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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折—水月 ...

  •   或许每个人都在等待,在黑暗中漫长地等待。

      有很长一段时间,梦魇若挣脱不开的枷锁般,死死缠绕着凌季南。有时被噩梦惊醒,他会拖着沉重的步伐,死死盯着那个依旧沉在重重迷雾,醉在梦中的青年。

      他有太多话想质问那个青年。

      但面对他人关切的目光,凌季南只是低着头,摩挲着凌木诗留给自己的玉佩。
      “我太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他。”

      但除此之外的话,他没有再讲。有时,他会捧着兄长的照片,长时间地发呆,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再度沉沉睡去。
      或许对他而言,他们兄弟二人,多少梦里还能再度相见。

      微风轻舞,吹暖了一路的芳香。凌季南捧着自己刚刚烤制完,热乎乎,香喷喷的点心踏入了剧院的门。

      “哥,我来啦。我刚刚从点心店下班呢,给大家带来些,不叫大家一起来吃吗?”

      凌木诗接过少年手中的点心,却没什么心思品尝,只是取了外套披在小少爷的肩上:“季南,你瞧你急头白脸的。照照镜子,都冻成什么样子了?赶紧去那边火炉暖暖身子,别让我推着你过去哈。”

      凌季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冻红的面颊,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经意地路过,却也听得些宾客茶余饭后的谈论。

      “咱得说句实话,老久没到剧院了,还真是变了大模样。你还记得九夕吗?就是原来剧院的那个台柱子,唱得又酥又媚长得挺漂亮的那个!后来也不知道是个啥原因,听说九夕就到了幕后工作,其实想想还有些可惜。毕竟这家伙当年倒还挺有名气的,戏迷不少呢。”一个穿着厚马褂的小胡子男人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朝着对面五大三粗的汉子开口。

      “说的是啊,当时我也是赶了个热潮。就为了听那么几曲,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钱?当时媳妇儿还骂我,说我糟蹋钱呢。不过,现在想听都没机会咯!”那汉子大大咧咧一摆手,说话也是心直口快。

      “啧,也不知道这九夕退居幕后的近况怎么样?要是我啊,那可后悔,虽说当时戏子是个下九流,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没听一句话叫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他这身份放现在可比之前吃香多了。”小胡子男人摇摇头,作惋惜状。

      “挺好的,他最近挺好的。”很突然,九夕端着几瓶酒放在宾客桌上。

      “嘿,你还知道这些啊!”小胡子男人捧腹大笑,来来回回把青年打量了一番,“哟,请我们喝呢?这酒可不便宜。”

      “我倒挺乐意的,不过不是我啊,是他。”九夕摇了摇酒杯,眼底亮晶晶的,脸上是搂不住的笑意。

      “是我。”汉子傻憨憨地笑,“哥们儿,好不容易聚一次,来来来,我们喝一杯!”
      那小胡子男人也乐得直欢呼,一杯接一杯,还真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周遭的一切,是九夕熟悉也甘愿沉沦的市井气息。
      他抬头望了一眼钟,小苏快下班了,这个点儿到她的报社找她,和她一起回家,已经成了九夕的习惯。

      “九夕,九夕!”凌木诗朝他朝了朝手。

      “嗯?”

      “吃点糕点?季南做的。”凌木诗揉了揉太阳穴,“这儿还有多的,给小苏也带点儿。”

      “多谢啦。”九夕接过了糕点,“季南呢?我也得谢谢一下他。”

      “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忙活,说是要准备什么比赛来着,早走了……这几年他也出息了,一个月能见两三回就是谢天谢地了。”凌木诗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也挺为季南骄傲。

      “也别难过,说不准明天他又过来看你了呢。”

      “说的也是……哎等等。”凌木诗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我写了一封给肖玉的信。不过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你说,我这信得怎么改啊。”

      九夕疑惑地歪过头,粗略地扫了一眼,突然五官都拧了起来:“你管你自己叫什么?林沐沐?好别致的名字……”

      “这不,看书上这么写的。先假扮成别的女孩子做她的笔友,然后谈谈心,才能更了解她嘛。要不,叫爱丽丝?我看到她最近在看那本书……”

      “我还是建议不要这样做。”九夕已经跨起包往外走,“万一被识破,可能下场就不太好了……”

      “你怎么知道?哎,别话都没说完就跑了啊?”

      剧院外的雪已经停了,路边的灯光是暖的,布鞋踏在雪上,绵软厚实。

      苏忆歌收拾着手边的稿子,结束了今日的工作,窗外的天似乎早已黑了。

      “咚,咚咚。”

      忙碌了一天的姑娘听到了爱人熟悉的扣门声,心里不觉暖洋洋的。

      “阿绘,你等一下,马上收拾好了。”

      开了门,便迎上了九夕温和的笑容。

      “小苏,猜猜我带了什么?”

      “你带的,如果是……”

      如果……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虚假太过美好。

      九夕醒了。眼前被陌生陈设的灰暗色彩压抑着,鼻尖萦绕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化学药品的味道,苦涩到让他几乎作呕。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仿佛是回到了过往,又像是连接了未来,一切忧虑尽数烟消云散,只有感官在提醒他,自己此时的处境。

      他很快回过神来——剧院消失在一片火海中,小苏帮助他逃离,最后,他被凌季南带来的人救了。

      天花板上各种霉斑星罗密布,扎眼得很。九夕下意识想坐起身,却被一句硬邦邦的话止住了。

      “躺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晕晕乎乎的,使不上劲儿,您……”

      “您应当调查到了我的情报,但我还是正式介绍一下。我叫伊娜·万尼耶诺奇·彼得洛娃。同时也是苏联派来驻守在这里的外交官。不过这里并不是大使馆,它只是我找当地人暂时租住的一间小屋子。
      亲爱的程山绘先生,其实在此之前,我就认识您,凌木诗先生曾经和我提起过您。对了,如果您觉得我的名字繁琐,叫我伊娜就可以。”

      眼前的女子似乎比自己略微年长些,金棕色的长发被一根皮筋利索地扎起,她五官深邃,鼻梁高挺,蔚海般的双瞳气势凌人,给人一种无名的压迫感。

      “有人一直在等您。”

      “伊娜小姐,多谢。您说的是……凌季南先生吗?”

      伊娜没有回答,只是把药放在了桌上。九夕翻了翻药瓶,按着说明书上就着水吃了两粒,抬头的瞬间,伊娜已经走远了。

      九夕尝试着起身,慢慢走到床边。他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但身上的疼痛却是实实在在扯动了神经的每一处。他看着窗边,向着还未抽枝冒芽的树,柔声细语地唱。

      “冬去春来化为燕,谁藏心酸入了眠。

      唯叹戏里千古缘,莫嘲戏外离愁怨。”

      “云霭醉卧江心月,长风悲吟山间雪。

      又道桃源何处是,蓬莱自在凡心间。”

      不知不觉,苏忆歌轻哼出声。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唱什么时,她红了耳根,慌忙捂住嘴。

      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她再也没有见过童兰,也没有见过童兰嘴里那个被称作鸾漱的姑娘。护士和医生倒是常来,除此之外,她见得最多的,还是谢青杰。
      她对谢青杰的了解并不多,只是偶然会在九夕,或是团长口中了解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在他面前,苏忆歌不敢表现太多情绪。对方的每一次试探,都让苏忆歌感到了恐惧与危险。

      “童兰为什么找你?”谢青杰的嗓音尖细,如雏鸟啼鸣。

      “您说的是谁?”

      “您并不认识她,对吗……”谢青杰仰头,像是喃喃自语,“这么一提,我又想起了一个人,洛书文。”

      “您应当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很可惜,不久前,他失踪了,去往了一个我们皆不知晓的地方。”

      苏忆歌抿着嘴,一言不发。

      她的脑海里不断分解重组这些信息,童兰,洛书文,谢青杰,唐惊水,甚至与她极为熟悉的九夕和凌木诗……
      可一想到这些,伤口处便是一阵阵刺痛翻涌而来,搅乱她的一切思考。

      “你想得到一个答案。”苏忆歌缓缓仰起头,柔软的头发顺着肩滑落。

      谢青杰毫无温度地笑了。

      “我相信你也想。”

      “可我知道的太少了,你又何必希望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呢?”

      “有些事情,似乎并没有它看上去那么简单。”谢青杰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份报纸,正是童兰作为报社记者珍妮,记录那日剧院的重大变故的一篇,“就像这上面内容一样。”

      “您可能不知道童兰,但您一定与珍妮小姐是熟识。我方才提起的童兰,就是珍妮。在这份报纸发行前的这些日子,你们来往密切,并非一般关系。所以,我想劳驾您,帮我个微小的忙。”

      “您看上去很信任我。”

      “因为我有办法让您忠诚。”谢青杰双手合十,神情恳求而又真挚。

      少女的脸色霎时间染了一层霜。

      谢青杰似乎很满意看到少女惊恐的神色,他笑了,像是安慰:“我的话,给您带来了些不好的回忆,在此,先和您说声抱歉了。”

      苏忆歌没有再做任何回应,她死命咬着牙,极力压制着此刻撕心裂肺般的恐惧与痛苦。耳畔忽而炸裂般响起了友人的嘶吼与哭泣,眼前猩红的纠缠着的内脏与鲜血不断交织着,如蛇盘身,令她几近窒息。

      “您似乎思考了很久。”

      谢青杰轻柔的嗓音适时响起。苏忆歌惊出一身冷汗,捂着胸口,用力摇摇头。

      “抱歉……只是,如果我答应得如此随意,岂不是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苏忆歌缓了一口气,总算冷静下来,“依您所言,童兰是珍妮小姐,那童兰又是何许人也?”

      谢青杰若有所思:“我希望我能够看透她,很可惜,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所以,容我冒昧问一句,您与她是何关系?”

      “生意上有些往来吧。”谢青杰笑着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他站在洁白的病房中,双眸里似荡漾着天池般澄澈的涟漪。

      “以我的能力,能贡献的力量几乎微乎其微,为何……?”

      “微乎其微……苏小姐,您真会开玩笑呢。或许,我唤您一句凌月瑾姑娘,是否能让您感觉更亲切一些?”谢青杰笑得温柔。

      ……凌月瑾?他是怎么知道的?

      “放心,我不会告诉唐惊水。他现在正半死不活躺在医院里,苟延残喘呢。似乎……童兰小姐对唐惊水的势力也是虎视眈眈,我嘛,倒也不介意多这么一个同伴哦。”谢青杰补充。

      “我知道了。”谢青杰即使没有明说,苏忆歌却也已经大致揣测出对方话语中的深意,“所以,您想让我做什么,我大概清楚了。”

      “我不在意你之前究竟为谁办事。”谢青杰笑了笑,“但你要记住,待你离开医院后,在其他人的眼中,你——无论是哪个你,都已经死了。在剧院的火灾前,被人暗杀。你虽被童兰小姐及时送往医院,但医院救治不力,死于失血过多。相关人员我已打点好,不必担忧。”

      苏忆歌恍惚了一阵,耳边的话语,似乎变得格外陌生。
      “火灾?为什么……会有火灾?”
      那时,自己的意识在后来逐渐陷入模糊,她只看见,远远的,有一道被烟雾逐渐掩埋的殷红背影。身旁,珍妮似乎在喊着什么。
      不记得,她完全不记得有什么大火。

      谢青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应当是有人刻意为之。这次火灾,唐惊水身受重伤,并且,有两名特务当场死亡。”

      “……我明白了。”

      苏忆歌没有再问下去,她担心引起谢青杰的警觉。

      且不说她根本联系不上叶老师,这几天,她的伤逐渐好转,也偶尔会去外面走走。似乎没有人限制她的自由,更没有人看守,可她还是注意到,医院外,那些似乎隐匿在黑暗中的目光。苏忆歌明白,自己离开北平已经是痴心妄想。她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与反动派周旋,得到更多情报,找寻机会再与组织联系。只是……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如何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伤养好后,她随着谢青杰去了一处地方。准确来说,她是被强制带走的,谢青杰看似和善,可她却清楚,她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

      但是,谢青杰的态度,不禁让苏忆歌思索。
      至少谢青杰暂时不会杀了她,那她或许还有机会。

      苏忆歌这么笃定着,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老旧的木门掀起了淡淡的粉尘,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程山绘先生,我……”

      不知为何,凌季南在面对九夕时,竟有几分六神无主之态,他积攒了太多的疑惑,可真正去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原先组织好的一切语言都在顷刻间溃不成军。

      “啊,你来了,请坐吧。那里有水瓶,杯子也是新的。”

      “先生,我——”凌季南愈发窘迫,“我不是,我不需要,哥哥他……”

      “请先坐下。关于您兄长……此事,我会如实相告。若掺半分虚假——”

      九夕收起温和的神情,从桌洞里摸出了一把刀片,刀刃割开了指间,鲜血在纸张上留下了一道扎眼的痕迹。

      “以此为证,我把性命放在您手上,要杀要剐,任您处置。”

      “你干什么!刀片给我!你现在大病初愈,免疫力低下,还希望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差是吗?”
      凌季南局促不安地扫了他一眼。伊娜长官说他身体虚弱,随时都可能旧病复发,可今日一见,此人却丝毫没有倦怠之态,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抱歉……”九夕苦笑着底下头,缓缓将刀片递了过去,“事关重大,而此事又与我有着扯不断的关系。我迫切地希望您能够信任我。并以最快的速度还原整个真相,可我是个笨人,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您也不知道真相吗?”凌季南盯着刀片上的血迹,舌尖蔓延出些许苦意。

      “我知晓一部分。另一部分目前仅是推断。有些猜测与您息息相关,所以在下妄然揣测,您或许会知晓另一部分。”

      “我相信您,程山绘先生。请……您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有任何难以启齿的事情,您都可以略去不讲,但我希望我听到的,都是真相。”凌季南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但嗓音颤抖中掩藏不住隐约的哭腔,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心脏却跳动得格外激烈。

      “感谢您的信任。”九夕双眸间似乎泛了些许水色,他苦笑着点头感谢,随后将故事娓娓道来。

      “凌先生是我们剧院的团长,剧院的一切重大决议,都由他一手操办。在此之前,他与一位党国特务会面交易。我不知道他们的交易是什么,但我相信其中的事情,不会只是所谓商业情报而已。”

      “谁?那个特务是谁?”凌季南不免焦急。

      “谢青杰。”

      “我认识他。”凌季南总算卸下了些许心防,“他帮了我很多,人很亲切和善,我觉得他不是坏人。我知道早些年小叔凌殊启的戏园子发生了一些事……与他有关,但此事很快被压了下去,父亲也不让我提起。后来,我就被父亲送往法国留学。我回来的时候,只见凌家一片破败的景象,我想问我哥,但他常常避而不谈。”

      “班主……凌殊启是他杀死的。凌家的没落,更多是因为日寇。”九夕应道。

      “小叔他,长年累月地辱骂,殴打,虐待那些学徒……哥哥有好几次想要插手,但都被父亲喝止了。谢先生会杀了他,我一点都不意外。”

      突然,凌季南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揭对方旧时伤疤,慌忙摆了摆手,小心翼翼打量了对方一番,对方却摇摇头,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剧院不仅仅供他人消遣玩乐,但更多的时候,这里也成为了一个交换情报的据点,常有买卖情报者,或是特务在此停留,其中包括党国高官肖砚的妹妹肖玉。凌木诗时常在背后做推手或买手,很多情报都需要过他的耳目。肖砚看中了剧院背后的地下交易,并暗中制定计划决定独揽剧院大权。后来,肖砚被人暗杀,此计划宣告破产。
      但噩梦没有结束,有人看上了剧院带来的巨大收益,利用了肖砚的整个计划,栽赃陷害凌木诗,导致凌木诗含冤入狱。凌先生他……在出狱后离奇失踪。最后,有人将他的尸体送到了我家里,并附上了一封他临终前写的信。信里的内容,与谢青杰有关。等下,我会把信的内容向您详细叙述。至于您兄长的尸体……因为此事会牵扯到大家的安全问题,目前我不能告诉您他在哪里,对不起……”
      说到这里,九夕似乎有些哽咽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补充。

      “并且,这些人在暗中操控,夺走了剧院整个权力。参与这个计划的主谋,其中就有唐惊水和谢青杰。只是,凌木诗与谢青杰谈的事情,我了解不多,暗自揣测或许与您相关,不知您可否清楚。”

      “你胡说!谢先生怎么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情……不,不对……”凌季南捂着脸,用力摇了摇头,“……您说,您不会骗我,对吗?”

      “对。并且我在凌木诗的家中,还找到了一封信,写于他入狱前。”

      九夕缓缓开口,将凌木诗留下的两封信中的内容,娓娓道来。

      凌季南侧耳谛听,表情却逐渐僵住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无限的悲楚如瀚海般将小少年吞没,他想极力遏制情绪的爆发,但无奈此般哀恸似在内心深处埋了根,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
      哽咽的声音在凌季南的口中已不成语调,他伏下身去,颤抖地伸出手,本能寻求着任何足够依赖的事物。

      突然,温暖的双臂拥住了他。
      大脑一片混沌,此刻,小少年已然不在乎对方究竟是谁,只是慌乱搂住他并不宽厚的肩膀。日日夜夜的思念与苦楚终究在得知一切的刹那,冲破提防,奔涌而出。

      “季南……”

      温柔的呼唤在自己耳畔响起,眼前似有交错的残影,如走马灯般闪现,许是幼时的记忆,在这一瞬被唤醒。

      亦真亦幻。

      窗外,远处的钟楼被残阳染红,挺拔的常青树仍郁郁葱葱,绚烂的霞光透入窗中,那些死物似也染上些许生气。

      而那些过往曾经的一幕幕,也在刺眼的日光中烟消云散。

      凌季南泪眼朦胧地抬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对上的,是九夕担忧的目光。

      凌季南又慌忙又窘迫地收回手,他想开口,可呜咽声却是止不住,只得仰起头,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强迫自己尽快调整呼吸。

      九夕递给他一条毛巾,小少年低声道谢,接过毛巾抹了抹面庞,情绪稍有缓和。

      “……程先生,抱歉,有些失态了。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事情,我反应不过来,先让我缓一缓。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我会如实告诉您。”

      “没关系。”

      天色渐晚,凌季南点燃了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溢满了整个屋子。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轻声唤了一句:“程先生。”

      九夕从书本中探起头。

      “根据您方才所说的事情,我先前的一些疑点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凌季南将自己在军统的经历一一告知,包括先前被军统当做杀鸡儆猴的棋子,以及谢青杰寻他找柯莱特帮忙一事:“……总而言之,我当时也很好奇,谢先生为何会对我如此上心。如此看来,并非是他有所谓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许,真的只是因为我的兄长。
      之后,我就被伊娜长官带走了。而当时在军统,我被他们打为通共者,入了狱,几乎无路可退,是伊娜姐用计将我带走,才来到这里。回来的路上,我问过她缘由,她告诉我,将我救出来,这是兄长的愿望,另一个愿望,便是保护好剧院的大家。”

      “对于第二个愿望,伊娜姐也犯了难,只觉无从下手。
      伊娜姐不仅有要务在身,且因其身份问题,直接出面与特务交涉,他们无法信任,无疑会失败。而我此时刚与国民政府分道扬镳,对国民政府的那帮人避之不及。所以无论与之谈判,还是从内部潜入,都不是最佳选择,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联系上您。
      因为我们打探到情报,听说您是剧院的副团长,想必能给予我们帮助。可无奈不知何时,剧院附近的特务越来越多,以至于我们无法接近,找上您更是难上加难。
      但,我们还是成功了。”

      好在,九夕在他被彻底囚禁于剧院之前,最终与凌季南取得了联系,九夕告知他们凌木诗的死讯,也格外迫切想要求得帮助。没有伊娜和凌季南,即使自己在小苏的帮助下,能够逃出生天,生存仍旧难得到保障。
      九夕在给凌季南传递了有关剧院近况的情报后不久,便是被军统严加看管与监视,无法与外界进行任何沟通。

      戏台下仍旧有喝彩。

      可听起来,却是比以往要陌生,遥远。

      凌季南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剧院内部对我们而言,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这些人太过警觉,稍有不慎,我们的行踪就会暴露。我们无法深入了解剧院的情况,有些悲剧,我们甚至还未探知到与之相关的消息,就已发生。无论是兄长的死,还是被兄长视作家人的剧院团员,这些无辜的人在军统的爪牙下牺牲。
      不过,剧院的绝大多数人还是离开了这里,找到了合适的工作,有了自己新的生活。只是,唯独您还被军统监视着。我们本想探讨出合适方案再救您出来,但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这么快,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特务就已开展行动。有眼线发觉剧院内有浓烟向外扩散,汇报给我们。我们心下不好,急忙前去相助。为了阻碍他们继续追踪,最后经过商议,还是选择放火烧掉了剧院。
      我知道这是兄长和您的心血……但奈何对方势头强劲,颇有找不到不罢休的模样,放火也是无奈之举,对不起。”

      九夕只道:“无妨。我只想知道,除了特务外,是否有其他伤亡。”

      “伊娜姐还是把控好了时间,待烟雾散去才放的火。时间很充足,那时,无关人员都已逃离了剧院,除了一个记者小姑娘腹部被刺伤外,伤亡的都是特务。
      等一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好。那个,没关系的,她当时就被她的同伴接去医院了,不会有大碍的。”

      目前看来,此事似已尘埃落定。

      只是苏忆歌……

      “我接下来还有需要做的事情,或许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九夕站起身,喝了一杯白开水。

      “你要离开吗?”

      九夕动了动嘴唇,但最终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如和煦的风拂过凌季南的面庞,最后,被翻涌而来的阴霾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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