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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皇叔(2) ...

  •   三.

      我依稀记得他性子大变是在十岁那年,从前向来喜欢挽着我、揪着我衣角的男孩,某一日突然捏住我脸颊,赌气道:“叫皇叔!”

      彼时我正在给丞相家的大公子写情诗,被他这么一揪,笔墨横飞,满面狼藉,是故我抬眼时少不了有几分怒气,也跟着恶狠狠:“小屁孩!”
      他闻言大怒,跟我打作一堆,自那以后,我们就从一对和谐姐弟变成冤家路窄。我们仍然每天黏在一起,但交流内容变成了武功,不是你把我挠得花了脸,就是我把你踹得直跳脚。

      但终究是我妥协了。
      既然父皇让他做皇叔,既然他待我真挚,我也不计较称呼什么。这么皇叔皇叔地叫,一直到我十七岁出嫁那年。

      知道消息的我第一件事是托在外头混得最好的五皇姐打听一番:长恒的太子生得如何?得了俊俏无双的答复,我又问:“和小皇叔比呢?”
      五皇姐艰难地摇了摇头。

      是了,能跟齐韫玉那小屁孩比容貌的人,大抵还没出世。
      但我看了画像,也算心满意足,联姻嘛,不要太强求。长恒彼时兵强马壮,而大齐近年动乱不休,两国和亲,自然是上上策,我不曾忤逆,开开心心地央母后给我盘嫁妆去了。

      可天天跟我打架的小皇叔忽然转了性,我正吩咐宫中绣娘布针,听闻齐韫玉长跪父皇宫门前。那日恍惚也是个乌云压顶的阴沉天,我匆忙跑出门时,大雨倾盆而下,将我最珍爱的、小皇叔亲手制的一把十骨竹伞浇得支离破碎。

      他是前朝遗脉,焉能正面与父皇作对?无非是以卵击石,以命相搏。我没料到、也没想出个中缘由,思前想后,大抵是他不舍得我这个唯一的玩伴罢了。

      我下了小轿,快步到他面前,将他面上雨珠胡乱擦了,低声道:“不要胡闹了,小皇叔,我们回宫去——”
      可他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我挣脱不得。

      低头时,他分明只望我一眼,却竟生生逼出泪来。

      我听得密报,记忆中从未与他有过交集的旧臣们正纷纷向正宫门外赶来,若是父皇因此怀疑他结党,他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于是我抵尽气力将手抽出,反手挥了他一巴掌。

      他的脸被打歪一侧,迟迟没有转回,而我握住他肩膀,双眼相对,话中冷冽:“齐韫玉,你的命是我救的,是我怜惜,是我心软,你若在这里以死谏上,莫说自己,把我的颜面性命往何处放?而且,我何时说过,我不愿嫁?”

      小皇叔笑了,那笑和我那时扔下他匆匆赶回来时一般模样。
      他说柔嘉,由始至终,你只爱自己。

      这人真奇怪,分明说中了我的心事,却又要哭什么呢?
      更奇怪的是,我的眼泪竟也掉个不停。

      我出嫁那天,红妆十里,满街入目尽是喜色,父皇赐我封邑四千户,母亲亲手将自己最心爱的陪嫁双凤环戴上我手腕。小皇叔自那雨中一跪后便被禁了足,自然没能来送我,反倒是我那些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兄弟姐妹,一个个将收藏的宝贝不要命地往我嫁妆里堆,哭得肝肠寸断。

      我一个个将他们安抚了,安然地坐进轿中,觉得自己此番嫁得实在不亏。

      包括我那短命的丈夫对我的不欢喜,都让我十分满意。
      譬如他在我入长恒的第一日就跑去宠幸侧妃,又譬如与皇后见礼时,刻意提起我昔日在宫中鸡飞狗跳的往事。我侧过脸看他,觉得面容虽不过逊齐韫玉一筹,但心肠实在坏了百倍,便乐得自在,各走一道。

      虽然他因为过分流连花丛而死时,我还是要装模作样地哭天抢地一番的。

      四.

      三年改天换地,我拍拍屁股,收拾了更见富余的嫁妆溜回故国,一路竟畅行无阻。但也是直到回了大齐,我才明白自己在封闭的长恒国之内,错过了多少本该有份参与的“大事”。

      其中之最,便是我的父母和前头三位哥哥,都因怪病而死。
      父亲临死之时,亲召齐韫玉入见,期间谈了些什么,自是不知,但好不容易留了一个,却是病怏怏的四哥,已是王权将衰的前兆。

      更别提,在我出嫁的这三年里,齐韫玉雷厉风行地笼络了一大批旧臣,建立起牢固的声望,并推动民间暗议朝政,向不通心计的王兄施压。
      王兄本就在病中,自然没有什么精力与他纠缠,于是不声不响间,他笑面藏刀,话里有话,门生遍布朝野,几乎是把控了朝政,亦架空皇室。

      当然,这些话尽是道听途说,我本也并不全信,直到齐韫玉真做出些迎娶寡妇的惊天诡事的时候,我才下定决心准备揍他一顿——这家伙八成是少挨了揍,真真不知进退。

      他做他的摄政王侯大奸臣,若是朝野太平,国泰平安,我自然不会说什么,还觉得他是给四哥省了心,自不会像别人那般揣度他,可他拿我打趣,直剜我的肉中刺,我焉能不气?于是等心中怜惜忧虑散去后,我裹得密不透风,亲自动身去了他宫外府上。

      “八公主请——”

      我狠狠瞪了管家一眼,愤愤扯了面纱喘了口气,扭头去了书房。
      推门而入,我眼神扫到墙上字画,忽然惊了一惊,打算扭头就跑,改日再来。

      “小八子,”他却从一旁美人榻上直起身来,出声叫住我,“跑什么?你的墨宝还不经看么?”

      那歪歪斜斜的十六个大字简直将我羞地满面通红,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我辩解,“当、当然不是!……不过小皇叔,你、你还不识字么?”
      “自是不识的,你且再给我念念,这些是个什么字?”他话音慵懒,“我可记得清楚,不要说错了。”

      我额上瞬间冒出冷汗,对着那些个大字开始胡编乱造:“韫玉、韫玉皇叔,文治武功,芝兰……”
      “韫玉皇叔,笨蛋无双。欺负小八,无良混蛋。”

      我气绝。

      既因为齐韫玉识了字不告诉我,又因为这样一来,我以前的写写画画简直都成了罪证,让我很是头疼。是故那天我现在他府上吃了三盘糕点,才鼓起散了一半的恶气狠狠骂道:“你拖我下水做什么!自做你的奸佞去,本公主可是还要嫁个举世无双的男儿的。”

      他夹了块芸豆糕到我盘中,“你原本信口胡诌,不也把我夸得举世无双么?”

      我噎住。
      满面通红地上蹿下跳,许久才缓过神来。齐韫玉,这家伙简直……

      我于是不再跟他打太极,开门见山便问道:“你真想做皇帝?我那独苗苗四哥还没死,你若是敢动他,我与你势不两立。”

      “怎么个势不两立法?”

      他又开始拆蟹肉,我盯了一会儿,发现肉都进了我碗里,这才放心地开始放狂言,“我有封邑四千户,谋士武将,金银财宝,你要一念之差,我也必可东山再起。”见他手一顿,我又补充,“其实你的心,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确,你才是皇室正统,但齐韫玉,你已经害死我父兄母后五个,我央你留一个四哥,待他百年归老,我也是阻止不了你的——这要求过分么?”
      “自然不过分。”他停筷抬眼,“但你如此轻易地信了他人,又凭什么要我答应你这个不过分的要求?你只知我狼子野心,为何却不能是助你?”

      室中忽静。

      末了,我将蟹肉蘸了醋送进口中,吃得悠哉。
      “若你不答应我,我连尼姑也不做,明日便自尽于芙蕖宫。你看这么个势不两立法足够么?”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卑鄙。
      打小我便仗着齐韫玉不对我下狠手欺负他,他若被我挠了两下而反手,我大哭委屈,他便要平白再挨上四下。说到底,我就是赖着他乖张面孔下的温柔,赖着他孩提时待我的细致周全罢了。

      我明白自己会赢的。
      从来都是。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想过,我的这位小皇叔直到此刻还这样贼心不死,人家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还要挟寡妇以羞皇族。

      不然,怎么敢这么不知羞地再问:“我不做皇帝,只是娶你,这般也不行么?”

      我定定看他。
      那面容真挚,叫人一时难分真假。

      好在,本宫毕竟是公主,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等寡妇。
      于是,依然只是冷静地掏出袖中锦帕,细细擦拭了唇角,低声吐出一句,“不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齐韫玉笑了笑,没再说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皇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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