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2019古言短篇合集》林格啾

24、阿辞（4）

　　八.

　　那日过后，谢景铄再不踏进她的房中，亦从未宠幸旁人，而阿辞，就这样熬过了整整九个月缠绵病榻的日子。
　　偶尔，倒也有风言风语传到耳边，说及今日太子又是怎样的生杀果决，斩尽先太子的党羽。他在朝中根基早已稳固，连皇后唐氏，也被消磨了心性，索性放权与他。

　　阿辞面上仍笑，还有闲心喂鱼捕鸟，仿佛除了带上三分苍白，仍旧是昔日那个痴傻的姑娘。

　　期间，朝阳公主倒也最后来过一次，阿辞总想不明白，昔日泼辣不羁的朝阳，哪里来这样多的眼泪，她捂住朝阳的手，想说句话安慰一二，掌中却蓦地触到某样物什坚硬。

　　朝阳怜惜地抚过阿辞鬓边，将那令牌塞进她袖中藏好，“过些日子，我便像二姐一般远嫁边疆，所谓皇室，不过是囚笼困鸟，阿辞，我走不了，但还希望你能远飞碧空。”

　　“你瞧瞧，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那样痴笨，却总爱笑，现在怎么就不笑了呢？”

　　正月十五，既是元宵灯会，亦是朝阳公主出嫁吉日。
　　阿辞这日精神大好，竟还答应换上盛装，与谢景铄同登城楼，送朝阳一程，那亦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皇后唐氏。

　　为朝阳“三梳头”的唐氏，分明面容庄肃，眼角却依稀有泪。而朝阳始终面无表情，最后一点温柔，只在阿辞走近时，露出半点零星笑意。继而凤冠喜帕，便将她面容寸寸隐去。

　　大婚的轿辇一路向西，越过城门，在宫道尽头消去踪迹，唐氏扭头，忽又向阿辞招手。
　　待她走到面前，才看清唐氏面上厚重脂粉下的病容。

　　唐氏问她，一个过去早有答案的问题，“谢景铄，他待你好吗？”
　　阿辞仰起头，沉默许久。

　　“谢景铄，他待我很好，”她声音轻若浮萍，风中飘摇，“可我如今才知道，谢景铄想要的，从来不是我能给的。”
　　“娘娘，我很难过。”

　　唐氏为她抚平袖间褶皱，低声道：“多年前，你父亲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阿辞，你知不知道，本宫昔日未出阁时，也叫阿辞？”

　　那日大婚宴后，回到府上，阿辞兴致忽起，央秋思到书房中同谢景铄说上一声，若是得空，便一同共游护城河畔，府中婢子皆以为这是夫妻破冰之喜，然而谢景铄刚卸下朝阳大婚俗务，正忙于公文，几经权衡，还是推拒，只派了诸多随从护卫左右。

　　阿辞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结果，反倒舒心得很，当夜早早便出了府。

　　她独自一人，依旧如初来时，对冰糖葫芦垂涎三尺，在糖人儿师傅面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对他那出神入化的手法总也看不腻。
　　唯独只看到兴浓时，扭头展颜，半句“谢景铄，我……”

　　却落了空。

　　长街繁华，她在喧嚷之中，渐渐黯淡了眼神，只跟着拥挤人群，慢慢踱到城门口。
　　那里，身披蓑衣、头盖草帽的男人，正勒马等她。她将怀中的令牌递到男人面前，不着痕迹地揩去眼角半点涩意。

　　他们凭借令牌，一路通行无阻，阿辞抱着满怀的糖人，选了许久，挑了只“猪八戒”递给栗震，“阿爹，吃糖人。”
　　栗震沉默半晌，接过糖人，复又回身，揉了揉阿辞墨黑长发。

　　“不去道别了？”他问，“此后我们，就当真避世不出，不会同这些皇族贵胄们相见了。”
　　阿辞摇摇头，咬下手中孙悟空糖人的金箍棒，苦的。

　　良久，却答非所问，“阿爹，皇后娘娘和朝阳，她们过得不好，却希望阿辞过得好。”

　　“我只是有些难过，那天我等着他，数到足有四百三十只蚂蚁经过我的婚房，他还是没有来；等到他来的时候，好像已经不是要娶我的那个人。”

　　她恶狠狠地咬着糖人，眼泪却一颗颗往下掉，“阿爹，我好像变得聪明了一些，却没有变得更开心。”

　　“原来喜欢一个人，总是这么疼的，想到谢景铄也像我这样疼，如此，不如我先放过他吧。”

　　就如唐氏那日最后伏在她耳边，淡淡低语——

　　帝王之心，如孤城难进，他为你开一叶门缝，却也要将你锁进那沉沉暗夜里。
　　阿辞，这便是帝王的欢喜，你晓得了，便知道景铄，也从没比你少一分难过。

　　九.
　　许多年后，谢景铄又一次踏足栗震昔日隐居之地。

　　彼时的他，早已坐拥江山多年，雷霆手腕，踏平四野，后宫嫔妃无数，哪怕最严苛的史官，也不得不称他千古一帝。
　　而他挥退随行的宫人，独自一人，迈进那小小村落中，眼熟的茅屋外，裹着藕红色小袄的女孩，正蹲在柳树下看蚂蚁搬家，十指折了又折，能从一数到九十二。

　　颤巍巍地，谢景铄蹲到她身边，那女孩却也不怕生，侧过头来瞧见他，反倒展颜一笑。

　　“老翁，你也是来找我奶奶捏糖人的吗？”她话音雀跃，“来晚啦！我奶奶今日累了，爷爷便早收了摊，你明日再来，莫要耽误我数蚂蚁咧！我姨奶奶说了，数到一百，就给我买新衣裳的。”

　　她话音刚落，茅屋里有人高声招呼，中气十足：“阿菁！你又分了神，谁在外头吵嚷，莫惊了你奶奶休息！”

　　叫阿菁的小丫头忙噤了声，瞪了谢景铄一眼。

　　他只得失笑片刻，从袖中掏出一袋金叶子，塞进阿菁手中，再将那茅屋仔细看过一眼，便不再留恋，扭头离开。

　　等到他人影无踪，阿菁方才苦着脸将那沉沉一袋金叶子拎进屋里，还没来得及开口抱怨遇到怪人，她那缺了颗牙、尚且锲而不舍舔着糖人的姨奶奶侧脸看她，问道：“阿菁，方才外头是什么人？”

　　“怪人，”阿菁说，“罢了罢了，姨奶奶，继续讲上次你给我说的京城故事吧！也不知道，那个最最好看的‘殿下’，我什么时候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