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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杏花已谢梧桐旧(2) ...

  •   六.

      宋穆此战,一去便是五年,她长驱直入,直将齐军打到长恒赤门关外,背靠一握狭土,赶尽杀绝之时,后方有令,天子病危,急传十八道金牌命她回京。
      她只得夹马回奔,七天七夜后,满面风尘地入京面圣。

      昔日的少年已高过她一头,她失力歪斜着滚下马鞍时,是他稳稳抱住她软倒的身体,低声叮嘱她小心。宋穆失笑,强撑着力气伸手揉乱他发髻,转身入宫。
      天子殿中,苏潜渊呕出一口暗血,他长她七岁,而今尚且不惑之年,却已骨瘦如柴,面容枯槁,宋穆面上一动,到底是上前为他轻轻拍顺了气。

      她那经年累月砌起的高墙厚瓦,在他油尽灯枯的晚岁中尽数坍塌,她不知所措地扶住他背脊,不住道:“你应当早些告诉我……理应早些告诉我的。”

      苏潜渊一笑,“但我若告诉你今日之毒,全然是昔日宋斐所下,你又当如何?”
      宋穆神色微僵,竭尽全力方能把喉间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叱责咽下,但她面上俨然已重覆霜寒,那是令天子无奈的防备,他只能避开话音,轻轻问她:“朕这一生,可曾是个称职的好皇帝?”

      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除却宋斐是她心中解不开的结,他在位的这近二十年,并无太多可挑剔之处。
      苏潜渊笑着望她一眼,晃神之际,却忽而伸手——

      他分明没用太多力气,但宋穆已无心推阻,她便这样摔在他的怀中。
      他的手就像哄骗孩子般拍在她的背脊,他话中带笑,只是喃喃,“阿穆,朕抱一抱你,只这样一次……可阿穆,如果当年朕不射出那赌气的一箭,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朕曾经相信,若是能做个好皇帝,若是不再是那个事事都落在你身后的少年,阿穆你就会仰面来看看我,可是阿穆,原来朕做得如何本不重要,你的心中由始至终,都没有过朕。”

      宋穆埋下头去,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岁晚如流水,纵马长歌的少年,原来都已老去。

      当年宋斐不惜谎称诞下龙子来挽留宋穆,又在亲手为他做的羹汤中下毒,她所算计的一切,包括帝王的心软纵容,包括宋穆的怜爱,可她错算一步,是宋穆从没看透过这一切,正因为怜爱长姐,她才毅然决然地离去。

      他赶到梧桐殿时,宋斐已然服下穿肠毒,她颤颤地拍着他的手,低声说:“皇后病殁,太子染病而死,你都会处理地很好的,阿渊。”她指着那个襁褓中的孩子,“秦家的贵人今日生的孩子,来日一定很像你,秦氏日壮,那位贵人我瞧着,心肠也不错,太子之位是我应下的,便算是阿穆应下了,许给他罢。”

      他无措,看着她唇角涌出不尽鲜血,“阿斐,我没有怪你,召太医,召太医——”
      可是宋斐只是笑,她笑着呛出眼泪,低声说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潜渊,我本想和她一起走的,所以你不能活,我们得死在一起,才可假死脱身。

      她将解药放在他掌心,“此毒甚烈,纵有解药,所活至多不过二十年,我这般穷途末路,也不过求的这些年头罢了。”

      他在惊愕之下,忘了质问,忘了怪罪,只是下意识将解药掰成两半想要强塞进她口中,宋斐怎么能死呢?宋斐死了,宋穆又怎么活,怎么原谅?

      可是宋斐紧闭双唇,拼尽全力推开他的手。
      在她那冷冽却落泪的笑容里,他只觉得口中的解药涩得无法下咽。

      他读懂了宋斐的笑——永永远远,我错过的,你也不能够得到。

      往日种种,倏尔远去,忍住腹中刻骨的疼痛,苏潜渊扶起宋穆苍白的脸,笑道:“你走罢,这样死了,多不好看。你不用记住……我这副模样。”

      七.

      她推开宫门时,正看见跪在最前方的苏满瑱。她的眼神短暂一停,下一刻却仿佛被灼伤,匆匆移开。他不能去拦她,却看见她通红的双眼。

      鱼贯而入的太医,来来往往的皇亲贵胄,宋穆就这么离开。

      她走在太平宫道上,熙熙攘攘的肩舆自她身侧穿行而过,黄门宫女吵闹不休,哭声不停。不记得走了多远,礼官的声音忽而合着千束招魂幡展开的响动一同呼啸而来,身侧众人齐齐停下脚步,面东而跪,哀乐大作。

      ——唯有她一人得了他最后的准许,得以逆流而行,背身走出宫门。
      帝崩,太子瑱继位,尊贵妃秦氏为太后。

      宋穆以为自己不会落泪,可这长长的宫道,彷如一场又一场未曾停息的走马灯,路的这头她孤身一人,那一头,却是那倚马饮酒,醉里欢笑的少年郎,“阿穆”、“阿穆”叫个不停。

      “宋穆!打马射箭比不过你,我们喝酒!”
      “宋穆!有本事同我比赛……咦?你打哪猎的兔子?我也要去!”
      “什么叫我是太子你就得让着我,你明明就比不过我……喂!阿、阿穆!你别走呀,我认输还不行……”

      “……阿穆,你走罢。”

      她从被阿娘领进宋家时,便知道那个小心翼翼牵着自己衣角的“姐姐”,会是自己这一生要保护的人,自己得以出身农家而入宫门,也是因为她。宋斐第一次学着牵她的手时,她便在讶异中暗自发誓,这一生要让她喜乐无忧。

      所以得知苏潜渊是她未来的夫君的那一刻起,宋穆就从没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哪怕一点给他的空隙。

      可他也曾灼热如盛夏烈阳,也曾在得知她是女子后,殷殷切切地拦在她面前,问她琐碎问题,绕来绕去,只是问:“你会心仪怎样的男子?若是……若是我,你看如何?”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先做个好皇帝再说吧。”

      今日,勤勉一生的帝王故去,说到底,竟是自己食言。

      八.

      新帝登基,她与众臣一起俯身拜他。朝会过后,她被悄然留下,殿后,一身常服的新帝起身来迎她。
      他长得愈来愈像苏潜渊,这种相似乃至令她有瞬间的恍惚。

      直至满瑱对她说,以后不要再出征了,阿穆,留在这里吧,无论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他和他的父亲不同,他无师自通又满腹野心地提出要求,无须她提醒便知道自己应当何地处之,摆出帝王的模样。

      宋穆笑了,她从怀中掏出宋家半块虎符,恭敬地双手递到她面前,“臣不敢。迄今,臣已镇守边疆十七年,而今陛下即位,臣心愿已了,自请归乡,特献虎符于上。”

      他想也不想地将虎符推回,急切地攥住她手,“你忘了,你答应过我——”

      “皇儿!她答应的是宋斐的孩子,不是你!”他的话音被帘后静坐的太后秦氏打断,她撩开珠帘,踱步而出,在宋穆惊愕的眼神中抓过她手中的虎符,“骗了她这么多年,你还能将自己也骗过去吗?”

      宋穆的声音恍惚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口,却异常平静。秦氏将虎符收入袖中,将所有的真相一一说给她听。

      譬如宋斐是如何以许给孩子太子之位为交换在她分娩之日夺走她的孩子,譬如帝王又是怎样苦心孤诣地经营了这一切,譬如苏满瑱——这个孩提时便将她骗得妥帖的少年。

      “没有孩子,宋穆,”秦氏话中淬毒,“你被骗了十七年,宋穆,到头来,你还是一无所有!”她那通红的双眼中看得不是宋穆,而是当年苏潜渊临幸自己时,忽而说的一句——“以后不要那样笑,她不喜欢笑。”

      万人之中,不苟言笑的女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夺走了自己含笑的一生,她不恨宋穆,去狠谁呢?她等了这么多年才把真相说出来,不就是为了等她此刻无助的表情吗?

      宋穆疼得弯下腰去。

      她的心肺俱震,双手簌簌,忽而直起身子揪过他的衣领,她从未以这样专注的眼神看过一个人,问出的话近乎咬牙切齿,眼中的泪却再憋不住,她问苏满瑱,你是那个孩子,你就是那个孩子对不对,我抱你的时候看过了,你和那个婴儿一样,你的颈后有两颗红痣,你就是那个孩子,秦氏只是骗我……话到最后,她近乎吼出声,“对不对!”

      她本是笑起来那样好看的人啊,怎么会露出如此难堪的、冰冷的、绝望的模样?
      他抱住她,如同抱住水中最后一片浮木,用极尽哄骗的语气在她耳边确信,“是,我是那个孩子——”

      秦氏眼见一切,只是笑出声来。
      “他是那个孩子,他当然是。”
      “因为由始至终,只有我的孩子。”

      宋穆脑中的某根弦,猛地挣断。

      她沉默着,推开那少年,一步步背身离开,一步步熬红了眼,却忽然低吼一声,声嘶力竭。
      这汹涌泪水带走的不仅是十七年岁月,还有她一生无望的压抑,悲哀的风沙。

      九.

      她昏睡了整整三日,醒来后,自请最后一战,平定大齐。
      新帝无力地将她拢在怀中,不住问她,最后一战圆了你的心愿你便会回来么?他得不到她的回答,竟发了狠,只是固执道:“你若不回来,我要宋家满门七十四口,五族陪葬。”

      宋穆应承了他。

      她纵马而去,一路烟尘十里,仿佛还是当年英姿飒爽的宋氏主将,似能踏破九洲平浪。
      唯有那一刻,她才是自由的。

      此战甚艰,被逼入绝路的残兵败将尤为善战,百攻不下,她率军突围,一路马蹄不停,敌军主将与她兵戎相接,被逼退数步,又强自反身相击。然而大势已去,兵心大溃,面前的女将力有千斤,他招架不住,只得斜斜一刺——

      那本该被抵住的剑锋未受阻挡,宋穆手中长剑只径直划破他咽喉,而她腹部中剑,趔趄跪倒。
      她受过远比这严重十倍的伤,可她强撑着一口气,硬是固活至今,那时是为了给阿斐的孩子撑腰,而今,她终于有死的自由。

      有人上前来搀扶她,她摆手挥退,只朗声道:“我宋家满门,为国生死不惜,今日宋穆殒命于此,无愧于熹真,无愧于陛下!”

      她眼前血色模糊,恍惚有手执香帕的少女,细心地一点一点,为她擦拭干净,她声音温柔,低声絮语:“阿穆,你又受了伤,怎得这样不知珍惜自己呢?”

      是了,至死,她仍然只能想起宋斐笑起来时梨涡深深的模样,她恨不起来她。
      但一切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她一步一步,走到那年的榻边,两人第一次如闺中密友,共卧美人榻,那时宋斐问她,“当今男儿,阿穆可有心仪的么?”

      她不曾回答,只是转而轻抚宋斐黑发,“我尚未有这般心思,但你要嫁的人——我瞧着阿渊是极好的,你何必忧虑这些呢。”

      她闭上了眼。

      熹真名将,宋家阿穆,死在必胜无疑的战场上。
      她的尸骨被敌军焚灰,永远不再归来。

      十.

      帝王下谕诛杀宋家的旨意被女人险险拦住,女人扬手甩了他一巴掌,他侧过脸去,泪水淋漓。

      “你不能杀宋家的人,宋穆之死,是他们最好的保命牌,你若杀之,将民意置于何地?”
      “可是母后,宋穆死了,她死了……”

      “你是皇帝!”秦氏蓦地打断他,“你是皇帝,将会有无数人先你而死,为你而死。”
      帝王的泪沾湿了墨迹,他终究将御笔一扔,瘫坐在龙椅之上。

      那一日,夜色尽时,少年走出沉重朱门,残月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像极了故人。

      他遥遥看到梧桐殿的檐角。

      他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她,她伸手将自己紧紧抱住,如同重逢稀世珍宝。

      那一日,帝王下令,重修梧桐殿。

      他将杏花栽满庭院,将举世无双的美酒珠玉弃置殿中。可他穷极一生,不再踏足。
      那是除了她以外,谁也不能夺去的珍重。

      无论她是否愿意,他就这样沉默地与她共享这万里河山,无上荣华。

      暮鼓晨钟,万寿无疆。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杏花已谢梧桐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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