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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琼瑶报珠(1) ...

  •   楔子

      那是火光冲天的夜。
      兵荒马乱的攻城之战,一身华服的文珠公主借着火光攀上城墙,破败残垣中,她红衣潋滟,尚带稚气的脸上尽是粲然的笑意。

      主将三击鼓,登城梯上前扑后拥的兵士戛然而止,面面相觑。
      她却只隔着千军万马与那青年对视,大呼:“天要亡我长恒,本宫以血祭之!”

      引颈自戕的动作,仿佛排演了千万遍的熟稔,血溅三尺,她颓然跪倒。
      长恒兵士大惊,弃城而溃,攻城者振臂而呼,攻势大增,未几,城破。

      那一夜,熹真主将季元瑾下令,屋门外长挂白绫者不杀,哭文珠者,不杀。
      那一夜,长恒之都满街素白,啼哭之声彻夜不止。

      长恒皇族的耻辱,侏儒公主满文珠,如凄苦雨夜的最后一盏薄灯,喧哗着熄灭。

      一.

      她嘻嘻笑着,面上涂着滑稽的油彩,笨手笨脚地把玩着手里的拨浪鼓,时不时发出几声痴憨的闷笑。
      满座高朋,她被簇拥其间,是最得力的戏子——他便是这样见着她的。

      “世子远道而来,一路风尘,朕特意为你设宴接风,”长恒天子假意笑着与他举杯,众人皆连声应和,他复又指向席中呆坐的傻女,“文珠,还不去向世子讨个彩头?”

      被点了名字的女孩两眼弯弯,胡乱向掌中吐了口水,将满头黑发抹得平整,继而手脚并用地向他这头凑过脸来,两掌并在脸前冲他伸出,结结巴巴道:“你、你便是过来做质子的那个可怜哥哥?皇帝爹爹要你给我礼物,不给、不给就打你哦。”配合着满面花猫似的油彩,浑然是一幅狐假虎威的可厌模样。

      他面色不改,将束发的玉带随意一解,恭恭敬敬地细致叠好,放到她手中。
      众人见他鬓发皆乱,齐齐哄然大笑,恣意者歪倒解衣,天子拍掌叫好。

      那女孩却对哄笑声视若未闻,小心擦拭了手指后,她接过玉带,爱不释手地把玩半晌,末了,轻声问:“可怜哥哥,我是文珠,你叫什么名字?”
      “季元瑾。”他并不嫌弃迟疑,甚至教不识字的女孩勉强认了名字,女孩歪头瞧他片刻,忽而痴痴笑了。她满面污浊滑稽,十指藏垢,笑容却纯粹。可他竟从那天真笨拙的笑里窥见阴郁的影子,恍惚又在天子唤她到身侧的瞬间即逝。

      天子问她:“这礼物给了文珠,做些什么好?”

      她傻傻地,间或扶额苦恼,间或拍掌大笑,末了,满不在意地将玉带浸在天子酒杯之中,顽童般将它左甩右拽,随意弃置一边,嘟嘴道:“皇帝爹爹,不好玩不好玩,文珠闷了,要睡觉。”

      说罢,她枕着湿漉漉的玉带,竟就这么鼾声连连地睡去。

      二.

      季元瑾为大齐宣王嫡生,是声名赫赫的强军之将,其父与长恒苦战十年,数月前战死赤门关,他亦被遣长恒为质子。

      本应冷寂的宫门院中此刻门庭若市,看惯了热闹的王孙们将他的一隅院落团团围住,如赏花逗猴般哄笑着指指点点,而他院门紧闭,不动如山。
      直到有人将文珠拉扯了来,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与人推攘,矮小的身子很快被淹没,却被猛地一推,跌在他门前。她僵了一瞬,很快哭叫起来,尖利地喊着要向天子告状,继而在身边嗤笑中埋头生起了闷气。

      四皇子自幼晓得她呆傻又容易满足,于是从袖中掏出一把粘手的饴糖扔到她面前,耐着性子哄她一声:“文珠,父皇尚在休息,哥哥姐姐们落了宝物在这房子里,你去推门瞧瞧如何?”
      她早已不顾尘土欢天喜地地将饴糖捧在手里,闻言呆呆望他一眼,“什么宝物?”四皇子眼神滴溜溜一转,笑道:“你进去便知道了。”

      于是季元瑾睁开眼时,便对上一双探究的圆眼,女孩趴在他床前,手里握着粘糊糊的糖,一动也不敢动似的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许久才挤出一句:“你要还我什么宝物才好?”
      他听她颠三倒四地解释了缘由,女孩长不过他腰际,此刻为难地纠结要保手中饴糖还是纠缠他衣袖,满面涨红地与他对视,时不时哭闹着跺脚,浑然是个痴儿模样。

      他定定瞧她片刻,从床边锦盒中取出一块精致帕子,将锦帕解开,里头裹着可人的两枚青色糯团。那不过是他临走时从边界贩子处随手购来的干粮,在她眼里倒新奇,她眼馋得紧,手中却粘连着糖渍,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他将她的手拽过,领她到水盆旁,将衣袖沾湿,细细将她手掌擦拭干净,又蹙眉将那饴糖一一摘走,迟疑片刻,他低声道:“不过是几颗饴糖,沾了尘灰,便不要吃了。”他险些忍不住提醒她,在大齐,最贫穷的农家女,尚不会为两颗饴糖这样卑微。

      那话在喉口纠连许久,到底是一声叹息。
      文珠咧嘴一笑,只道:“我喜欢糖,沾了土也是糖呀,可怜哥哥。”说完,她从他掌中挣开,将手中剩余的糖渍舔净,又抢过那几颗糯团,逃出门去。

      三.

      来长恒前,他曾听过这位文珠公主的名号,据传她生母早殁,母家低微,长到十一二岁便不再窜头,横竖不过是个三寸丁,靠装疯卖傻博天子欢心。天子待她如爱犬,她便得此时常侍立一旁,与皇室卖笑。

      那个蹦蹦跳跳远去的姑娘依旧灰头土脸,他心中的三分怜惜也随着她诡谲又呆傻的举止而不知自处,合上房门,他重新在满室凄冷中沉沉睡去,将所有喧哗置之耳外。

      梦中,父亲在病榻前攥紧自己的手,叮嘱此生不征长恒,誓不还家。老人满眼是泪,声音渐微,却仍一字一句:“长恒一军长盛十年,瓦解陈军之日,便是大齐长驱直入之时。兵不厌诈,胜不悔奸,吾儿……定要不负季家之名。”
      他在梦中泪眼里惊醒,满额冷汗,枯坐一夜。

      三日后,宴席之上,天子正与一众贵胄行酒令,他颔首入座,天子右侧黑面将领忽而抚掌而笑,指他道:“阿满,那不是老东西的儿子吗?他上阵可杀了我不少兵!你留他做什么,干脆在我帐前烤了泄愤如何?”
      他唤天子乳名,满面恣睢戏谑,正是长恒悍将陈维奴。

      天子抬眼过来,似笑非笑:“维奴,你前些日子说要安生,杀了他,可又要兴兵了,你乐意便杀了吧,朕可管不住你——朕还要靠你享几年福呢。”
      陈维奴便呵欠连连地摆手,不再管他。玩闹半晌,却忽然扭头去捏蹲在一旁的文珠肉乎乎的脸颊,“叫声阿叔听听?”得了乖巧的一声叔父,他笑眯眯地低头问道:“文珠真乖,像极了阿叔帐外那只看门狗,狗配狗正合适,不若将你嫁给那边那个如何?”

      天子的脸却倏尔一僵。

      文珠笑眼愈弯弯,嗔怪似的,半带天真地捂住陈维奴冷硬的手掌,“阿叔真傻,文珠是皇帝爹爹最乖的女儿,可不是那些个犬子、犬儿的,皇帝爹爹定要将文珠嫁给世间顶顶的男儿,少说也要像阿叔这般顶天立地、万人敬仰……可怜哥哥跟阿叔一般厉害不成?”
      天子与悍将纷纷大笑,满室哗然中,季元瑾又一次瞧见她眼中的阴沉颜色。

      晃神一下,她却又侧过脸,朝人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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