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 诡》淮左凌戈

30、卷五 冷氏山庄（一）

　　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
　　——李清照《浣溪沙》

　　等到刑杭封再次见到贺衡的时候，狠狠得就上前捶了他一拳，“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一下扬州，就乐不思蜀，一去不复返了呢？！”说完，又狠狠得抱了上去。
　　贺衡径直推开他，道：“装什么装？！我不是一直都与你书信来往了嚒？！我在扬州的事儿你是哪一件不知晓的？”
　　刑杭封：“那也是不一样的嚒？！毕竟我们确实两月有余未见了嘛？！”刑杭封又背着手踱着步，绕着贺衡转了一圈，笑得像只狐狸，“而且，你在信中可是只字未提你一直都和宋怀甫在一起的哦，直到前几日你们俩才分开的吧？！”
　　贺衡道：“就算我没有告诉你，难道你手下的人不会告诉你嚒？！你可真会倒打一耙！”突然语气一顿，心生感慨，“是呀，也不过才二个多月而已。”
　　刑杭封：“怎么，觉得两个月究竟是太长了还是太短了？！我可是听说你和宋怀甫几度共患难，同生死呢？！”
　　贺衡咳了一声：“没有的事！”
　　刑杭封笑：“是嚒？有没有，反正你心里清楚就好！”
　　贺衡疑：“你上次在信中一直催着我回来，是因为何事？等我再被卢莫救回到京都的时候，你来信又只字不提让我回。”
　　刑杭封：“你可别忘了，你这次下扬州，本可是为了那黄老板的吧，，，咳咳，结果，你可倒好，，，你可知，车侯半月前进京了！他可是女皇特意召入了京的，私下里更是将我也传了去，如今藏尸洞的那个案子就交给了他，他现在也算是你我的顶头上司了！”
　　贺衡：“车侯？昔日镇北大将军车冉宰？”
　　刑杭封掩藏不住的兴奋与欢喜：“正是！”
　　贺衡：“那为何你后来又不着急催我回来了？”
　　刑杭封叹：“唉，因为自从那一日在女皇那见了车侯一面，至今他都还没单独召见我呢？！我又不能大张旗鼓亲自拜帖上门，唉，只能等着他私下召见我呢！”
　　贺衡：“想必是你官微人轻，把你给忘了吧。”
　　刑杭封冷哼：“你可别胡说八道，车侯岂是你我之辈能在此议论的人？！他的为人，我还是信服的！在这朝堂之上，车侯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心生景仰钦佩之人！想当年，他的事迹，那可是在京都街头巷尾流传甚广呐。”
　　贺衡：“是嚒？那说来听听？”
　　眼见刑杭封眉眼飞飞，兴奋不已：“他少年将军时，铁骨铮铮，英姿勃发，金戈铁马，横扫千军，更是令突厥闻风丧胆！为我大唐镇守北疆边关十五年！更是被敕封为镇北大将军！你是没见过，当年，他凯旋归来之时，班师回朝之际，那举国欢庆，全城相迎其归来的盛况可是空前一世的！那时候，，满京城的姑娘可都是挤破了脑袋就为了一睹车小将军的风采的！想嫁给他的姑娘估计那更是不计其数呐！只可惜，后来，却因一身伤疾，正值而立之年，却急流勇退，告别军中。”
　　贺衡：“就这样？”
　　刑杭封接着道：“你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提到这，我就不得不说，车侯最让我钦佩的地方，就是他当真是一心为国为民，而且真的是拿得起，放得下！那几年，他刚回来，车侯其实过得并不得志，朝中六部诸事人情，都不熟悉，起初大家还能敬重客套他几句，可后来随着他兵权交出，虽是从三品，却无权无势无靠山，在兵部混了个不上不下的职位，又非那种阿谀奉承，结党营私之徒，所以越发的受到了朝中一些人的排挤，后来，索性，车将军就自请出京任职，南下福建去了福州担任州刺史一职，这一去又是十年，如今福建更被划分到了岭南道，这十年间，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都知道，如今南方诸地日渐繁荣，隐隐已有超过北方之势，其中最富饶富庶之地除了江南道的贯通南北水运的交通之地扬州，其次可就是车侯管辖所在的岭南道的福州了。因这几年的岭南道的迅速发展，昔日的镇北大将军车冉宰也因屡屡政绩而被封为今日的车侯！”
　　贺衡敬重：“是个人物！不过，”
　　刑杭封道：“不过什么？”
　　贺衡：“不过，他不见你，是事实！你官微人轻，也是事实呐！也不知道你这刑府尹还能干多久？！啧啧啧。。。”
　　刑杭封：“哼，天子脚下，就算是芝麻官那也是京官呐！”
　　贺衡：“说完了？说完了，我就走了。”
　　刑杭封：“等等，你在信中提到，你在扬州见到黄老板了？你怀疑黄老板的背后之人也在扬州，在江湖上应当还是个有身份的人？！并且对冷氏山庄也有兴趣，所以你才会一路跟着庚廖终，那你后来可有发现？”
　　说到正事，贺衡严肃道：“对，他虽未言明，但是我能隐隐感觉到那人当时应当就在扬州，而且黄老板和他不久前刚见过面！只可惜，我跟着庚廖终一个多月，都没看到那个人出手甚至出现！”
　　刑杭封：“也许是因为他先发现了你，故而选择避开了你！但是，既然只要他对冷氏山庄还有兴趣，那么他必然还会再出来的！毕竟，冷訾辛不是还活着嚒？！整个江湖如今对冷氏山庄，不依旧是虎视眈眈嚒？人人可都想要分一杯羹！”
　　贺衡：“嗯。”
　　刑杭封：“来来来，走走走，多日不见，我对你可说甚是想念呢，如今天都快黑了，我们去那醉乡阁喝几杯去？”
　　原来今日刑杭封匆匆忙了一日，临近傍晚，才得空见了贺衡。
　　贺衡却面露怪色，“如今那醉乡阁竟然还能开门营业？生意依旧兴隆？那里可曾经，”
　　刑杭封拉着贺衡就上了街，道：“就算发生过人命案又如何，能真正记得那几个红颜薄命的女子的人又有几人呢？！出入风月场所的人大多可都是些花钱享乐，虚情假意，薄情寡义之人呢？！谁还关心此前这里死了谁嚒？更何况，你也不瞧瞧这醉乡阁背后的老板是谁？！当初不过是想利用假借我的手，将此事揭开罢了！让我替他背了黑锅，还平白无故地担了女皇的怒气呢！他那等心机和谋划，何需你来替他操心他的生意？！”
　　贺衡道：“所以，你是见过醉乡阁的老板了？”
　　刑杭封忍不住抱怨道：“哼，那个醉乡阁的案子一了结，你是潇洒自如，溜之大吉了，我可是还得在这善后呢！当日，着实在大殿之上被女皇狠狠斥责了一番！明里暗里更是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过，幸好，没被牵连！还保住头上的乌纱帽！唉，京城的这趟浑水深着呢，稍不注意，就被上头的那些斗得你死我活的人随手就被扔了出去当成替死鬼呢？！”
　　刑杭封习惯性地又懒散地揽上贺衡的肩，边走边感慨。
　　贺衡突然停住脚步，皱眉，明知他避而不答，却再次逼问，契而不舍，“所以，你是见过醉乡阁的老板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刑杭封又如何猜不到。
　　刑杭封也跟着他停了下来，语气凝重，“阿衡，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嚒？！难道只要有人向我示好，我就会替他办事嚒？身为京都府尹，即便是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不会那般糊涂的，利诱也罢，威胁也罢，蒲台从鄂的下场我可是亲眼所见的！”
　　贺衡不说话，仍旧沉默得望着他。
　　刑杭封作投降状：“唉，你别这样看着我了！那醉乡阁的背后老板—武窦，虽然传言是个工于心计，嚣张跋扈又谄媚权贵的武姓王爷，并且和武氏家族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京中好些人都忌惮于他，但自从我与他见了一面之后，我却觉得传言也不尽信！”
　　贺衡仍旧沉默，但却被刑杭封又拖着往前走了几步。
　　刑杭封接着道：“他虽姓武，女皇对他也颇为宠信，但在我看来，他却并非是个为了争权夺利而不择手段的人！”
　　贺衡：“这么说，你还对他这个武王爷一见如故了？刚刚是谁说他利用你，说他心机城府了？”
　　刑杭封：“这，一码归一码！身处权力的漩涡之中，又有几个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贺衡乐了，路过一家面店就进去坐下了，还叫了两碗面，“刑大府尹，我怎么听着，觉得你们俩之间似乎不止一面之缘呢？！”
　　刑杭封：“真的只是见过一次而已！你怎么还坐在这吃起面来了？！不是说去，，，”
　　贺衡夹起一筷子面，就吃了起来：“我是忽然觉得你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不适合在醉乡阁说！果然，还是京都的面食好吃呀！刚刚竟然忘记让老板再卧上两个鸡蛋了！”
　　刑杭封咳了两声，“我与他当真不熟，那日相见也不过彼此说些酒桌的客套话而已，并不曾交心。只是，后来，”
　　贺衡：“后来如何？”
　　刑杭封：“后来，就是一个月前，有人上奏折弹劾我，自我上任以来，京城治安每况愈下，而我却束手无策，无所作为，白日里有人无端街市斗殴，夜间城中多户百姓屡屡被盗，诸如此类，皆诉我无作为！原本此事女皇欲在朝堂之上斥责于我，但后来我却听说，那日，女皇翻此奏折之时，武窦也在那，武窦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玩笑话，竟让此事就此揭过，事后还斥责了那个弹劾之人！”
　　贺衡：“哦，那既然如此，当两不相欠！不是嚒？！”
　　刑杭封：“我知道！不是，你怎地吃了两碗面，难道另外一碗不是给我的嚒？”
　　贺衡：“你等会不是还要去醉乡阁去喝酒吃饭呢嘛？怎能还惦记着这街市之上的一碗面呢？”
　　刑杭封见不知不觉，那两碗面早已下他肚，不由吃惊又疑惑，“阿衡，你别告诉我，你至今还不敢近女子？还那么怵醉乡阁？当初那个叫什么池乔的姑娘，，，不是，”
　　话还没说完，刑杭封就被贺衡一把捂上了嘴。
　　刑杭封哼哼唧唧半天，才掰开他的手，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哎呀呀，走吧，走吧，喝花酒乃人生一大乐事呢，你身为我的好兄弟，怎能不去呢？！”
　　贺衡又被他强行拉走，忍不住感慨，“你就不怕，再有人参你一本？！身为朝廷命官，公然逛青楼？”
　　刑杭封：“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醉乡阁可是被多少名人雅士给冠上了风流之地，雅俗共赏而不卑，高山流水而不庸，若是当真有人参这个，想必不用我说，他都会引起群起而攻之的吧？！哈哈哈。。。”
　　贺衡忽然就想起了宋怀甫，“那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来这里的吧？”
　　刑杭封：“是谁，你告诉我？！哦，对了，他若不喜欢醉乡阁，那必定是喜欢去桃枝馆的？”
　　贺衡问：“桃枝馆？那又是什么地方？”
　　两人才踏入醉乡阁，贺衡就听见身边莺莺燕燕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围着刑杭封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的了。
　　更有姑娘还上前欲牵贺衡的手，一边笑还一边向他解释：“桃枝馆，自然是找小倌的地方了。”
　　贺衡陡然就觉得呼吸不畅，“杭封，我还是走了，你自己慢慢玩吧。”
　　刑杭封当即就拉住了他，“别呀。我也是好久没来这里了，这儿的姑娘才会这么热情的呐。”转即就对那些姑娘们道：“都散了吧，散了，我不过也才是一个多月没来，怎地这番热情了？！妈妈，给我们找个二楼包厢！”
　　两人在门口正拉扯着，迎面却撞见了二人走了进来。
　　贺衡瞧刑杭封见了来人，老狐狸竟然都露出了几分尴尬，不由愣住想笑，“猜都不用猜，这又是哪个朝堂同僚了吧？！”
　　只见刑杭封慢慢拱手行礼道：“武王爷安好！”
　　贺衡站在他一旁，忍不住细细打量了起来，原来他就是武窦呢！真是经不住念叨呢？！
　　贺衡起初还以为这个武窦会是个大肚便便的不惑之年的弥勒佛的相貌呢，可事实却截然不同，此人虽三十多岁，虽不涉朝堂，不涉江湖，分明是个闲散王爷，却又深得女皇信任，经营醉乡阁多年，随口一句话都能影响朝堂局势，和武家人关系不亲不近，但仍旧姓武！
　　这样一个人，打了个喷嚏，只怕京都都要颤一颤吧？！
　　其人气质上却是个温和谦谦之人，丝毫没有沾染脂粉味或是圆滑处事的油腻感！长居高位，与人无甚亲和感倒也是真的！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淡笑，为何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贺衡莫名其妙又会想起宋怀甫。可是，贺衡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贺衡暗自摇头，今日也不知想起了宋怀甫多少次了，刚刚吃面的时候其实也在想，若是宋怀甫在，他也一定会觉得京都的面食还是比扬州的更有嚼劲的！
　　刑杭封咳了一声，才唤回了贺衡的神识，贺衡赶紧低下头亦拱手作礼。
　　那武窦在贺衡直直地盯着他许久，然后竟然还晃神了的时候，他也在盯着贺衡瞧。
　　武窦失笑，瞧了一眼贺衡之后又望向刑杭封，“都在这醉乡阁了，就不必拘礼了，难得在此遇到，不如一起上楼小叙如何？我可是知道，刑大人，你可是这里的常客的！”
　　刑杭封本就是极为聪明之人，待人接物皆给人如沐春风，风流随性的错觉，笑了笑，“王爷，请！在下在此间也还是第一次碰见您呢？！今日当真十分有缘呢？！”
　　四人上了二楼进了雅间落座。
　　武窦也笑：“是呢，我虽经营这醉乡阁，却着实不常来的，今日着实是被蒙小将军拉过来的！”
　　坐在武窦左手边上的年轻人此时才拱手道：“在下蒙卓睿，蒙家老二，近日也是刚回京都，没想到第一次才来这醉乡阁，就撞见了您二位在门口拉扯呢！怎么，你们到底究竟是想来这醉乡阁呢，还是想去那桃花馆呢？！”
　　没想到，这蒙卓睿一开口，就把此前尴尬疏远的阳春白雪的气氛给带偏搅浑成了下里巴人的欢快洒脱了，顿时房里三人都笑开怀了，竟是个爽朗的俗人呢！根本就没有京中的那一些个世家官宦将门子弟的虚伪俗套呢！
　　原来他俩竟在门口看了半天戏呢？！
　　这蒙家老二，蒙卓睿，与贺衡也是初次见面，就将了他一局！
　　贺衡即便心中尴尬，但面色依旧无常，端的是我心中坦荡荡的气节，“在下贺衡，让蒙小将军见笑了！”
　　怎奈，那蒙家老二今日竟然就是不放过他了，继续揶揄他，“原来你就是贺衡呐？！我可是听说过你的大名呢，翻出那个藏尸洞的那个，怎么，原来你竟是不喜我小舅舅的醉乡阁，老想着那桃枝馆的嚒？”
　　刑杭封忍不住假意捂住口，暗自闷笑不已！
　　贺衡狠狠地瞪了刑杭封一眼，但却对着蒙卓睿道：“嗯，一直都没去过，不如，等会就约蒙小将军一道去瞧瞧去！”那表情实在严肃认真的紧，丝毫没有一丝揶揄和不正经，仿若当真在讨论邀约的事儿，那语气更是丝毫没有下流的猥琐模样，就像当真只是君子携兰赏诗一般，竟把那蒙家老二给唬住了，愣了半天，也不知该应是还是不是了。
　　刑杭封当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蒙小将军，你可不要被他给诓了，阿衡这个人，向来都是蔫坏蔫坏的，你若只瞧他脸色和眼神，定是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的！你若想赢他，就得有所行动，才能逼得他就范呢？！”
　　蒙卓睿哼了两声，立即就站了起来：“哼，好，贺衡，那咱现在就去？”
　　贺衡：“好呀！”却仍旧没站起来。
　　那武窦虽是对着蒙卓睿斥责，却是全程一直都在盯着贺衡瞧，“胡闹！阿睿，还不坐下！”
　　然后又瞥了一眼刑杭封：“莫非，其实是刑大人想去那里瞧瞧，才这般激将怂恿阿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