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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后来的事再后来(一) ...

  •   收到幸田远从北海道发来的明信片的那天,桂静流如往常一样,起床,开店,给街道上的流浪猫准备食物。就仿佛那只是和此前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区别的一个早晨。她把面浆倒进模具,设好了烤箱炉温,准备趁着蛋糕做好之前的时间出门散步。两封信件同时出现在邮筒里。北海道和东京。信纸上仿佛还残留着寄信人皮肤的温度,她心想,缓慢地移开搭在信上的手指。

      几乎看到地址的同一时刻,两位寄信人的名字就自记忆里浮现。静流大抵很清楚其中那二人会来信的缘由,养父幸田喜欢用信封装着明信片给她邮寄旅途的见闻,十束的信里常写着他近期觉得好玩的新鲜事。然而,十束写道,他对偶然结识的一位女性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关注。幸田写道,她本家的双胞胎哥哥已经在去年给她谈好了一门婚事,男方在政府机关工作,年轻有为,如果静流感兴趣他可以安排两个人见面。

      时值暮春。静流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亚麻布裙和浅灰色的长外套,金发慵懒地散在背后。金色是染的,发梢带点天生的自来卷。从幼年起曾强迫双胞胎兄弟陪她蓄的长发在离家时一度剪短之后,到今年已经又快要及腰长了。她冷静地把信纸抚平,收进抽屉,没有意识到手指正徒然地揪着发尾绕圈。

      桂静流认识十束多多良的两年多以来,从来没想过这个人也会对异性产生好感的可能性。如今这件事毫无预告地发生,固然震惊,不过稍加思索就能分辨出其中丑陋的成分。静流很确信,自那一刻起在心脏深处徘徊不散的烦躁感正是出于嫉妒,并非针对信中身份不明的女性,而是写信人本身。或许,她常因十束身上缺乏着寻常人类的变化感而暗自安心,以此来宽恕自己经年毫无长进的怠惰。

      读信花去大约二十分钟,走到街心公园时太阳已经彻底驱散晨雾。前些日子,横滨的地下势力似乎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麻烦里,街上人心惶惶,天未全亮前显得十分萧索。不过近来情况似乎已经得到了控制。公园里曾被受害者头颅流出的血染红的台阶上,如今只能模糊地看出一丁点儿褐色,一只脏兮兮的松鼠正在上面找饼干屑。

      静流没有察觉到的变化,此时已在暗处悄然酝酿。她看到树荫下唯一一把长椅上正安稳地躺着一个像是宿醉又像是刚刚连夜加班过的青年。虽然看上去经历了通宵的劳苦工作,身上却散发着明显对职场并不上心的散漫意味。似乎就这样在公园自顾自做着美梦的人有一张乍一看十分率真的睡脸,但若刻意忽略睡意造成的错觉,那副面孔的轮廓又显得颇有些冷酷。某一瞬间,她突然被不知由何而来的激烈的冲动搅得心绪不宁,竟对自己注视着那张年轻睡脸的行为感到慌张起来。在那个人睁开眼睛前,静流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眼神。

      她用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热拿铁。

      等待饮料掉下来的过程中,她忍不住又一次想起十束信里的留言,或许她对于那位幸运的女性到底还是存在着嫉妒心。然而,酸涩之中却提不起丝毫的竞争欲望。因此她确定了自己对十束多多良的心情不是恋爱。然而,那又为何让她感到如此困扰,静流愈发想不明白。但是在得知十束展开恋情的这个早上,她对尚在睡梦中的陌生人心慌意乱。这其中,是否又隐约存在某种不甘心的对抗心理在作祟呢。

      ……

      片刻之前,正在公园长椅上闭眼小憩的青年正是港口黑手党最下级的成员织田作之助。与桂静流猜测的情况相符,使横滨陷入黑暗的龙头战争在上周已经宣告结束,从那以后,不肯杀人的黑手党变得空前忙碌。安抚地区里其他中小帮派的活轮不到他来做,棘手的无外乎向外位成员的家人通告其死讯——诸如此类总是免不了挨上一顿臭骂的累活。当面通知总比去一封官方邮件更有人情味些。生命——他再一次从鞠躬得酸痛的腰背中醒悟——的确是格外沉重、有意义的命题。

      一夜的奔波后,他放任自己躺在长椅上,舒展脊背,一边构思脑内尚未成形的小说一边陷入惺忪的假寐状态,这时,一位女性轻盈的脚步停在他附近。

      “你好。”

      桂静流回到长椅边,青年已经坐起身,脸上还残留几分初醒的茫然。

      他的眼睛完全睁开后,睡脸带来的印象便彻底消退了。对此,静流说不上是觉得遗憾还是庆幸。那副孩子似的坦然睡颜仿佛对她具备莫大的吸引力,她带着微笑与清醒的青年交谈时,心中仍会不时想起那张沉睡的面容。

      那个人随手抓了抓头顶翘起的红发,静流这才注意到他个子很高,即使以坐姿抬头看向站直的她时,也没有做出仰视的姿态。他无意间流露的沉稳气质掩饰起了凌厉的棱角。若不是她仔细观察过,第一次照面也必然会忽视其轮廓里不近人情的部分,只以为这是个寡言而平凡的上班族吧。但是,他在疲惫的面容中,微微垂下的眼睛却锐利清明。

      “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静流把手里温热的咖啡递过去,抿起嘴角牵起一个柔和的笑容。

      她表现得就像完全没有迷上他的睡脸,但又好像对这个在公园睡着的陌生人怀有几分出于善意的好奇。同时,她隐瞒了自己很清楚里世界的动乱已经告一段落的情况。

      “看到您似乎在这里睡着了……最近,这一带不算安全。请您尽量还是回家休息吧。”

      青年一瞬间睁大了双眼,似乎对她这一番发言感到惊讶的样子。他接过饮料,右手的衣袖上有暗棕色的污迹,不知为何,静流联想到公园台阶上的那只松鼠。

      “谢谢你,我会注意。”他的脸上虽然缺少表情,但语气里却能听出诚恳的意思。仅仅因为这样一句道谢,静流居然觉得手指上残留的热饮的温度快要渗透到脸颊了。在尚未失态前,她掩饰性地笑了笑。

      “我在这附近开咖啡店,店名叫做‘怀风藻’。如果您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的话,随时都欢迎来店里坐坐。”

      她到底没开口说出若是光临就给他打折之类的市侩话。说完,她向他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

      长椅上的陌生人并没有立即出现在店里,于是她也把这个清晨的偶遇抛在脑后。不过自那天起,桂静流没有再纠结十束是否与信里的女性有所发展,也没联系幸田打听那个所谓的婚约。反倒是养父觉得自己的信件惹得静流不快,又特意从北海道寄了三大箱土特产和玩具给她。快递送到门口的这一天,唯一的店员不在店里。静流用一把椅子抵住店门,正要回身搬箱时,箱子却自己动了起来。

      三只摞在一起有半人高的巨大纸箱长出了人腿。静流在极度震惊之下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些,要放在哪里?”纸箱说话了。

      “欸。”她茫然地应声,呆呆望着纸箱越过她走进店里,从小山一样的纸壳箱后露出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红发青年的脸。

      他好像全然感觉不到三个箱子的重量一样,动作轻松地举着它们等她回神。

      “……!就放在这边的桌上就好,非常感谢!”

      这是他们彼此第二次见面。时间过去了大约一个星期,织田作之助仍在为龙头战争的善后忙碌。根据坂口安吾整理的死亡名单,他依次去通知了上面还幸存的家属。比那更困难的是没能登上名单的人——譬如私生子或是留下的孤儿之类的存在。出于一种无法言明的道义心,他把这份调查也纳入了自己的工作。

      他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玻璃上反射出店主在吧台后煮咖啡的身影。今天她把金发编了麻花辫又盘成发髻,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丝绸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附近。低头切三明治时,垂下的眼睫弧度显得十分温婉。他假借看向窗外街景的动作,实则望着女性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出了神。

      想成为小说家的前杀手心中,尽管将“不再杀人”奉为信条,却不能说,他已然从洗手不干之后的人生中获得了平静与满足。友人那本记录着消失的生命的手册与这一场持续数月的龙头战争,纵然不能动摇他的信念,然而,他每一次敲开房门,向那些等待着爱人、家长、儿女回家的“相关亲属”深深鞠躬的情境,却常常在头脑放空时占据他的思绪。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人,然而除此之外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后来的事再后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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