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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杏花已谢梧桐旧(2) ...

  •   四.

      三个月后,宋穆上奏出征,此前她死守疆土十二年,始终与齐军强兵僵持不下,只稍占上风。临行前,天子迟迟召见,入殿时,男人长身玉立,静静望她。
      “十里长街迎你入京时,你早早退席,去了梧桐殿悼念阿斐。今日万人齐聚,为你践行,若不是我……朕亲自召你,你是不是除了远远一眼,都不会再与朕见一面?”

      “臣不敢。”她低垂了头。
      “好不容易平定边疆,国界已定,为何再请出征?”
      “守土之功可保宋家,拓疆之能,方能保阿瑱。”

      他面色阴沉,“多少年来,你依然是这样,连一丝一毫,都不肯再隐瞒。”

      那年杏雨微醺时节,少年郎纵马飞奔,将他远远甩在后面,他自觉狼狈,赌气大喊:“宋穆!来年我是君,你是臣,你竟敢、竟敢又这样待我!”少年郎闻声勒马,扭头向他做了个鬼脸,“阿渊,若不是晓得你迟早要做我的姐夫,莫说将你甩在后头,便是将你带出来我也懒得应承!——快来!”

      他墨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被自己怒极的一箭射穿发髻,宋穆惊呼一声,箭刃拔下的瞬间,那男子的束发垂落,倏尔有了秀美的模样。

      宋穆以为刺客敌袭,飞身掠来,将他腰一揽,就地滚落尘泥之中。他虽与她兄弟相称,却从未离得这样近,近的他能闻到品香斋似有若无的一丝香气,近得他能触碰到她——

      他的双眼陡然瞪大。
      那是步步皆错的开始。

      他本也不喜欢宋斐,只因为宋家女儿世世代代从军,但宋斐却一丝兵戎气也无,于是宠溺爱女的宋家家主亲自从外头领来个男孩代为训练,给了宋家女儿选择婚姻之事的自由,母妃为了他能承继帝位而求亲,因此得了一起长大的机会罢了。

      若说欣赏,他打心眼里,是更喜欢那个飒爽凛冽的宋穆的,也跟他挨得更近,而今“他”是个女子,一切便也都不一样了。

      宋斐得知消息时,手上女红落在地上。他盯着她通红的双眼,看到一贯温婉的宋斐猛地抄起一旁的书册,宋穆双手交叠着欲挡未挡,末了却终是没了后文。宋斐落着泪,揪住她衣领,啜泣着,声音喑哑:“你怎么能是个女子……你怎么能……”

      宋穆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继而温软了语气:“阿斐,我骗了你,对不起,但是娘亲说你既然想要做个温婉女子,便不能跟我混成一堆,我只得扮成男子,并非存心让你受骗……”

      可宋斐依然止不住眼泪。
      她伸手抱住宋穆,哽咽许久,忽而又变作苦笑,“还好……也好,你是个女子。”

      他的神思在那泪眼中陡然折返,回过神来时,跪在殿下的宋穆,眉目凌冽,已非少年模样。苏潜渊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那低落的话语里,只是絮絮的嘟囔,“阿穆啊,一切都错了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他是帝王,已然成型的计谋,只有在最后一刻方得成全。而这计谋之中,是情爱是权术,谁又能分得清。

      最后一次,他告诉了她那件唯一可以知晓的、他藏在心中多年的心事,“阿穆,幼时母妃为我求亲宋家,只说了要宋家女子,却没有说娶谁,后来我知道你是女子,便大闹着要娶你为妻,那一日,你在行军场练武,并不知晓。”

      “可是宋斐跳了出来,她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要嫁给我的人,只能是她宋斐——我从没见过那么强硬的阿斐,我同你有情,同她却也有兄妹怜惜,她以死相逼,我妥协了。她说阿穆你天生属于战场,那是你所信仰的命,谁也不能因为喜欢剥夺了你半生的艰难。”

      “所以宋穆,宋斐是代你嫁给我的,你知不知?”

      宋穆起先一愣,随即也不过答道:“自也有她欢喜你的缘故,她死在宫中,你叫我如何原谅你?”
      她依然无法对宋斐的死释怀,亦从来没有体谅过他看到远方信笺附着的断袍时落泪的悲怆,没有想过他千方百计,只是为了这凛然一眼。

      于是他只深深看她,温和道:“去吧,阿穆。”

      五.

      宋穆接下军令,三日后行军。

      最后一次,她去了宋斐墓前。熹真祖训,帝未殁而后亡,可葬家陵,百年而迁。当年宋斐死时她虽未归,却嘱托了心腹连夜赶回,从此宋家军日夜守候,墓前依旧如新。

      她坐在墓前,额头抵在那临摹自己呕血而作的字迹所镌刻的墓铭上,一字一划,都是多年前的心伤如尽。她想同阿斐说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慢慢谈及宫中那个缠人的小外甥,说他恼人,说他可爱。

      恍惚还是宋斐尚在闺中时,她爱倚着自己的肩膀,温温柔柔地说些琐事,有时自己练武太累睡着,醒来时,便换成睡在阿斐腿上,而她靠着树干,杏花落在她发顶,比任何一个女子都生得好看。

      她不明白宋斐得知自己女儿身时又哭又笑的悲怆,可她明白宋斐待自己独一无二的好。正如自己此生最怜惜的,也只有无数次笑着抽出绣帕为自己揩去汗水的阿斐。

      送嫁那日,前线军情告急,阿娘先行一步,而她代替阿娘握住宋斐的手送她走上那花红遍缀的喜轿。那惯来软弱的阿斐,十指颤抖,强忍着不曾落泪。

      宫中的媒人着了急,不住在她们耳边嘟囔,“太子妃娘娘,您得哭呀!喜泪不落,不合礼数!”说话间,眼见着嬷嬷要硬着头皮捏她手臂,宋穆当即一怒,右手高高挥起,厉声呵斥,“你是什么人!敢动——”

      宋斐的哭声止住了她的动作,新嫁娘回过身来,紧紧搂住自己的脖颈。
      她哭得震天撼地,嚎啕间恍惚连咽喉都撕裂,她分明说得是“阿斐,真好,你我如此可永永远远做一对姐妹”,可宋穆却第一次察觉她眼中遍地凄然,只能徒劳地搀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宋斐到底还是嫁了。

      那日过后,宋穆便远上前线,此后唯有宋斐产子那日堪堪赶回见上一眼,从此天人永隔,阴阳刹那。

      她记忆中最后的时光里,自己放下刚刚产下的小外甥,任由满头淋漓大汗的宋斐艰难地握紧自己的手。她的黑发纠结在额上,满面苍白,说阿穆,以后不打仗了,你回来陪陪我,好不好?

      宋穆是想答应她的,她半跪在她床前,轻声道:“阿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一仗打完,以后我就能帮你的孩子夺一份力,唯有宋家辉煌,你和小外甥才能平安。”

      宋斐静静看着她,双唇紧抿,颤巍巍的手忽而自她掌心竭力抽离。
      她望着自己空落的手掌,不知何语,只能最后一次帮宋斐将凌乱的发丝拨开,捻了被子,随即脚步一顿,终于是扭头离开。

      这是她们的永别。

      宋穆在清冷之中听见细碎雨声,她抬眼时,不过她肩膀高的少年撑了纸伞,正为她遮雨。他得了自己的令牌,自然可以在宋府如入无人之境,见到这块她本不想令他伤心的墓碑。

      那少年半蹲下身,雨水沿着他额角滴落,他正从父亲那回来,也是他的父亲告诉他,宋穆一定会在这里。
      他握紧伞柄的手发抖,父亲冷淡的话语犹在耳畔,可他却一字也不敢泄露,如果宋穆知道,当年皇后根本没有产子,只是因为想要把宋穆留住才犯下弥天大错,乃至天子也无法为她圆谎,这才谎称病殁,服毒自尽的话,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落泪?暴怒?

      父皇坐在高位,话音中丝丝渗寒,“你若是想要稳坐帝位,便要先学会爱欲虚无的道理。宋家是熹真的极大助力,既然错已铸下,不如将错就错,你既有贵妃秦家的权势,又有来自宋穆的支持,新帝即位,你便再不会像朕当年那般百般踯躅,天子便是如此,吾儿,可懂?”

      可眼前的宋穆还在那样哀切地看着自己,仿佛盼望他可以演出一场思恋慈母的戏码。

      苏满瑱为这眼神妥协,他掀袍而跪,俯身叩首,圆了她的心愿。
      尘泥溅进他双眼,宋穆匆忙用袖角为他擦拭,而他紧紧攥住她衣袖,只是不断重复,“他日我若为帝,你要永生永世,不得离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杏花已谢梧桐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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