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一朵小蘑菇[星际]》宁知书

1、两个心跳

　　巨大的机翼夹杂着火焰，从遥远的天际呼啸而下，重重地砸在地面，四分五裂。

　　断壁残垣在崩碎的焦土中被焰尾熏黑，空气中弥漫着战火与硝烟的味道，地面泥浆与血水混合交缠，天色被鲜血染得透红。

　　他站在高山之巅，呼吸紊乱，目光惊异地看着上空。那里正爆发着一场难以想象的旷世大战，无数流线型的机体在空中翻飞，炮火、炸.弹在迷人眼的轨线中被抛出，“轰”，或是撞到一起炸开刺眼的白光，或是击落对方的爪牙，将地面砸得千疮百孔。

　　他们背后是点缀着星光的无尽黑夜。

　　那是太空。这里没有大气层，星球外发生的一切，直白地显露在星球内部的民众眼前。他们奔跑着，躲藏着，哀叫着。炮火中肢解的残骸在空中胡乱飞舞，最后划过城市，无力地倒在沙漠中。

　　几滴血从天空落下，落到他的前额，顺着肌肤滑下……

　　“叮铃铃——”

　　尖利刺耳的声音穿过耳膜，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失重感，华景烁陡然睁开眼睛。他胸膛快速起伏着，瞳孔扩散，目光没有焦距，两只手将被单攥得皱巴巴的。那声音在他耳旁响了半晌，他似乎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抓手机。

　　忽然，他面色一变，从床上跃下，手机扔进被窝，跌跌撞撞冲向了卫生间，才刚进去，就没忍住呕吐出来。

　　他趴在马桶前吐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洗脸池慢慢站起。眼前黑色晕染开来，他闭眼停住，片刻后才睁眼洗手洗脸。

　　这个场景，在一个月以来，几乎成了华景烁的日常。

　　好友叶余劝他：“我说你也别把检查身体那俩钱攥在手里死都不放，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没了钱还能再挣，没了人可怎么办？早点去看看，好与不好都安个心。”

　　华景烁嘴上说他乌鸦嘴没个好话，但话糙理不糙，道理他还是知道的。可他最近实在忙，根本抽不出哪怕半小时的时间，去医院检查什么身体。

　　华景烁是附近Y大的博士生，二年级。最近导师忙着与业内大佬合作研发某种制剂的新品，因为选题很细，资料分散在各种各样的文献里。华景烁的任务之一就是啃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献，然后将其中与选题相关的段落整理出来，形成集合类的文档。

　　除此外他还要写自己对某个研究项目的参与申请书，为了这份申请，得额外写篇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为了这几件事，华景烁体内虚火旺得嘴皮都起了俩泡。

　　想啥来啥，华景烁刚用毛巾把手擦干，方才安静了两分钟的手机就又响了。他的手机铃声还停留在出厂设置，用了两年，中途叶余忍不下去帮他改成了什么红遍江南的神曲style，他听了几天，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还是换回了简单粗暴的下课铃。

　　华景烁见对方锲而不舍，怕是什么要紧的事，连忙走过去接听，来电的是他的博士导师。

　　“小华，之前你不是申请了南研所的防艾新药项目吗，咱们学校有一个推荐名额，我就把你的资料上报了。昨天南研所传来消息，你的申请他们收到了，结合推荐决定录用你。报告时间是下周一，你记一下。”华景烁还没来得及解释，导师的声音就从电话那边传来，“你明天来实验室拿资料，顺便把通知书拿回去。”

　　约莫是电流的缘故，这惊喜失了真。华景烁在原地傻愣了下，才想起应道：“好的好的，谢谢老师。”

　　“谢什么，好好努力，南研所可是大平台，争取在里头做出点成就来，不然出去别说是我王长江的学生。”导师的性子在Y大博导中算是比较和蔼可亲的，他勉励了华景烁几句，又想起来，“去那边也不用担心不熟悉，你谢师兄也在南研所，不过和你不是一个研究室。你到那边，直接联系他便是。”

　　“嗯，好的，我一定好好听师兄的话。”华景烁拿出纸笔，记下了那位师兄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又感谢了导师一番，才挂掉电话。

　　他吐了口气，走进卧室拉开窗帘。早晨的曦光和远处笼罩着青山的薄雾，还有初醒的城市，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无一不那么喜人。

　　太阳逐渐升高，华景烁提了包小零嘴，抱着几本书，到了城东的社会福利院。这个福利院主要接收孤寡老人，院内办了个茶舍，供附近的老人们前来休闲娱乐，也算是陪伴院内的老人。

　　华景烁刚踏进福利院，一个小不点就迎上来，心照不宣地举着双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包装袋里的零食。小不点三四岁，白白嫩嫩，像个瓷娃娃，穿着身红红的小衣服，毛绒绒的头顶只到华景烁的大腿根。

　　他有意逗小不点，于是将包装袋往上提了提。小不点够不着零食，心里着急，也忘了该怎么说话，皱着小眉头“啊”“啊”地叫唤。

　　这傻孩子。华景烁失笑，拿包零嘴塞到小不点怀里，趁他满心都是零食，弯腰做贼似的揉了揉他额头软得像羔羊绒似的头发，才问道：“你爷爷呢？”

　　“爷、爷爷在……在里头！”小不点话还说得不太利索，口齿倒挺清晰。听到华景烁发问，点了点小脑袋，好似还思考了一下，指着茶舍里间说。

　　小孩子的模样实在可爱，华景烁又塞了包零嘴给他，才提着包装袋进茶舍了。小不点毕竟还太小，华景烁可不敢把整包零食让他抱着。

　　茶舍里面并不是室内，穿过大堂，是个不小的方形院落。院落正中是个水井，周围摆了些各种庆典后无人要的小花。院墙边种着几颗橡树榆树，树下摆着石桌石椅，十几年来，椅上的人来来去去，桌面的棋还是那一副。

　　华景烁走进去，靠门的木藤椅上，咂着老烟枪的白发老人眯起眼，好似辨认他是谁。他凑过去，就见老人吐了口烟，咧嘴孩子似的笑起来。

　　“华华来啦？”

　　“是啊。江老还抽烟呐，回头让阿姨训你！”华景烁装作不乐意的样子，虎着脸，在老人耳边大声说。

　　老人迟缓地笑着，慢慢点头，把烟枪努力往后藏：“没抽！没抽！”

　　华景烁见他迷糊的样子，心下一酸，给他捻了捻盖在腿上的毯子。那边有人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看过来，喊道：“小烁来啦，快过来！好久没见着你，快来下盘棋。”

　　华景烁应了声，在老人的耳边说：“江老我进去啦！”

　　“诶……去吧，”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拍拍华景烁的手背，老烟枪长长的枪管在空中摇摇欲坠，却终于稳住了，“去吧，好孩子。”

　　华景烁走到树下，对面那人还在愁眉思索着。石面刻着的棋盘上，分明摆放着一幅残局。华景烁看着他皱着眉想了半晌，犹豫地想将棋子摆上，最终还是摇头长叹，放下棋子，清醒了过来。

　　“干什么呢，老祁？”华景烁问道。

　　老祁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精精瘦瘦一个小老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近几年开始留起了胡子，要不是眉毛实在难留，估计现在穿身道袍能称上一句“仙风道骨”。嘿，这么一想华景烁才发现，老祁还真穿了身大长袍，也不知是不是道家的。

　　老祁和华景烁算是忘年交，十三年前，两人就是在这棵树下相识的。当时华景烁作为儿童院义工小队的成员，来这边帮忙做重阳节的活动工作，他性子不如其他队员活泼，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特长，若不是看着安安静静不会捣乱，说不定就没这么个机会了。

　　没人给他安排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看到一个老爷爷在树下独自看棋，他就过去了。

　　老爷爷问他会不会棋，他点头，两人就开始了对弈。华景烁的棋术是从小练起来的，他爸爸虽然没有从事棋艺相关的工作，却是个天生的棋痴。华景烁也不清楚父亲到底教了自己什么，只约莫看出老人的棋术并不高。

　　两人一老一少，却是某种意义上的棋逢对手。周围因这对奇异组合而聚拢的围观者越来越多，大家都屏息观看，只有一个人，突然爆发出声：“这步不能这么走！”

　　他从华景烁身后伸出手，指尖落在棋盘的另一端，还嚷嚷着：“‘两处有情方可断’，这么基本的道理你都不知道么，谁教你的棋？”

　　“胡闹！”华景烁还没看清，对面的老人就腾地站起来，吹胡子瞪眼，跨步过来扭住“插足者”的耳朵，“祁荣喜！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么基本的道理你都不知道么！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诶诶诶，疼疼疼，”那人挤眉弄眼地喊疼，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腕求饶，“爹爹爹，我错了爹！我错了！”

　　华景烁这才发现，那人竟是个提着公文包，戴个眼镜的瘦高中年人。他没脾气地任由自家老父亲在众人面前收拾自己，周围人和他们似乎挺熟，没人劝解，反倒一个个有茶的喝茶，有瓜子的嗑瓜子，看起好戏来。

　　中年人苦唧唧地挨了顿骂，还被罚去和小朋友们一起劳动打扫。他逮住旁边擦桌子的华景烁，“我看你天赋不错，要不要拜我为师？”

　　他原以为他这声音够小了，也不知房内的人是怎么听见的，一捧瓜子壳从天而降，如滔滔不绝的河水，冲走了他的面子。

　　随即是声如洪钟的呵斥：“祁荣喜！你那半吊子还敢去误人子弟！”

　　中年人顿时如霜打的茄子——焉了。

　　华景烁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涌出一股酸酸涩涩的羡慕。

　　这么一认识，又同是执棋人，倒是莫明其妙地成了好友。又过几年，华景烁离开了儿童院，却在老年院扎了半根。他每周都过来，这个月因为学业上的事情，始终没能过来一趟。

　　老祁招呼他到那面去，从放在树下的登山包里拿出一张A4打印纸，上面印着未完的石刻棋局图案，和石桌上的稍有不同。老祁思考了半天，也就走了五步，便无处可下。

　　“前些日子和朋友去徒步远行，登山途中在一丛野草后面发现的，我觉得有意思，有拍了下来。”自从迷上道家，老祁就时常远游，对于新的发现总觉得是种缘分。

　　华景烁时常怀疑他儿子儿媳总不管他，是不是家庭出了什么问题。然而看小不点那娇宠出来的模样，怎么也不可能。

　　他转过去正要看，老祁却猛地拽住他的手腕，眉头锁得比思考残棋还深。他愣住，问道：“怎么了？”

　　“你过来。”

　　老祁的神色没有好转，他将华景烁拉到无人的角落。春季的鸟鸣清脆，微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不远处的寒暄声渐小。老祁闭了眼凝神细听，过了会儿睁眼摇头，低声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华景烁被他说得心下有些忐忑，他今天刚得了闲，正准备从福利院离开就去医院检查身体，而年轻时是省六医院某科主任的老祁也不是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人。

　　他略紧张地看着老祁，只见老祁抬起头来，神色凝重。

　　“你的体内，有两个心跳声。”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