美,六郎与他绕身游斗,却是无奈他何。情急之中,六郎忽然换了招式,左掌掌挟劲风,向潘龙当头劈下! 潘龙大惊,躲闪不及生生的受了这一掌,结果身形不稳,不由倒退了两步。

      “潘龙!”六郎的脸色由白转青,像似在强抑自己的怒气,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别逼我杀你!”

      “龙儿!你快走吧!为父没有几天活的,你别管我!”潘仁美虽平日里不大看得上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但是眼看到了危急时分,舔犊之情自然而发,见六郎报仇心切,杀心已起,知道自己今天大限已到,忙大声说道:“杨六郎,你不就是要报仇吗,老夫就在这里,你别碰我的儿子。”

      “六将军,看在昔日我在大堂之上签字画押,你就饶了我父亲,我父亲其实心中早已后悔昔日所作所为,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再给他一次机会?”潘龙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六郎忽的想起了惨死的七郎,那日七郎的尸首被运送回京,是母亲亲手为七郎换的殓衣。六郎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紧紧关闭的房门中,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忽然六郎的双目变得血红,项间青筋绷得老高,怒道:“给潘仁美机会,那潘仁美给我七弟机会了吗?他还不到十九岁!”

      此刻六郎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喝道:“潘仁美,你射了我七弟七十二箭,我要还你一百零八枪!”说完,唰的一枪就向前刺去。这一枪来势狠辣之极,饶潘龙武功再好,也是躲闪不开。只听得“咋嚓”一声,那柄枪已从潘龙当胸穿过。。。

      第二天早朝,当一身是血的六郎平静的说出潘仁美父子已被他所杀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站在班中的文武官员,看着赵光义愈来愈阴沉的脸色,一个个面如土色。八王和已是天官的寇准早就得知此信,生恐赵光义会在顷刻之间雷霆大作,当场处死六郎。谁知赵光义虽然气得面色铁青,却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勒令刑部将六郎严加看押。

      都说宦途风险,世路无常,这话一点也不假,正当满朝文武都认为六郎此番在劫难逃之时,赵光义居然竟也不等刑部衙门的三推六问,三天之后下旨将六郎发配郑州;还未等八王,郡主,寇准和无佞府众人祈祝庆幸,一月后从郑州传来了一个更加另人震惊的消息―――六郎死了!

      欲知后事,请看杨家将系列第三卷―――《驱马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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