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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如斐(2) ...

  •   三.
      那夜她吹了冷风,一觉睡醒,早早便赶回了谢府。此后她虽被风寒折磨几日,倒不妨事,唯独心烦的,便是那听闻郡主待嫁,便作势要踏平门槛的一众求亲者。

      屋内熏着前日幼清赐下醒酒宁心的凤雁安神香,谢如斐倚在美人榻上,看婢子们前前后后搬个不停,光是画像,便足足三箱。

      自家那不成器的大弟自觉担下个媒人角色,唾沫横飞地与她絮叨亲事:“阿姐,你瞧,这个是丞相家嫡子,每逢休沐日,各家女子那是翘首相……不满意?”谢如岳撇了撇嘴,又拎起另一幅,“这个!这个好,季家大哥,那是咱们世交,自幼相识,也好相与,生的那是一流相貌,就连宋家的长歌姐姐,听闻也对他心悦不已——你看如何?”

      谢如斐闻声,打量一眼,视线复又转回自己十指鲜红蔻丹:“过些日子,阿姐带你去瞧瞧眼疾。”
      谢如岳被她一噎,定定瞧了人半晌,却蓦地蹙眉。

      两人少有如此各自心怀鬼胎的时候,许久,谢如岳低声道:“阿姐,前些日子,舅父早已将前朝的消息带到府上,天子有意立嫡长女幼清公主为东宫,太子……不过一步废棋。我们谢家虽是世代有拥立正统之责,但今上专断至此,时移势易,你与太子的联系,势必也要当断则——”

      他抬眼,笃定话音断在半路,在谢如斐径自温柔的笑颜中,竟一时无地自处。

      “陛下予我尊荣,一来是为幼清之表率筹谋,二来,也是要以表面荣光,架空我谢家兵权;”谢如斐抿下一口茶水,音色纤柔,“而今陛下要我嫁人,也是要我明白,纵然要立下个女子恣意表率,但幼清长成,我便要趁早收敛羽翼,以免真将自己当成了个人物,反成了苏晟泽的助力。阿弟,你知道天子这无情之人,为心中爱女,费了这般功夫,却又知不知道,十年来,我为那名存实亡的太子,做了多少他眼中的无用功?”

      “哪怕我是嫁了,不是嫁他,也是为他而嫁。如今这般挑挑拣拣,不过笑话。”

      谢如斐撑着半边潋滟面容,笑意盎然间,复又想起那年谢家书房中,太子与父亲无声而对坐的沉寂。

      父亲说起那位从来不问规矩行事的陛下,不爱后宫中争奇斗艳的妃子,不爱出身季家的尊贵皇后,偏偏一心,只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幼清手中,哪怕幼清并非他亲生,血统之尊更是一无是处。

      “哪怕是皇位,”一身素衣的太子依旧正襟危坐,接上父亲未尽话音,搭在桌案上的右手却微微发颤,“父皇他,不惜斩除所有挡路的重臣,把苏家血脉弃如敝履,谢卿,你与季家均是朝中难得之忠信,本宫望你,莫要在沙场丢了性命——”

      这话音沉重,而谢父叹了一声,却只能兀自摆手。
      也是那一天,她的父亲亲自领着她走到苏晟泽面前。

      她痴痴看着他好看的无可挑剔的眉眼,看他薄唇微抿,纤长手指堪堪点在她眉间,轻声说“稚子何辜,何必再造出个幼清”。
      那不仅是个好看的人,还是个好心肠的良善哥哥。

      父亲沉声,却只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将她的一生赌在了一场闹剧之中。

      ——“有我谢家一日,便绝不会辱没熹真正统。如斐此生成败荣辱,皆系太子一身。”

      谢如斐将昔日那荒唐誓言,一一讲给家弟。这少年的眼瞪大,似乎盛满不解,而她倏尔在满室熏香中头脑困顿、似浑身酸痛,却也只是浅笑。

      那时的她又何曾懂过,誓言不过一句,许的却是一生的忠诚和算计?
      幼稚如她,曾经甚至还以为,那是一纸婚约,平白无故,在心底里娇滴滴地,珍重记挂了他许许多多年。

      四.
      半月过后,谢府对外昭告,择婿一事,郡主已有良配于心,正是季家长子季长渊。消息自是瞬时传遍京城,天子旨意次日便下到谢季两家,令择吉日尽早完婚。

      这般终生大事的关口,谢如斐却找了个入宫寻幼清的借口,溜进了东宫寓所——同光殿。

      和父亲死后,她哭着第一次偷溜进来看他时一样,一切陈设,委实没有太多出入,谢如斐静静环视一圈,便看到屏退众人之后,静静站在门边的太子。

      两人不发一语,各自沉默片刻,她揭下面纱,竟还饶有闲心地伸了个懒腰,方才兀自绕过他进了里间的书房。那里头一切简朴,唯一格格不入的,也不过是前些日子她寻机送到他手上的那长长狐裘,不合时宜地搭在椅背,又抢眼得很。

      谢如斐轻车熟路地坐到他惯来用于小憩的竹榻边,待他眉头紧锁、满腹心事地跟着进来时,她倒满面无谓,耸了肩膀,只低声问他:“今日怎得不训我不通礼数、恣意妄为了?还是觉得,我很快便是季家的新嫁娘,心里终于有些舍不得了,太子哥哥?”

      她仰着脸,笑魇如花,却仿佛蓦地将他心中某处刺痛,不堪再看。

      是故,她早已等着这一场告别,耗尽耐心,等来的却是自幼在她心中风光无匹的少年,一字一句的质问。
      他面色沉郁,“你明知幼清喜欢季长渊,为何还要这般自作主张,纵然不惜碾碎它小小期冀,又何必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与她结仇?”

      谢如斐的神色不变,竟还笑得愈发天衣无缝,“太子哥哥,你还是像很多年前那样,总是理所当然地想着,一切都能如人所愿,却也不想想——”

      “幼清绝不能嫁给虽然一事无成、却同样和我们一样忠心正统的季家,就像我,被天子视为玩物表率的昭宁郡主,也永远不可能嫁给不过一步废棋的太子哥哥你那样。”

      苏晟泽一愣,下意识地眉目一凛,似要反驳,话到嘴边,倒无从斥责。

      谢如斐蓦地直起身来,像个孩子一样,趁他不备,小心地依偎进他怀里,轻轻抱住他腰。他身子僵住的同时,她恶意又任性地压低声音,威胁他:“你要是推开我,我便要大声嚷起来,你最怕失了礼节,我可不怕。”

      ——顽劣。

      恍惚还是许多年前,有个没了父亲、一朝之间忽而被帝王赋予重任,担起家族荣辱的女孩,也是这样没大没小、下了觐见便匆匆跑进他殿中,小声呜咽着将他死死搂住。

      那时,她还不是而今眼前这叫人哭笑不得的模样,只是个娇滴滴又满眼藏着悲喜爱慕的谢家女儿,他也是这样憋住险些脱口而出的低斥,生疏又怜惜地,抚过她头顶,轻声说:“如斐,逝者已去,徒留追忆,今后你是谢家上下的倚仗,无论何时,只要我能帮你,我都不会假手于人……莫要哭了。”

      在东宫冷寂的剪影里,衣冠楚楚、向来一丝不苟的少年太子笨拙地回抱过哭得不能自已的谢如斐,就连揩泪的动作也小心翼翼。

      年幼的女孩却只伸手,拽下了他鬓间束发玉带。她抬起眼时,分明有泪,一字一句哽咽,倒将他抱得更紧。

      “太子哥哥,爹爹走前同我说,他为保家国而死,却独独留我一个人,明面上仰承天子施舍,实为以我之名架空谢家,心中百般愧疚,所以刚才我哭,并非意外爹爹枉死,只是本想着,这样委屈,难熬便不熬了,便是让那位并非亲生的幼清公主做了东宫又如何?可我又改了主意。”

      她说着,自顾自擦了泪水,尚带哭音,却话音笃定,“方才我想,你自个儿尚且身处苦境,还许我个予取予夺,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没有你这般好的心肠,所以,我便定了,偏要帮你。——玉、玉带为信,来日我若长到你肩膀高,你好生看看,你、你可是得、最好是得娶……总之是要记得我的!”

      这童言稚语,睽违十年。

      十年里,他见过她赖着书房里午觉酣睡过后偏要叨扰吵醒自己的任性,见过她耍小性子泼皮打滚、不愿好好学着礼数,习武更是疲懒,也见过她一步一步,在他所见的成长里,愈走愈远,仰赖天子鼻息,成为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无礼又娇蛮的昭宁郡主。

      他不喜欢她的恣意妄为,却也管不到她。而此刻,这位昭宁郡主望进他无言沉默之中,那笑眼里浑然都是伤情。
      她的声音里蕴着温柔,轻声,只是一叹:“你总相信,世道安宁,人人都是仁者,忍让有礼便可大成,我最是喜欢你这样,也最是讨厌你这样,如若你再冷血一些,便不会被这些人欺辱,便不会逼得我终于是进进退退,走到这一步,全因我不忍你受一丝一毫的漠视。深宫之中,又有谁满心善良?”

      他一时讷讷,谢如斐却歪头,抿嘴笑了。

      “不说这些,你可是要做天下第一仁君的。只是太子哥哥,而今我长到这样高了,若我不是谢家女……说不定,也能长成你喜欢的模样呢,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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