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2019古言短篇合集》林格啾

19、皇叔（3）

　　五．

　　但也是从那一日我亲自到访过后，小皇叔便大病了一场。
　　听闻正是父皇和长兄们那类怪病，前几日说药石无灵，过两天，又说请到了东瀛名医，折子照旧批，只是人不露面罢了。

　　朝堂之上，为此议论纷纷，暗潮浮涌。

　　五姐说，天意反噬，是皇兄要动手了。

　　“是吗？”
　　我仍在打马吊，摔出一张索子牌，兴致缺缺地撑了下巴。

　　所有的人都在担心王朝的归处，担心我那不自量力的四哥无力将这盘根错节的势力一朝扳倒，怕是要好心干坏事。
　　为此，我受几位皇姐所托，只得又亲自入殿与皇兄细谈，却惊觉那日还动辄出不来气的四哥，眼神清明，面色如常，甚至比我还要红润。

　　我本就心有怀疑，这时更是心里发慌。
　　出了宫门，便往齐府走，闻讯早早来候我的管家面有难色，说齐韫玉身体日下，早已闭门谢客。

　　但他自然是拦不住我的。

　　我一路径直向内，直至他东厅前，白衣如朗月的青年正轻抿一口茶，好整以暇地向我望来。

　　我站在原地，一时竟不敢动弹，嗫嚅良久，只叹道：“你还是走吧。从京城向西南方向，可至长恒边境，我在那三年，并非一点根底都无。你去那暂避锋芒，过上些时日，再称养病归来，我自会帮你安排妥当。虽然或无今日尊贵，但至少性命无忧。”

　　可惜这絮叨显然未入他耳。
　　他只是问我，“当真一点野心也无？见我今日情状，心中还没有些许疑惑愤慨？”

　　我默然。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并不是傻子，自然也能猜到言下之意。
　　譬如，四哥打小是不受宠的，不过因为后来他病重，才被宅心仁厚的母后接到膝下抚养，由此才和父皇说上了几句话。可无论如何，承继帝位，除非前头哥哥们死净，是怎么也轮不到四哥的。

　　那样日日朝朝脸色惨白的四哥，和我方才所见、面色红润的四哥，真是同一个人吗？
　　那个打小便温文尔雅，清风朗月的病苗子四哥，如此处心积虑地潜伏十余年，就只是为了一座冰冷的皇位么？

　　这话实在将我刺的厉害，他却不再细究，只是忽而撑了额头，淡淡道：“我是去见过你的。长恒宫门外的东市上，你每次都会买两根糖葫芦，有一次你当街遇到了品香楼寻欢的太子，还曾把糖葫芦砸在他脸上，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我最喜欢小猴子的面人，喜欢西街凤溪阁的糖醋鲤鱼，喜欢御花园池子里那条金白相间的小鱼。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最后，又冲我笑，好似恶作剧似的，故意俯身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委实可怖，跟不要银子似的，我着急忙慌去扶他，可平生第一次，他推开我。
　　在那泪眼的凝望里，是他从未这般温软的话音传到耳边。

　　他说：“我一直追不上你，你爱蹦爱跳，又抓又挠的，我只能学着比你更顽劣，如此，你或会与我玩着，就这么过了许许多多年。但你走了，我便不再欢喜那些。”
　　也说：“我所求不多，你不愿要，就算了罢。”

　　就在那话音刚落的瞬间，我看见他身后，皇宫的方向，陡然火光冲天。
　　哀嚎声仿佛是平地而起，剑刃交接，催金断玉。

　　我起身要走，他却闭了眼，低声道：“再坐一会儿吧——柔嘉，最后一会儿了。”

　　六．

　　我依稀记得那一天夜里是下了雪的。门外厮杀遍野，我们却独守着一室凄清，看窗外飞雪漫天，相顾无言。
　　其实我留下的不明不白，于理不合，于情……可能合那么一点。

　　我只能望着雪发愣，鼓了好几次勇气，想问他到底想留我做什么，可他只是自顾自地闭眼假寐，我不敢打扰，便也罢了。
　　过分就过分在，这厮等到我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快要睡死过去，又拎起我的衣领走到屋外，继而将剑刃扔到我手中。

　　扔刀？
　　大抵是小时候的习惯作祟，我下意识又开始觉得他要栽赃陷害我，于是抗拒得很，就差没一蹦三尺高。

　　他却不管我的焦心，只指着不远处雪地道：“我们小时候在雪里打架，你曾经拿你父皇的小匕首险些刺到我，哭得人神共悲，我那时也觉得自己要死了，结果低头一看，只不过是刺进我手肘腰间夹住了。”

　　我面上尴尬，打算强装失忆。
　　而他拽住我握剑的手，乍而使力，便见剑花一挽，飒飒雪花飞扬，他眉睫沾雪，低声轻笑。

　　那模样太好看，我看得有些呆。恍惚间又是那年雪地上我嚎啕大哭时，他忍了笑来揩我满面泪水，嘴里念叨着：“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便是刺到了也无妨的，哭什么呢？”可我依然停不下泪来，只是死死抱牢他，哭着道歉。
　　而今他还是昔日模样，人非昨日的，原来是我。

　　我喉间嗫嚅着不知名的情绪，却被他纤长手指捧住脸颊。他以许多年未有过的温柔一字一句：“柔嘉，今日我同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好了。”
　　“城外十里有一农庄，自屋顶外看，繁花尽处向下深掘四尺，有珠宝美玉，尽数归你。”
　　“朝中王臣，谁是忠心，谁不可靠，我已将名册交付与卫将军，你记住一一核对，以保平安。”

　　“你在说什么？”
　　我察觉不对，眼中却只先一步涌出热泪，只能徒劳地摇头，并不想听他如同后事一般的交代叮咛：“小皇叔，我不是说了我什么也不要吗？你凭什么把什么事都做了？”

　　齐韫玉笑着，拂过我发鬓，那只金步摇，尚且是我出嫁前，他送我的及笄礼。
　　“我母家不过是浣衣女，得此一生，是你的慈悲，因此我将一生欢喜都许给你，至此，全都偿净。”

　　“无需为我经营任何，我若能做到这地步，便知道终局如何。”

　　门外仿佛感应般，乍而打斗声起，大门轰轰作响，终于一举被破开。
　　就在那一瞬，我的手被带起，长剑穿肩，他怆然跪倒。

　　我握剑的手簌簌发抖，可他犹伸手握紧剑刃，鲜血滴落，他高声道：“既为公主识破，臣无话可说。”

　　可他竟还那样温柔地看着我。

　　史书载，大齐一百三十七年，前朝逆子反。宫中兵变，为卫氏所诛；而其谋劣，公主察，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