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小玫瑰》绿头菜

22、爷爷的钥匙18

　　吴东博的腿骨折了。
　　吴家子女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都有些别扭，一方面庆幸父亲没事，一方面却又想到照顾他的问题。
　　吴东博自己有退休工资，在这种时刻他反倒表现的十分通情达理，像个做长辈的样子。
　　他把退休工资卡交给儿子，让儿子尽快用里面的钱给他找个专业陪护，
　　做儿子的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接父亲的钱，但他装模作样的推让了几下后，吴迪看不过去，一把夺过了卡，然后边往外走边说:
　　“爷爷，我给你找。”
　　明明不想承担责任，也不想照顾老人，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有什么意思。
　　谁知道他还没出去就被吴东博叫住了，吴东博摇摇头，指了指他父亲，然后说:“让你爸爸去，爷爷有点儿事还想麻烦你呢。”
　　这回吴爸爸没有再推拒，他接过吴迪手里的卡，颇有威严的瞪了吴迪一眼，然后转头嘱咐父亲好好休息，这才出去了。
　　剩下几个人被吴东博打发去收拾老人一些日用品。
　　吴东博瞧见隔壁病床上的病友似乎侧着身睡着了，他这才招呼吴迪坐在身边，把搭在床头那件外套上的一串钥匙取出来，递给吴迪。
　　“小迪，以后你还回来跟爷爷住吧，等我走了，这房子就给你。”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吴东博知道他跟小迪相处的时间不长了。
　　说实话，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吴迪从小跟着他们长大，后来老伴去世，他回来也不像是回家了，倒像客人做客似的拘谨。
　　吴东博有时候忍不住猜测，吴迪在他爸爸家是不是也像做客？
　　宋子恬去世以后，老伴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儿子变了，吴东博那时候没感觉，只以为是女人的小题大做，但这几年他发觉儿子是真变了，变的少了几分读书人的风骨。
　　后来吴东博琢磨，大概是因为宋子恬过去喜欢文雅风趣，儿子心里钟爱她，所以才一心想做好，现在宋子恬成了一抔黄土，儿子还在意什么？
　　小迪是宋子恬的儿子，身上带着他母亲的痕迹，性格也有些像他母亲，倔强又正直，这种性格不讨人喜欢，几年寄宿似的家庭生活里，小迪是不是也曾受过白眼？
　　小迪，爷爷最疼的小迪。
　　我不能让小迪没有家啊。
　　可是房子算家吗？
　　吴迪不接爷爷的钥匙，他也掏了掏口袋，摸出叶殷给他那把钥匙，拿给爷爷看。
　　“我有钥匙，你留下吧，等出院了，你还得去居委会下棋呢。”
　　吴迪有些抗拒爷爷现在的举动，怎么好像他不准备再回去了似的。
　　“你哪来的钥匙？”吴东博记得吴迪之前搬走时，把钥匙留下了。
　　“叶殷给的。”
　　吴东博想叹气又不愿意被吴迪看见，他拿过吴迪手里穿着红线的钥匙，问吴迪:“他给你的时候，说什么了？”
　　吴迪回忆道:“他说，你看见我回家会很开心。”
　　这个傻孩子……
　　吴东博突然多了几分对夜莺的牵挂，自己要是去了，他的小夜莺也没有家了。
　　“小迪，爷爷跟你商量个事儿行吗？”
　　吴迪头一回听到爷爷以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他忙点点头，等着爷爷交代。
　　“你把这钥匙再给小叶送过去，以后——尤其是冬天，小叶要是想去咱们家住住，你对他好点儿。”
　　去咱们家住住？
　　吴迪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说这话，还说的那么认真，叶殷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哪用的着跟他住啊。
　　而且什么叫尤其是冬天，这么一说，倒像是叶殷没有个像样的家，冬天还得在街上流浪，没人收留就会冻死街头似的。
　　“爷爷，人家有家。”吴迪想象一下自己把钥匙送过去，被叶殷怒怼的样子，觉得这样有些尴尬。
　　吴东博沉默片刻，还是坚持道:“你把钥匙给他就对了。”
　　吴迪看爷爷这么认真，只好点了点头。
　　……
　　夜莺到医院的时候，吴迪正跟爷爷在病房里说话，他躲在窗户边，看见爷爷靠着枕头精神似乎不错的样子。
　　夜莺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了，他想推门进去，偷瞄见了吴迪身影，又放开了门把手。
　　一起陪他来的玫瑰疑惑:“怎么不进去。”
　　夜莺胆怯的咬唇道:“会打扰爷爷和小迪的。”
　　假如爷爷真的身体不好了，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一定就是小迪，他从前坐在阳台上对着自己说的话，现在终于能对着小迪说了，爷爷会很珍惜这种时刻，自己……不能进去。
　　这种十分容易被人看轻的老好人姿态让玫瑰有些恼火，他白了夜莺一眼，转身就要走。
　　“反正我走了，你爱进不进。”
　　玫瑰实在受不了医院的消毒液味，他决定下楼走走。
　　夜莺看玫瑰似乎真生气了，也不好叫他，只能看着他下楼，才又扭头望向病房里面。
　　吴迪对着病房的窗户，他看见了门口的夜莺，正要张嘴告诉爷爷，夜莺竟然摇了摇头，离开了窗口。
　　他站在门口等着，为了压住心里的酸涩，就小声念起了玫瑰教他的乘法口诀，等到磕磕绊绊念了个七七八八时，吴迪打开门走了出来。
　　“怎么不进去。”吴迪问他。
　　夜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爷爷一定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吴迪一愣，想起爷爷的交代，把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递给夜莺。
　　“爷爷说，钥匙你留着，冬天回来住。”
　　夜莺接过钥匙，上面还留着他以前带在脖子上的红绳子，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去住了。
　　“好，谢谢你。”
　　为什么谢他呢，应该谢的明明是爷爷？
　　“你不进去看看吗？”吴迪对着病房的门问夜莺。
　　不知道怎么回事，吴迪总觉得爷爷和叶殷之间存在着非常奇妙的感情，这种感情他们彼此都默默藏在心里。
　　但叶殷的感情，吴迪已经看出来了，他对爷爷有一种莫名的眷恋，就像动物对人那种依赖的爱。
　　夜莺看着病房门，握紧手里的钥匙，然后点了点头，一个人推门进去。
　　吴东博靠着软枕头，半躺在床上，脸上的疲惫比任何时候都明显。
　　他在等我。
　　夜莺走过去的时候，在心里跟自己说。
　　“爷爷……”他低声叫道。
　　吴东博点点头，让他坐下，然后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和蔼问道:
　　“学习忙不忙，还跟的上吧？”
　　夜莺在学校全凭着玫瑰才能蒙混过去，当然是跟不上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表情一点都不像在撒谎。
　　“那就好，”吴东博有些欣慰的看着他，强调道:“挺好的，你要努力。”
　　夜莺用力点点头。
　　吴东博看着他，也点点头。
　　突然的沉默之后，爷爷又慢慢开口，语气和神态都变的有些无奈。
　　“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一句话——寿多则辱。”
　　夜莺记得，但再次听到这句话，他的眼眶忍不住红了。
　　到现在，爷爷的尊严已经彻底，彻底被撕毁了。
　　“我以前还觉得不能有尊严的活着，最起码能有尊严的去死，现在”吴东博看了看自己的腿，开玩笑似的继续说“连死也由不得自己了。”
　　这些话，他没有跟吴迪说，也没有跟子女说，因为他总觉得，真正明白的只有夜莺。
　　夜莺的眼泪掉下来，他吸吸鼻子，没有像别人那样宽慰吴东博。
　　“爷爷，你的钥匙我会好好留着的。”
　　过去夜莺羡慕人有钥匙，有自己回家的权利，不用像自己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挂在树梢上，等着人来认领。
　　可他真的有钥匙了，又没有家了，这样想着，怎么觉得还是做鸟比较好呢？
　　“小叶，家里阳台上有一罐核桃，那是我给你留的。”
　　夜莺抬头，在泪眼朦胧间望向爷爷。
　　“好孩子，不要哭。”吴东博想伸过去给他擦擦眼泪，夜莺却抢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他这回可以看清楚爷爷了。
　　“别哭，你看小迪，他还觉得我能好的，你一哭要吓着他了。”
　　吴东博哄孩子似的轻声细语。
　　夜莺憋住喉咙里的哽咽，把钥匙挂在了脖子上。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夜莺离开的时候，看见吴东博像旧城一样破败灰白的脸，知道往日的时光已经再也不能挽回了。
　　玫瑰在医院小花坛旁的长椅上等着他，夜莺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爷爷不体面的模样。
　　玫瑰抬眼看他时，夜莺说:“玫瑰，谢谢你，我以后不回去了。”
　　说完，夜莺还十分老套的朝玫瑰鞠了个躬。
　　“我要陪着爷爷。”
　　玫瑰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了夜莺一遍。
　　他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夜莺说的陪着不是在医院陪着。
　　虽然觉得可惜，但这样的事，他见过很多也听过很多。
　　因为就像夜莺自己说的，动物的爱是不会结束的。
　　“你想清楚了？”刚刚在楼上，玫瑰才觉得夜莺软绵绵没有一点骨气，现在却想叹口气。
　　“我要陪着爷爷！”夜莺重复道。
　　玫瑰点了点头，伸出手揉了揉夜莺的头发，然后深吸一口气，手揣口袋，迈开步子往大门口走去。
　　蠢货，怎么他认识的都是这样死心眼的蠢货。
　　玫瑰心里暗骂的同时，又觉得无比心酸。
　　吴东博是对的，只有夜莺明白他的尊严和骄傲。
　　夜莺下了决心，反而不觉得害怕了，他看着玫瑰走远，就像从前跑回家那样念着玫瑰玫瑰，念着念着，突然好想再跟玫瑰说一句话。
　　“林希文！！”夜莺这回没喊玫瑰。
　　玫瑰回过头等着他的话。
　　“你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高高心心的，因为，因为……”夜莺说不下去了，只好胳膊朝着玫瑰用力的挥了挥。
　　玫瑰站着没动，好半天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也朝着夜莺挥了挥，然后没说一句话，转身继续往远走。
　　夜莺一直举着胳膊，直到看不见玫瑰的人影才放下来。
　　他下定了决心，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了。夜莺转身，又往门里走去。
　　吴东博没想到夜莺会回来，他推开门只问了自己一句话。
　　他说::“爷爷，你想回家吗？”
　　吴东博在短暂的呆滞后马上明白了夜莺的意思。
　　在那个家里，他是掌握着自己尊严的人。
　　吴东博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背着吴东博所有的家人偷偷出院了。
　　这是吴东博最后一次为了自己的尊严所做出的努力。
　　回家干什么呢？
　　吴东博靠坐在客厅距离厨房很近的沙发上，他的下半身都不能动了，打完石膏，脚上的疼痛渐渐清晰起来，他抹了抹脖子里的汗，然后扭过头看着夜莺关好窗户，又拉上了窗帘。
　　“小叶……你把煤气打开，然后就走吧。今天的事是我求你做的，跟你没关系。”
　　夜莺没有打开煤气，他坐到吴东博身边，垂着头一言不发。
　　“小叶，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吴东博摸了摸夜莺的头“厨房的核桃我已经剥好了，你再不走，一会儿小迪他们就找回来了，你看看我，到时候我还得继续给他们添麻烦。”
　　夜莺抬起头，他目光清澈，不慌不忙“爷爷，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这句话让吴东博湿了眼眶，可他摇摇头，从沙发垫下面的手绢里拿出一样东西。
　　是夜莺从前的银脚环。
　　他知道了！
　　夜莺顿时觉得有些开心和满足。
　　夜莺脖子里的红绳子被吴东博解开，老人把脚环也穿在了绳子上。
　　他问它:“小叶，做人好不好？”
　　夜莺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说“有你就好。”
　　“傻孩子”吴东博不赞同道“做人还有很多好处是你没尝过的，比有我还好。”
　　夜莺不说话。
　　“所以……你得好好活，听我的，把煤气打开，然后走，再也不要回头，以后没有爷爷的夜莺，只有你。”
　　“爷爷，让我陪着你。”夜莺不肯起身。
　　“我老了，酸甜苦辣都见识了一遍，没有遗憾了。你要是跟着我，就是我最后一个遗憾。”
　　“小叶，爷爷想让你做个人。”
　　吴东博的目光中满满都是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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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莺出去的时候，用自己的钥匙从外面锁住了门。
　　他一转身看见吴迪站在楼道口看着自己。
　　吴迪说:“挺好的，谢谢。”然后泪流满脸。
　　这个家里有钥匙的只有自己跟吴迪。
　　别人回来也进不去的。
　　爷爷终于可以有尊严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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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东博跟夜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记住，你是有家的小夜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