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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折—穷途 ...

  •   “马蹄过,再见昔年锦秋,长安如旧……”

      街道红绿斑驳,潮湿地点染着夜。

      九夕的目光滞留在某一处刺眼的灯光下,轻吟浅唱。
      日复一日苟延残喘的生活,偏偏是建立在这般浮华喧嚣之上。

      它真像一首歌啊,一首以无数华丽音符堆砌着,却毫无音韵的歌。

      青年移开了目光,指尖挑起了唇上的一抹红。半透明玻璃映着灯火,晕开青年憔悴的面容。

      他们心情沉重地从凌木诗故居回到布庄,天色已晚。布庄打烊,早已空无一人,他们便也没有继续待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找了宽敞的一处,抒发难以排遣的心情。

      九夕随心所欲地颓然一坐,稍长的发尾勾勒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双眼微阖,忽然不唱了。

      “就是这一段,简直就是我这辈子听过最不堪入耳的调子。”

      “可这是你写的。”苏忆歌从一本书里探出头来。

      “是这样说没错,所以我现在才如此忧虑。”九夕垂下头,轻声开口,曲调却陡然一变——《The winter song》。

      它的旋律轻快悠扬,背后的故事也是那般温馨浪漫——平安夜里,在战火与废墟上立起的圣诞树下,孩子们许下纯真愿望,渴盼在这座城市见到火树银花的盛世繁华。
      她还记得,九夕拿到曲子后,轻声感慨:我觉得很美。
      他说得小心翼翼,顾盼间,少女的身影流转在悲哀中。

      一曲唱完,二人相顾无言。

      “现在,我完全在演一出闹剧,台本,音乐,演员,都是那么荒诞不堪。”他沉默了片刻,说。

      “一味地附和看客,这简直是一个演员最大的悲哀。”少女苦笑。

      “多谢抬举了。”九夕像是自嘲般笑了笑,“请等一下……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才发现哦,小苏,你好像刚刚从柜子里拿了什么。”

      “药,前些日子大夫开的。方才匆忙,没来得及给你。”

      “药啊。不知为何,我的嗓子突然痛了……果然,‘不想吃’的情感还是占据了主导。”
      九夕颇为苦恼。

      “错了。您应该说‘不,想吃’。这关乎您的生命,您不应当如此任性的。”少女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把抓来的药放在了九夕身边,“热水在书架旁边。还有先前受的伤,也记得处理一下,我不在,你更要照顾好自己。”

      “乱讲,我这才不叫任性。”九夕小声辩驳,顺便翻了翻苏忆歌递来的布包。

      苏忆歌没有应声。

      “……抱歉,我太不习惯了,面对这些事情,总会下意识想拒绝……”九夕愣了愣,才缓慢开口。他说这句话的模样,似乎有些纠结,说了一半,最终还是没讲下去。

      苏忆歌低下头,苦笑着叹息。
      其实,我也并未做什么啊,明明一直帮助我的人是你。

      “还是得好好保养身体,大夫也说你的身体禁不起折腾。”少女在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还有烟酒什么的,在你身体状况没有恢复前,还是尽量别碰为好——”
      她的语气虽是柔和,但九夕总觉得这句话有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强硬与坚定。

      “总想着没关系的,结果报应来得比谁都快……”九夕苦笑道,“叶老师和你说的没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拖着病殃殃的身子,饶是有心也无力啊。”

      “你听话就好。”少女放下心来。

      九夕舒了口气,抬起头,露出了动人的笑。

      他的笑容并不温暖,但毫无阴森之感,反倒显得柔软轻盈。
      明明是深陷红尘,挣扎在阴沟臭水的人啊,那笑容却让目视者恍如远离了一切俗事喧嚣,置身于人迹罕至的森林中。沉眠于湖泊上的白天鹅被人类不期而至的打扰惊得振翅而飞,扑打出粼粼波光,阳光刺目,四周皆是绿得晃眼的苍翠树木。

      少女瞟了对方一眼,竟有刹那间的失神。她慌忙收回目光,退后了两步:“我先走了。”

      “等一下。”九夕叫住了少女。

      “还有什么事吗?”

      “江舟的事情,得麻烦你了,按上面的时间地址送过去。那段时间我正好有戏,难以脱身,而且……我的身份受怀疑,所作所为都受限制,这有关江舟的事,得托人帮忙解决。”九夕取出泛黄纸张,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九夕在剧院外找了些帮手。可这些帮手多少只是受利益驱使前来相助的人,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背叛,而九夕的方法,又实在是过于冒险。
      苏忆歌并不放心。

      “你真的要这么做?我以为,自己可以劝住你。”

      她离去的脚步顿住了。

      “是真的……”九夕试探性地开口。

      少女踌躇了片刻,忽而快步上前,接过了字条,仔细阅读。

      “绝对不可行!你这样做,无疑是将自己置入更危险的境地。这几人是否可信还是未知数,你也要为自己考虑啊!而且,一旦失败,不仅仅是江舟,甚至连你自己都会搭进去!九夕——你为什么要这么选择,这么想送死!?”

      九夕怔住了,过了几秒,他才轻声开口。

      “没办法。但是我们必须避免那天江舟去往火车站。
      在我与唐惊水谈完条件后,他便撤走了所有打着各类旗号来剧院相助的人,也解除了对原先团员的束缚,唯独江舟是特例,除了他与地下党有关,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我们时间不多了,若真的是到火车站联系地下党,那我们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
      当然,我不希望事实发展到如此地步,可我们如若不主动出击,也只能坐以待毙呢。”

      少女沉默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她甚至听不到滴答的指针,心也恍若没有了指挥,胡乱地撞着身体的每一处。

      “……抱歉。”

      “我不应该……说这么过分的话。”

      少女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明明……不应该这样。

      她这样暗示着自己。

      我太恐惧失去你了。
      自团长死去后,每一分每一秒,可怖的阴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她不是绝望,她还有理想,还有那些值得奔赴的方向。
      只是……她不愿再去面对这些了!背叛,牺牲,以及肮脏污浊整个社会。
      她不想看见躲在阴影下恶心的嘴脸,不想看见别离,不想再眼睁睁见证死亡!
      她真的……受够了。

      她不断地,用那些言语刺激自己,对,人民永远站在他们那一方,战争必然会结束,她不是有目标与理想吗?有那些同样怀揣着希望的同志吗……
      可亲历这一切后,这些话,似乎已经不足矣支撑自己岌岌可危的意志了。

      她再一次,向现实倾倒。

      可这些话,她根本讲不出口。

      窒息般的感觉。

      “……真的,很抱歉。”苏忆歌低下头,苦涩瞬间浸透了整个口腔,“我总是患得患失,若再这样下去,甚至会酿成大祸吧……”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面对这一切啊,你不必为了这样的事情道歉,更不需要和我道歉。”

      苏忆歌在门前停驻了颇久,忽而转过头,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

      我好想知晓未来。你我的未来,剧院的未来,他们的未来。

      很突然的悲观……明天,又不知谁死谁生,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了我们。
      明明这时候,你处于漩涡的中心,我应当安慰你的……可我甚至还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而且,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我都无法说服我自己。

      最终,苏忆歌缓缓开口。

      “我有突破口了,请把一切交给我。”

      九夕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抱歉,明明这样,无疑是将你推入险境……”
      他连最坏的结局都想到了。

      “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长久的商讨后,他们终于定下了一个方案。

      离去前,苏忆歌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话。

      “无论我们未来如何,我都希望,怀抱着理想,实现我们的抱负,并且坚定地活下去!我们还要亲眼见证全国解放呢,我很期待那一天……哪怕那时我们天各一方——”
      苏忆歌轻轻捧着九夕的面颊,一字一顿,双目中沉淀着无尽的柔情。
      “九夕……答应我,好吗?”

      九夕鼻子发酸。

      他不想让苏忆歌失望,更不想亲手掐灭心中的光。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否是二人的最后一次相见。

      “我答应你。”

      闭上眼的刹那,像是堕入一片无尽的深渊之中。

      九夕从困倦中猛然惊醒,揉了揉跳动的眼皮,眼前,是剧院熟悉的景象。

      原来,他已经从布庄回来了啊。
      也好在今日没有他演出的任务,不过他得赶紧挤出时间,部署明日有关剧院的工作计划。
      唐惊水的命令的确有效果,至少那副局带来的人,都在依照自己的方式为新戏筹备着,他答应唐惊水的事情,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九夕忙取出纸笔,匆匆记下自己的计划,未落笔几字,敲门声响起。

      敲门声急促如鼓点,若是他没猜错,应当是江舟。
      九夕忽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犹豫了片刻,九夕颤抖的手伸向了木柜。那里,横放着一把刀。

      这就是他与小苏商讨后,定下的方法。
      苏忆歌起初并不认同,也对这样的方案表达了自己的犹疑,痛苦,只是……

      的确,这是一个不成熟的办法,但有可行性。

      剧院里的那些孩子他还没有安顿好,作为剧院的副团长,这的确是他应当承担的责任,他断然不能离开。更何况,以目前的情况——城内戒严,他身份存疑,早就成了特务的重点目标,九夕只能偷偷扮成他人模样,从剧院密道离开,才敢与苏忆歌在布庄碰面。
      今日他以新戏有灵感为由,骗了唐惊水和其他特务,将自己的房门锁上才暗自离开。可这样的理由,又能用得了几次?
      他明白——此刻,自己不过是一只被绑住翅膀的笼中鸟罢了。
      不仅如此,他身体欠佳,凌季南并未与他联系上,叶老师也不知所踪,若离开,他又能去哪里?
      目前较为重要的事情,就是拖延特务的搜查进度,拖延到——唐惊水规定的时间,他才能离开,并且,带这些孩子离开。
      一个月,他要满打满算拖延一个月时间。唐惊水先生,您可真会出难题啊。

      “江舟,抱歉。”九夕极轻地说了一句。

      敲门声似乎是顿了一下。门外,即刻响起少年软绵绵的嗓音:“喂,有人在吗?”

      九夕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何事?”

      “诶!?”门外的少年慌乱地挠挠头,“对不起,在这个时候打扰你,九夕哥哥。”

      “小江?没关系的。你稍等,我马上出来。”九夕强撑起嘴角的笑意,尽力模仿着先前对待江舟的腔调。

      是这种柔情似水的嗓音,泠泠如山间清泉,礼貌而温和。

      “九夕哥哥,您怎么了?只是感觉……你给我的感觉,陌生了。好像……突然冷漠了许多。”

      “……冷漠。小江舟,何必用‘突然’一词呢。我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啊。”

      江舟这孩子太熟悉自己温和的腔调,以至于稍有变动,就会觉得陌生。可他仅仅是累了,未能伪装到平日的那般完美罢了。

      他真正的的热情,早已转化成零星的火,在潮湿的寒夜中,漂浮,游荡。

      可现在,他也迫切地想活下去啊。
      宛如亡羊补牢般——九夕将它们揽入怀中。就这样掬着一捧星火,他逃离着暴雪,抗争着寒风,苦苦渴求着春日的降临。

      所以他才要结束这一切,想要给那些所剩无几的光与热,留下一个可以安居的定所。他不想沉沦于这样绚丽繁杂的丛林之中,它已经吞噬了太多太多,他不想……不想再因此失去什么了。

      只是,他还再能失去什么?

      凌木诗的死,剧院的被迫转让,带给他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他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他尽力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负面阴暗的情绪便难以控制。
      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没发觉,自己是这样的人呢?

      “抱歉,哥哥……其实我也有听说近来剧院的事情,你的态度,我也能理解。但是有好人帮了我,我相信之后会好起来的。如果你难过的话,我们大家也会很难过的。”江舟踌躇了片刻,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很难过吗?”

      九夕承认自己有些许的矫情,可此刻从未如此这般悲观过。
      面对近来发生的一切,他莫名地,无力地,把那些场景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再一遍。他头痛欲裂——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大脑难以支撑他的思想,他甚至都不能写出无病呻吟的词句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悲哀苦楚。

      可门外的少年不会知道——他其实什么的不知道。他或许只是个迫切想要于家人团聚的孩子而已。他是如此崇拜着那位长辈,坚信对方无所不能,且无论自己如何任性捣蛋,对方总是能带着温暖的笑容,替他收拾好一切烂摊子。
      可对方出人意料的淡漠回应,让江舟彻底慌了神。

      “等一下,九夕哥哥……你,你真的没事吗?我很担心你啊,团长和肖玉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不希望……你也出事。”

      九夕终于冷静下来。

      “小江,别多想啦,我只是有点困。现在来找我,是有事需要帮忙吗?只要不太过分,也不是不会帮你的。”
      九夕尽可能放缓了语调,为这个声音提供着温度。

      从先前他发现特务写给江舟的信来看,他已经能把整件事猜测得差不多了。

      反动派给江舟买了去往他故乡小城的火车票,而反动派为何想要利用江舟——想来应当是江舟凭借自己与凌木诗关系,便可知晓一般人打探不到的情报,更何况,江舟如此迫切入党的行为——也能看出,他与地下党还有关系。

      信里的内容虽诚恳殷切,但按九夕自己的逻辑而言,这应该是一次利益交换。江舟提供情报,反动派便答应送江舟回乡。

      可是江舟如此迫切想向党组织靠拢,他与凌木诗也不愿回绝得太过坚决。
      只是,数次对江舟的提醒,甚至比不过反动派赠与的一张火车票。

      “我的东西不见了。可爹娘一直在等我回家……”

      “是这样啊。”

      江舟焦急地敲着门:“哥哥,你有看到我的那张火车票吗?那是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就指望着它回家了!”

      “火车票?”九夕套上长衫,推开门,“小江舟,你在说什么啊。剧院发生了变故,大家都忙得很,哪有时间管一张火车票的去向。再者,依现在的情况,你怎么会有火车票?这几天睡觉睡糊涂了?”

      微弱的烛火晃动了一下,熄灭了。九夕摸着黑擦亮了一根火柴。

      微光下,九夕那张熟悉温暖的笑容让江舟不好意思起来。少年慌忙抹去眼角的泪水,解释道:“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才没有糊涂呢。他们答应我,会把我安全送回去,甚至陪我一起买了火车票。现在北平这么乱,我还以为,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

      “想回去吗?”九夕温柔地蹲下身,似长辈般轻轻拉住对方的手臂。

      “嗯!”江舟想都不想,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九夕又笑了,是苦笑。

      其实,他已经下定决心救江舟一条命,可这孩子过于固执,又被党国盯上,无意间就成为了所谓的“帮凶”。
      江舟被骗了,他只是自以为是地做着自认为正义的事情。
      九夕知道,无论江舟未来的境遇如何,都好过落入党国之手。

      那张火车票,九夕找人验证过,是假的。
      江舟天真烂漫,一直被凌木诗保护得好好的,而他本身也不过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真真假假,他辨不清。

      薄薄的一张票据,承载着所谓希望,它永远不会通向家乡。

      不过,若是被江舟知晓,这火车票是自己拿走的,他倒也好奇对方会是什么反应呢。

      “没事,我找人再帮你买一张吧。这些事,多少我还是能帮的。”

      “啊,谢谢您……不过,既然原来的火车票不见了,那也不必再新买一张了。他们一定还会有解决的办法。他们说,最好不要有其他人参与,会打乱他们的计划。九夕哥哥,我并不是拒绝你的好意。”少年低下头,嗓音带着儿童特有的尖利,一字一顿,似钝刀割玻璃那般刺耳,“我回家的事情和您没有关系,我想,我也是个大孩子了,有些事情,我自己是可以解决的。”

      “为何你会如此在意他们的话?”九夕问,疑惑地皱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江舟一愣。

      “当然是因为……因为他们也是组织的人啊,我当然会无条件信任了!他们说,你是军统的特务,甚至把证据列在了我面前,我根本没有怀疑的理由……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你。
      但我知道,你一直是好人,一直对我那么好,对剧院的大家那么好,甚至连凌木诗团长也是,这个剧院,我突然觉得好陌生,你们是不是被胁迫了,如果可以,等我这里的事情解决,回到家乡之后,我会向他们争取的!”

      江舟没办法对那张熟悉亲切的脸说上哪怕一句重话,也没办法将自己记忆里那个烂到骨子里的党国与这一位可敬的兄长划上等号。他只能想尽办法说服自己,九夕永远是那个九夕,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摒弃过自己的善良与温柔。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苦衷的,他永远以一种悲悯同情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从未踏入地狱一步。

      九夕哥哥一定是这样的。
      只有这样蒙蔽双眼,江舟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可这仅仅是江舟眼里的九夕罢了。

      九夕知道这孩子心中所想,酸涩的感觉从心底蔓延——
      即使我曾经想努力成为你心中的榜样,可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不配啊,我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我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所以,我现在就是坏人了?”九夕笑着,轻轻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江舟怔愣了片刻,连忙摇摇头:“不是,我从来……”

      九夕轻叹一口气,捡起了刀。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迫不得已,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利益驱使罢了,而且……我不想死。
      感谢你,告诉了我你们组织的所在地,他们一定很厌恶你的背叛吧。”
      他的语气柔和,像是长辈纵容惯腻着调皮捣蛋的孩子。

      “死……”江舟迷惑地眨眨眼,“我到底……做了什么?你又何必这样?”

      九夕的声音听起来及其微弱,似乎是发病了,五脏六腑跟着剧烈的刺痛。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勉强在这断了弦的乐器上,奏响了间断的,嘶哑的乐曲。
      它如此不堪入耳,刺激着江舟的耳膜。

      “对,我也在想,我何必这样……
      可我没办法,是你把我逼到我这个地步的啊。你选择了他们,和他们做交易,无疑是将我,将凌木诗的生命当成筹码在卖,凌木诗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咦?我好像一直都瞒着大家呢,你不知道的。那我就实话实说吧。因为你提供的情报,害死了凌木诗。我若不现在做出反击,下一个死的人可是我呢。
      不得不说……你实在是个不确定因素,自团长离开后,恕我言语过激,抱歉……你的行为实在让我感到了不适与困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因……你出卖了剧院。我与凌木诗的情报被他们掌控,我无疑成了俎上鱼肉。死亡……!这样的代价我承受不起,尽早斩断,以免我将来会失去更多,这就是我的想法,一个自私的普通人的想法。
      不过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敌人身在何处,我也很是愚笨啊。”

      “九夕哥哥,请等一下!”

      江舟慌乱中碰倒了书柜,那些剧本尽数倾倒,散落了一地。恐惧包裹着少年,此刻,他也顾不得对方究竟是谁,只是慌乱地拾起烛火,尽力朝九夕挥去。

      九夕退后了几步,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蜡烛,掐灭了光,完全不给对方留任何反击的机会。
      几乎是瞬间,那把刀横在了江舟的胸口。

      “你抖什么?”九夕笑眯眯地问。

      “我,我也不想死……”

      这一切发展得太快,江舟根本没有来得及接受这一“真相”,只是求生的本能使他下意识这样说话。

      江舟见对方没有丝毫收手的意思,恐惧地胡乱摇头:“九夕,求你,把刀放下!我知道,我很笨,什么忙都帮不了……所以我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在我的记忆里,即使你是副团长,你也从来没有责骂过任何一个人,更别提对别人痛下杀手……凌团长,团长……我,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他抽泣着,逐渐放轻了声音,祈求自己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唤起对方的同情心。

      九夕饶有兴致地听着江舟歇斯底里,宛如求救般的话语。

      “九夕哥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你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吗?”

      江舟连退数步,直到无路可退。

      “小江舟,我的傻孩子。你从来就不明白,我是什么人呢。现在不用伪装,我很开心啊。没必要怀疑什么——我就是个自私,残忍,靠吸食别人的腐肉过日子,活在下水道的苍蝇而已。简单点说吧,我杀你,是你触犯我的根本利益,明白吗?总活在梦里,就会醒不来啊。”

      冰冷的月光在刀刃上流淌,晶莹的水珠在刃口摇摇欲坠。

      眼前的人,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抱歉,再见了。”

      他看上去像是在笑,可偏偏那双曾经旖旎艳丽的眼几乎要迸裂出眼眶,痛苦地抖动着。

      刀起刀落。

      被死亡恐惧包裹的少年慌乱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仅仅触碰到一片虚无。他恍若落入深海的人,挣扎,呼救,还是无法停止自己的坠落。

      一瞬间,他感到了呼吸困难——九夕掐住了他的脖子。
      此刻,无数回忆的片段如雪花般鱼贯而入自己的脑海。方才的一切忽而涌现的情绪——悲哀,痛苦,思念,都降下了帷幕。

      月色随着烛台一并倾倒,染红了整个凄凉的夜。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逐渐趋向于模糊。

      江舟的双目仍然死死瞪着,微张的嘴,似乎还在呼唤着什么。

      九夕,看。

      你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他将掌心按在胸膛,似乎是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激起心房剧烈的跳动。

      九夕笑了,嘲笑。他利落地收起刀,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这个夜晚,似乎又要过去了。时间的齿轮转动着,他还要面对这灰暗的未来。

      第二日,剧院有了这样的传言。

      江舟死了,貌似是自杀,在戏台上找到了他的遗书。

      宋楷来到后台,直接被浓郁的血腥味呛得眼泪直流,她连忙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跑到房间里,打断了正在练词的九夕。

      二人前往后台,发现现场果然一团糟——他们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江舟的鞋,江舟的棉外套,信件与刀,地上满是血。

      “江舟!”宋楷直接惊叫出声。

      江舟一定出事了。

      宋楷双腿禁不住发颤,她踉踉跄跄退后了两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轮到他?”

      九夕打注意到了宋楷不符合常理的反应,陷入了沉思,他抬手,捡起了那封“遗书”。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在我的头上。团长被杀,剧院被控制,九夕……他就是那个凶手!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他,但事实的确如此。他不仅仅满足于得到国民党提供给他的利益,甚至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伤了他,却知道我已经跑不掉了。
      爹,娘,抱歉,我没有尽这最后一份孝……可能,我活不下去了,这份恐惧永远在我心头萦绕,我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归宿。

      再见了,大家。

      江舟”

      “你相信他是自杀吗?”九夕问。

      宋楷面无表情地盯着九夕,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没有任何的恐惧,惊讶,留给九夕的,只有如死水般的平静。

      九夕疑惑地看着对方。

      “副团长,他不是自杀,一定是被他们逼死了……”

      九夕看上去比先前虚弱不少,他先是怔愣了片刻,又立刻恢复了过往的冷静:“他们?”

      “就是那些接手剧院的人!别以为我一无所知!”宋楷先是沉默片刻,忽而瞪着眼大声嘶吼,嗓音刺耳尖锐,“副团长,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破遗书所说的那些话!?哈,伪造遗书谁不会?不要把我当成一无所知的孩子好吗?!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的卑鄙肮脏的手段,他们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江舟!”

      不知为何,向来文静的宋楷突然急了,死死扯住江舟的衣物,被泪珠湿润的双眼瞪着,根本抑制不住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声。

      九夕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直到有人到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看上去,昨天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谢青杰步伐轻缓,走到了二人身前,顺手取走了九夕手里的遗书。

      “谢先生?”

      宋楷警惕地瞪了谢青杰一眼,连忙挡住九夕:“看你的衣服,是特务吧,哼,来剧院的特务都是唐惊水的狗!我们剧院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等凌月瑾来接我们,我看你怎么耀武扬威!”

      九夕担忧地望了望宋楷,还是转头,朝谢青杰一笑。

      谢青杰点头示意:“九夕。”

      “副团长,何必呢。”宋楷冷哼一声,对九夕这过于友善的态度分外不满。

      “宋楷,你也无需把话说到如此地步。”九夕叹了一口气,“谢青杰先生,早安。”

      谢青杰四处观察了一番,又读完了遗书,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般,笑着点点头。

      “江舟是你杀的吗?九夕。”

      宋楷回头一看,却见九夕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他好像是自杀,对吧。再者,很少有杀人犯会直接承认自己杀了人,而且没有证据说他已经死了。”九夕的声音轻轻的。

      “这么多血,还真吓人啊。”谢青杰怜惜地捧起江舟的衣物,露出了吃惊模样。

      “没想到,谢先生竟会晕血。还好吗?如果受不了,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谈谈。”九夕并未上前,只是朝谢青杰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青杰早听出九夕话中对他这种拙劣演技的嘲讽,不过,他也不在意九夕的看法,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过,就算是你杀的,也没人谴责你杀了那个小子,他的利用价值本就少得可怜。我们会把这件事压下去。”谢青杰道。

      “嗯哼?那我还得一跪三叩首谢谢你?”九夕嘲讽道。

      谢青杰无所谓地耸耸肩:“您若愿意,在下也不会介意。”

      九夕眯起双眼:“听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才刚刚认识你呢。”

      谢青杰背过身去,语气听起来相当愉快:“我本来就是如此。”
      忽而,谢青杰话锋一转:“其实,你也很想知道真相吧?关于凌大少爷的,亦或是唐惊水的?你也会好奇……凌木诗究竟是怎么死的?唐惊水对剧院的一切企图,以及有关地下党——你一定很好奇吧,所以不惜一切去探寻真相。”

      “等一下!”本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宋楷,在听闻“凌木诗”“死”两个词,像是应激反应般,连忙上前几步,“你,你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凌团长他,真的死了吗,凌月瑾不是说,他一直都活着,只是身体抱恙……”

      谢青杰并未理睬宋楷,而是笑眯眯地接下了自己的话语。

      “还有,您是知道我们在利用江舟……才不得不让那小子离开我们的监管范围吧?在下也不清楚他是如何离开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九夕……他根本不是自杀。现场是你伪造的吧,你知道江舟在哪里,对不对?”

      九夕站在原处,也笑了。

      “抱歉,你的推测有误哦。我从未这样想过,他的死活也与我无关。”

      谢青杰神情似乎有刹那间的无奈与苦涩,可他又即刻恢复了原先的客气,勾起礼貌的笑容:“但我提醒你一句,江舟不是所谓的突破口,你不过是饮鸩止渴。”

      “是这样啊。”九夕瞥了一眼谢青杰,冷漠地背过手。

      太久未和谢青杰正面交谈过了。方才,九夕试探了几句,心里也有了底。

      现在,他有必要避开和谢青杰的正面接触。

      他其实不擅长应付这种人,对方的敏锐远在自己之上。虽然这些年来的变故,让谢青杰变了很多,但九夕清楚,哪怕是少年时,谢青杰也从不像他的外表那般单纯乖巧。

      而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此人应对起事儿来则是更加游刃有余。所以和谢青杰聊起什么,与其说是交涉,倒更像是在与虎谋皮。

      “今日有我的演出,抱歉不能与谢先生谈天说地了。若是您无事,我先行告退。”

      “我没事,老板,您随意。”谢青杰尖利地笑了一声,也随即恭恭敬敬地回应了对方。

      九夕转身离去。

      “副团长,等一下……”

      宋楷担忧地伸出手,可九夕没有回应。

      谢青杰走到了宋楷身边,轻轻拍了一下少女的肩膀。

      宋楷焦急地拉住谢青杰的衣襟:“你给我解释!江舟,还有团长,他们活着吗!?”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若是你有胆子插手这种事情,你会比江舟死得更早呢。”

      “我……”宋楷难以开口。

      “呵呵,我现在发觉,你演得很不错。愤怒,错愕,悲伤,焦急……哪一种情绪都相当到位,给我上了一节生动的表演课呢。希望九夕老师不要太严格,看穿了你的伪装。”谢青杰早就明白了少女的心思,“至于凌木诗和江舟?问出这种问题这很正常,在下也能理解。不过啊,答案得你自己寻找。”

      宋楷避开了谢青杰的目光:“所以……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盯紧他就是。”

      似乎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的人,依旧惯常完成自己的工作。登台唱戏,写剧本,耐心指导后辈,仿佛昨日的那个疯子,根本就不是他。

      不过一天中,总归有片刻忙里偷闲的时光。

      九夕推开了窗子。

      ……真好啊,下雪了。

      九夕嘴角上扬,垂落的手臂依然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犹如被丢入冰湖般,彻骨的冷。

      雪并不大,像是飘下了几片轻盈的蝶,落在掌中,化了。
      他喜爱这样的雪天,宁静与温柔包裹着这座城,四方恍若奏响了天籁之音。

      他并未在窗前停留太久,只待了片刻,又取出了医药箱。

      的确,谢青杰过于敏锐,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不过现在才发现,也着实是晚了一步,至少,他们的目标——江舟早已乘着火车不见了踪影。

      他早早做好了准备。
      救江舟,不仅救江舟,剧院的大家,也都要好好活下去。

      九夕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一刹那,仿佛火车在自己的眼前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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