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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折—恩怨 ...

  •   旭日初露,又是黎明。

      长街冷清,不闻嘈杂,不听喧嚣,似早已人去楼空。风却和暖,拂过古旧石板,吹落壁上斑驳,触人柔软心弦。

      洛书文不觉放慢了脚步,四处环顾着。

      此处足够不起眼,确然是一个藏匿身份的好去处。

      昨日,他接到了上级委派的任务。
      ——“杀了那个住在三号楼203室的青年。”

      关于对方的线索不多,唐惊水仅是给他留了一句简单的情报——男性,独居,掌握不少党国情报,且公开抨击过军统特务。

      洛书文抱着胸,在黑暗中来回踱步。虽已是草长莺飞的春日,但那流动的空气,仍然是彻骨的冷。

      “抱歉,请容我拒绝。”

      他的思绪有些许紊乱,但目的却异常明确。

      “哈?”中年男子像听到了什么荒唐话似的,挑了挑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书文,别太任性了。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想清楚自己的位置。你不想接任务,自然有其他人接,而你不想要自己的命,也自然会有人取走,不是吗?”

      没错……

      洛书文攥紧拳,细密的汗珠顺着脸庞滑落,密密的,沾湿了他下巴还未刮干净的胡茬。

      “书文,其实有同情心不是一件坏事。你说,想当一个好人,能有什么错啊。只可惜——你走错了路。”唐惊水哈哈一笑,摆正了帽子,那军帽上的白日炽热夺目,像是要灼伤人皮肤般滚烫,“你和那些毫无生气的人偶不一样,更不是一个傻瓜,所以你知道真相,你会反抗。我更明白,你有你自己的追求与理想,与我们所秉持的理念背道而驰。”

      洛书文被戳中心事,霎时间浑身僵住了。他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桶凉水从头灌到底,冷得他发木。

      这些日子里,唐老头子倒是对他搞出来的的这些小动作清楚得很。洛书文承认是自己锋芒太盛,也过于任性,不够圆滑,才屡屡碰壁,郁郁不得志。不过,既然老头子把话说到如此地步,想必自己在他手下,也活不长吧。

      近在咫尺的恐惧,向他席卷而来。
      或许,他从来都畏惧死亡。

      洛书文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唐惊水——他的脖子高昂着,似乎可以从此处动手,他翘着腿,自己则是站立着,想必可以从这里抢占先机……
      短短十几秒内,他模拟了数个杀人现场——将这老头子置于死地。

      唐惊水似乎并未生气,只是打量着对方的神情,忽而笑了,鼻尖吐出的气让那两撇胡子滑稽地翘起。
      “但有什么办法?你以为你拒绝了一次,他就不会死?你以为你这种幼稚的反对,会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一分一毫吗?洛书文先生——我麾下最勇猛善战的猎豹,完成任务吧,这是我给你的一次机会,如何利用,就看你自己了。”

      话音刚落,洛书文便放弃了一切妄想。
      “……好。”

      他沉默了片刻,取走了桌上冰凉的枪。

      握住它的瞬间,洛书文不禁打了个寒颤,它有种过于刺骨的寒意,触碰的瞬间,刺麻的电流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唐长官,再见。”

      他不愿再干这些血腥残忍的勾当,却还是为了所谓“保命”而执行任务。

      他的的确确不是个东西。
      据童兰所说,唐惊水本就是凭着关系混上高位的人,他也听过一些类似的传言——什么唐老板是局长外甥,又是唐老板和哪个该死的美国佬有交情,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唐惊水根本没什么领导能力,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中年花花公子。但若是小瞧他,也相当不可取。此人绝非一无是处,但多少有些凭着喜好用事。

      洛书文特地挑了少有人在的凌晨行动,却意外察觉到了藏在屋檐下的影。

      那是危险的警告,有人在跟踪他。

      他们的脚步声异常清晰,明显是不同方位包抄而来。

      此次任务中,唐惊水仅派出他一人执行,莫不是此次的任务已被他人泄露?

      否则,他也解释不了怎会有其他特务来此。

      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
      洛书文屏住呼吸,侧耳谛听。若他没有判断错误,附近应当有三人在此伏击。

      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自己腹背受敌,他虽被人夸赞过什么“神枪手”,不过以一敌三,他还是没有绝对的把握。此刻,只能暂且靠手中的枪抵住攻击,借机逃脱才是。

      洛书文迅速环顾四周,锁定目标后,连扣扳机,那人猛然回首,尚未作出反应,便倒在了血泊中。
      解决完一个,另两人也顿时察觉到危险,四下张望,寻找可藏匿之处。而他们的枪口,仍对准了孤身一人的洛书文。

      子弹上膛。

      指尖在扳机处滑动。

      洛书文环顾了一番四周,高大的院墙堵出了一个死胡同,四周禁闭着的房门也并不欢迎他的突然造访。洛书文叹了口气,抛却了顾虑,一步步向二人逼近。
      似乎逃不开了。

      清脆的枪声惊动了栖息在屋檐上的白鸽,它们纤细的爪放下了暂时的依靠,慌忙振翅而飞。而那刺耳的啼叫声溅起了流动的鲜血,在青年的眼前晃了一瞬,若骄阳般夺目耀眼。

      熟悉而腥甜的气味,令人作呕。

      洛书文抹去溅在面颊上的血,缓步上前。他并未开枪,但他却见另两名特务就在方才,已然倒地不起,死状惨不忍睹。

      他一惊,随后警惕地回过头,对面迎来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让他竟下意识退后几步。

      “您这是……刮了阵什么风儿,竟能跟到这儿来。”

      洛书文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一抬眼,目光便不自觉地滞留在来者如水般的双眸中。

      “啧,前些日子,我去了唐惊水那儿,和他谈了一些事情。”童兰收了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告诉我,你今日会来此执行任务,我担心你出事,便跟过来了。”

      洛书文没有回话,直接蹲下身,娴熟地处理起尸体来。

      “书文,你自己真得当心些。你死了,无论是我,还是伯父伯母,都会难过的。”童兰见洛书文像是对她的话语充耳不闻,自是不满,言语间也犀利了些许。

      洛书文苦笑了一声。

      世间有了牵挂,有时便不忍冒险了。

      白鸿影曾称他为“温和的改革派”。但他当然受不起白鸿影如此高的赞誉,只称自己是失败的提案者。

      他真的很失败。
      自己所努力的一切,没有任何回报,反倒被唾弃,被辱骂,遭到了国民的政府打压,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但他知晓自己的思想没错,违背人民意愿的政府,必定活不长久。

      父母曾问他,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每每提起,洛书文常歉疚,只得说自己职业特殊,不方便透露。

      他曾立下过赫赫战功,背负着沉重的荣誉。父母常以自己为骄傲,说自己的儿子杀了多少的鬼子和汉奸,挽救多少无辜平民百姓的性命……可在如今混乱的局面下,他已不再是英雄,却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刽子手。看到父母期待的眼神,洛书文总是回避,他无颜面对他们,也不知该如何聊以慰藉……他父母仅仅只是渴求和平的心。

      民心所向之处才是真正美好的家园。为这样的党国办事,值得吗?

      他也曾有调职的想法。而他的好友程山绘得知此消息后,便是在单位打听相关资料。

      程山绘告诉他,自己虽没当什么大官儿,但找人帮忙调个小职务,应当不算难事。

      这事儿本应成功,却被唐惊水这个多管闲事之人截了胡,便是不了了之。
      现在他也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微薄与渺小,哪怕是这样一件事,他都无力去逆转。

      “我已经说过,我不要再待下去了。”

      童兰垂下眼:“那又何必活得如此苦痛?有时候,醒了不如醉着。”

      洛书文只是轻轻摇头,叹息一声:“是吗?兰儿……其实这些日子,我也想了不少。我得说一句,我必须得和您说这么一句。”

      “兰儿,抱歉。”

      童兰明显愣了愣,竟不知如何接话:“抱歉?啊?这算什么……你是有心事?”

      洛书文避开了童兰的目光,苦笑了一声,眉头有不明显的抽动:“的确。几日前,有民主党派的人找过我。他们告诉我,我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要是放在从前,或许我早就拒绝了。只是最近发生了点儿事情,让我改变了我原先的看法。他们说,他们希望与我合作。”

      “那你拒绝了吗?”

      “那可算不上,不过……我还是担忧安全问题,所以打算延缓一段日子,先把这儿的事儿都解决了再说。”

      “是吗?那这样也挺好的。干些你应当做的事情,去实现属于你的价值嘛。”

      童兰的目光在笑,眼里似荡漾着波澜的海,翻涌着,拥住了洛书文的身影。

      洛书文垂下眼,沉默片刻后,缓了一口气,背过身去。

      “只是有一个前提——”

      洛书文回头,双眼微微眯起。

      “我得活着啊。

      “有些人,不想让我活下去了。”

      童兰沉默了。
      她只是缓步上前,将枪递到洛书文的手中,她的目光格外温柔,像是说着,一切保重。

      微风拂面,意外并不寒冷。童兰伸手,为洛书文整理好衣领。

      似不好意思般,洛书文慌忙避开她的目光,握紧了枪。
      可当他再度回头,童兰已然走远了。

      军官的心头莫名其妙涌起了矫情的酸涩感,但他还顾不得细想,便快步奔向另一条小巷。四处蔓延的郁郁葱葱,为他做上了伪装。

      出现了。

      男人抱着手中的文件,推开了家中的大门。他的步伐轻缓,嘴角还停驻着温雅的笑意。

      那一枪,本可以瞄准他的头颅,一击毙命。

      但洛书文失手了。

      男人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半步,最后颤抖着身子,倒在地上。
      洛书文举起枪,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又是一声枪响,洛书文莫名踉跄几步。

      男人张口,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复杂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洛书文的眼中,他的表情并不夸张,但凄厉的嘶吼如枪声一般不堪入耳。

      鲜血蔓延,似要将他整个包围。男人死死盯着洛书文,眼中似有数把利刃,欲将其千刀万剐。但逐渐,他的胸口不再起伏,便也没了声息。

      洛书文扶着墙,枪从指尖滑落。

      他听到了一声呜咽,一声悲鸣。
      他缓慢地将枪拾起,扳机处留有自己指尖的温热。

      我刚刚……

      他的确格外怯懦,也格外自私,他不愿再被囚笼束缚,却偏偏害怕着死亡。

      可是……
      强烈的思想碰撞令他有了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宛若跌入了虚空。

      我应该怎么做?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洛书文摘下眼镜,奋力向外跑去。

      任务顺利完成,唐惊水也满意地舒展开眉头,还出言好声好气恭维,甚至拿出了他的藏品——一瓶据说珍藏了二十几年,芳醇浓郁的红酒,要与洛书文分享。

      拒绝了唐惊水刻意的讨好后,洛书文下了楼,突然,肩膀似乎被人使劲拍了一下。军官疑惑地转头,白鸿影抱着胸,相当不屑地与他打了个照面。

      “洛书文,你最近似乎很忙啊。都没时间搭理我们了?”

      “真的不好意思。”洛书文连忙摆手,“我这不是,有事情嘛。那您不介意,咱俩,再加上小刘儿小吴儿一起,找个机会聊聊天成不?”

      “谁要聊天了?我说你玩忽职守,知道吗?”白鸿影皱起眉头,拽着洛书文的胳膊往办公室走。

      “不好意思……”洛书文挠挠头,说实话,这种事情他也不好解释,再者,他目前的所作所为也确实算得上不务正业,自然没理由反驳,只得连连道歉。

      可意想不到,推开门,原先死气沉沉的办公室,突然多了一抹亮色。

      “喂,看她。”

      这是一个让人不觉眼前一亮的姑娘。她袅袅婷婷立在唐惊水身侧,面颊微红,笑容甜美却不谄媚,清丽秀美得只有那湖心的芙蕖可与之比拟。

      他几乎是下意识觉得,这种姑娘不应该出现在唐惊水身边。洛书文了解唐惊水这一贯粗鄙,偏爱风尘的俗气品味。而这位姑娘举止端庄文雅,倒真有几分受过礼仪的大小姐模样。

      白鸿影却慌忙收回目光,红了脸,说唐惊水最近身边的这个女人叫肖玉,是肖砚的妹妹,他也是最近才打听到名字的,但始终没和她搭上话。

      “你喜欢她?”洛书文见白鸿影的神情略显古怪,还真就一本正经问。

      白鸿影惊出一身冷汗,别过脸去:“呸,这种女人你都敢要,不怕家里出事儿啊。我可告诉你,我爹妈已经给我相好对象了,那女人才叫干净漂亮啊,还贤惠听话。而且,肖玉还是头儿的女人,和头儿抢女人,你脑袋不要了?”

      肖玉似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僵硬地转过头来,苍白瘦削的面庞上挤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那双美目似乎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洛书文,让洛书文不寒而栗。

      “小吴,帮我倒杯热水过来,快点儿。”洛书文朝不远处的男子招招手。

      捧着温暖的茶杯,洛书文的心情似乎是稍许好受了些:“多谢小吴了。白鸿影啊,我的报告就在桌上,你自己拿了看看,没啥问题我就先交过去。”

      白鸿影坐下,随意翻看了报告,但早已无心关注这些东西,压低声音道:“你说,我继续在唐老头子那儿办事儿,有前途吗?”

      “没有。”洛书文突然觉得可笑,把茶杯随意一放,回答倒是异常干脆。

      白鸿影白了他一眼,轻哼:“问你也是白问。”

      “不过,有些话我总觉得要和你说说。”白鸿影拉了一把椅子,在洛书文身旁坐下,“我在这儿也没什么朋友,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了,我感觉你还算不得多坏,那就勉为其难让你当个听众好了。
      说实话,我总这样觉得,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长时间。我太了解我自己了,也逐渐了解了我们待的这个地方。一开始,我的目的倒是很明确,但过了一年多吧,我便渐渐有些好奇,自己究竟在这儿干些什么事情,我的这条路,像是没什么结局了。”

      洛书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白鸿影向来骄傲,但洛书文倒是知晓,他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平素他没兴致搭理人,难得会这样对洛书文说话。

      洛书文曾从唐惊水口中听说过白鸿影来此的原因。

      白鸿影的父母相当富裕,又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便千方百计想让他受到最好的教育。可惜白鸿影天资并不聪颖,自己也不算勤奋好学,勉勉强强从军校毕业了,那夫妻二人又是担忧白鸿影将来无所事事,成了什么纨绔子弟,便花些钱把他托付到唐惊水手下办事。

      碍于白鸿影父母的面子,唐惊水平时都只派给他一些没什么危险的任务,让白鸿影都能稳稳妥妥完成。这样,他在别人眼里,倒还勉强配得上“年轻有为”这四个字。上次在剧院的任务,他来掺和一脚,也只能怨唐惊水那里缺人了。

      洛书文回过神,见白鸿影缓缓开口。

      “对了,还有肖玉小姐。其实,我的确不喜欢肖玉小姐,只是有些唏嘘感慨,竟是她的亲哥哥将她送给了那老头子。哈,世界上哪有肖砚这种渣滓啊,对自己的亲人也能下得了这种狠手!要是他死了也是活该!说实话,一般跟着唐老头儿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啊……”

      “倒也是啊。”

      洛书文点了头,没有再看向肖玉。或许,肖玉的确可怜了些,但也只是可怜罢了。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肖玉目前处境如何,而是如何利用肖玉……来应对肖砚。

      此后,洛书文也常常见到唐惊水身旁的女孩,她怯怯地退后,浑身颤抖。但有时,她忽而又拦住自己,双目中似有渴盼。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洛书文先生。您可以……告诉我吗?”

      怜悯之情暂且放下,此刻,他需要将已知情报整合,规划出一个大致方案来。

      肖砚仍然利用肖玉在部署计划。若是带走肖玉,定然会引起肖砚警觉。以肖玉为饵,到时就有机会一举杀死肖砚。而肖玉自然是托付给剧院的人管。

      至于唐惊水,他们既然是一头儿的,洛书文自有方法糊弄过去。

      他这么想着,走入剧院,寻了半晌,却见不到凌木诗的身影。

      无可奈何,他只得找个剧院的人打听打听了。

      而那个身影,莫名眼熟。

      洛书文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退后,挤眉弄眼,这神情,还颇有几分被抓包的窘迫感:“阿,阿绘,我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听戏……”

      对面坐的男子高高瘦瘦,微长的发尾似乎要落到肩头。他身着青布长衫,捧着近来畅销的志异小说,正是洛书文的好友九夕。

      九夕听闻唤声,放下手里的书本,见对方是洛书文,并未惊讶,而是略一点头,笑容格外温和。

      凌木诗是事先和洛书文约好了?多少也通知自己一声呀。

      “我与团长交好,今日被他请来帮忙。到时见到凌先生就清楚了。”对方见附近暂时没有耳目,却也刻意压低了声音,随后若无其事地打了声招呼,“午好,小洛。”

      洛书文皱着眉打量九夕一番,忽而瞪大了双眼:“等等,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诶?请讲吧,没关系的。”

      “不知您是否和九夕妹子认识,总感觉好巧合,远看看不出来头,仔细观察,总觉得您俩相貌的确……很是相像。”

      九夕眨眨眼:“你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凌老板同样这样说过。说实话,听到这样的评价,我真是不胜荣幸,毕竟他的才色可是一绝。”

      一旁打扫的苏忆歌见此,差点儿笑出声来。她连忙上前,和二位打招呼:“二位先生,现在还未到演出时间,如果要找团长,请随我来吧。”

      洛书文倒是认得这个小姑娘,她应当是剧院的人,叫小苏。这姑娘瞧着乖巧懂事,又只是个打杂的,洛书文自然没抱太大的警惕心。

      苏忆歌带着二人来到凌木诗面前,恭恭敬敬地倒了茶,便离去了。

      三人围坐着。洛书文性子直,便是开门见山,倒也为他们省去了不少时间。

      虽说是商量对策,但多数还是洛书文所言,另外二人旁听,有些话便是顺着洛书文的话分析。

      “就是说,肖砚,一个不可控的变量,但我们可以将肖玉把控住,让肖砚这个这个不可控,变为可控。据我所知,肖砚此刻正在利用肖玉布控一个计划,正与唐惊水有关。若是我们从中作梗,带走肖玉,不仅可以打探到相关的情报,而且,肖砚面对这种事儿,不会坐视不理,我们自然也就可以推断他的下一步行动。”

      肖玉近来在唐惊水那里,她虽是被人监视着,但唐惊水还是给了她自由空间,平日里也有机会出来走走。虽说她附近常有警卫或特务把守,但以洛书文的能力和关系,掳走她并不困难。

      将她带往剧院,一些情报自然可从她口中获知。肖砚的住所,平日常会现身的地点,未来具体的行动计划,以及一些其他零碎的琐事,肖玉若是如实告知,他们能少走不少弯路。
      若是短时期从肖玉口中问出情报,便直接暗杀肖砚,若是问不出,也可拿肖玉作为要挟,引蛇出洞。

      洛书文有板有眼地分析着,心中已有了一定的把握,可他抬眼的刹那,却不见了凌木诗的踪影。

      洛书文有些疑惑,回头看向九夕:“他怎么了?”

      “剧院的事情很多,也请小洛谅解啦。他等一下会回来的。”

      “这……唉,那好吧。我再等等。”

      “不过,我还是需要确定一下——唐惊水并不清楚你的计划,是这样吗?那您又如何肯定,可以带走肖玉小姐呢?”
      九夕抬眼,瞳眸中的倒影明显一怔。洛书文扶正了眼镜,缓了一口气。

      “您大可放心,这事儿啊,我有把握。这老头儿故步自封,又好色得很,不过我也算得上他的心腹,他不会刻意去刁难我。从他手中带走肖玉对我而言并不困难。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我的好消息便是。”

      “原来如此,多谢了。”

      “这说的什么话,跟我客气什么嘛。”

      ……

      几日后,剧院。

      九夕推开后院的门,见苏忆歌仍坐在那棵梧桐树下,翻阅着书籍。

      九夕脚步一顿,张了张嘴,本想与她说些什么,却还是担忧自己会惊扰到她。

      “我在听。”苏忆歌抬眼。

      “……小苏,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九夕踌躇片刻,才道。

      “您说。”

      “现在,有人想杀了肖砚,请我们帮忙。现在,我们已有一个方案,但需要你的帮助。”

      “请等一下?”苏忆歌扣上书籍,忙抬起头,“我方便知道……这是谁吗?”

      “是军统的人,他知晓剧院与肖砚的关系,才选择找团长寻求帮助。”九夕答道,“这的确不是我们的任务,但此事我已请示了叶远涯同志。”

      “我明白。”苏忆歌知晓九夕的意思,忽而又似想起何事,缓缓开口,“需要我的帮助……是因为肖玉小姐吗?”

      九夕沉默片刻,柳眉微蹙:“是的。所以,询问一下你的意见。若是觉得为难,我们另想办法。”

      “……我同意。”须臾,苏忆歌叹了一声,“只要别太难为肖玉就好。”

      她当然不会同情肖砚,她甚至恨透了这个伪善的军官。

      若不是他,自己或许还在学院里学习。她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有她所热爱的文学环境。心中那些澎湃激情,笔下那些激昂文字,是他们所挥洒的豪情壮志。若不是他,那些学院里的学生与教师,根本不必放弃了手中热爱的工作,根本不必在生死线上挣扎。

      他们有的人,甚至没有熬过这个冬日。

      听苏忆歌一言,九夕莫名有些心酸:“抱歉。但我们会尽我们所能保护好肖玉小姐。”

      “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我有一点不太明白。肖玉一直在肖砚身后办事。您和团长曾经说,肖玉很难逃离肖砚的视线之外,即使离开,也会有特务严加看管,那为何我们会有这个机会?还是说……那个特务,是肖砚的心腹?可我总觉得可能性不大。”

      “近来情况有变,所以她的行动会比以往自由些,我们也有了可乘之机 。”

      “好,我清楚了。”

      九夕也不再多语,心中却是压抑着什么,很是痛苦。

      若不出意外,肖玉应当在明日凌晨被洛书文的线人送往剧院,到时他便去接应。

      也不知……他们应该怎样面对这样的肖玉呢。

      回首一望,苏忆歌似是倦了,倚着树干小憩,九夕刚打算取下外套,披在苏忆歌身上,少女却恍若被惊动般,轻轻扯住九夕的衣袖,呢喃着。

      “战争……结束了吗?”

      “很快就会结束了。”

      九夕抬眼,望向树上冒出的新叶。它们昂扬着脑袋,叶尖载着仲春和煦的阳光。

      “但愿,我们都可以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我们一定会活到那一天的。”

      就这样,他们看着天色逐渐昏暗,看着绵密的云层爬满了夜空,遮天蔽日。

      梧桐树下的人已然离去,而那新叶如亭亭玉立的舞者,在风中摇曳生姿。

      很快,周围的梧桐叶皆闻风而动,它们踮起脚尖,舒展双臂,似蹁跹的蝶,奏响的“沙沙”声,如低语,若夜曲。
      长夜已逝,天光破晓,谁都不知夜中,有这样一场曼妙的舞会。

      次日凌晨,洛书文便派人把肖玉送来了。

      过了一日,凌木诗的精神显然好了些。他接到消息,哪顾得上手上的工作,慌忙跑去嘘寒问暖,见对方只是摇头不回答,紧闭着眼,分外痛苦的模样,凌木诗自然心疼得不得了。

      此次任务出奇顺利,多少也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苏忆歌与肖玉彻谈了一夜。

      虽这样说,但此次对话却和过往大相径庭。肖玉话很少,大多数时间,只是用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侃侃而谈的少女,勉强露出了一抹微笑。肖玉回答的声音轻轻的,甚至连呼吸都是如此细不可闻。
      见肖玉的反应,苏忆歌的心头颇为苦楚,自是难以抑制自己的神情。这几天,她一直都很矛盾。她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肖玉再度受到伤害,但既然有机会除去肖砚,放在任何一个深受其害的人身上,都不会放过,她也不例外。所以,事到如今,只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

      “小苏妹妹,你怎么了?”

      “你和他,最近还好吗?他似乎……”苏忆歌不敢看向她,只能窘迫地避开视线。

      那一刻,她只有无尽的悲哀与内疚,悲哀肖玉因肖砚落得此般落魄的境地,内疚自己为何连哪怕一个保护肖玉的方法,哪怕一个瞬间可以挽救肖玉的机会,她都因为太过胆小怕事,一步步退缩,从而生生从自己指尖流逝!
      于是,她便眼睁睁地任由肖玉,一步步走向末路。

      肖玉听得倦了,便和苏忆歌告了别。回到屋内,一切的陈设还是原先的模样。肖玉换上了睡衣,推开窗,遥远的一片苍穹中,溢满了醉人夺目的星。

      到翌日早晨的会议上,苏忆歌整理好了从肖玉口中问出的情报,并亲手交给了凌木诗。少女苦笑着,拉开椅子,缓缓坐下。

      “小苏,肖玉的事情,我们的确有些欠考虑,但这已是我们目前想到的最好方案。不牵扯进她的事情,也是为了保护组织。”九夕回头,怅然若失的目光落在苏忆歌的身上,语气却格外认真。其实他清楚,在面对苏忆歌时,自己不应当对此事做出任何评价,可他还是想告诉苏忆歌。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露出这般自责痛苦的神情,“毕竟,其间牵扯的利害关系太深。本身,肖玉来剧院的目的就并不单纯,背后还有肖砚这样的人当推手,我与团长也不敢对此轻举妄动。但到头来,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肖砚竟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可当我们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挽回。”

      “也是。毕竟,这世间怎会存在两全其美的事情……”凌木诗苦笑着,却有些说不出口,只是将苏忆歌整理的资料来回翻看。

      近日肖砚常常活动的时间和大致地点算是得手了,九夕和凌木诗商议了几句后,九夕便挥了挥手,即刻派出自己的眼线,去找寻洛书文。

      洛书文接到情报,便告知凌木诗,到今日傍晚,他便会过来。

      凌木诗注视着洛书文给他的留言,苦笑着叹息。这傍晚的天,格外阴沉,或许就要下雨了吧,想必对暗杀还有些影响,真颇有几分天公不作美的意思。

      “小苏,你去看看肖玉,可以吗?顺便,把这里的菜给她端过去。”凌木诗吩咐道。

      “好。”

      可后院的小屋里,早已空无一人。那梧桐树显然被人践踏过,竟断了几根枝干,上方有隐约的血迹,还未被雨点冲刷掉。提着灯看,显得格外瘆人。

      肖玉离开了剧院,这的确出人意料。没有钥匙,她便爬上了梧桐树,翻过了围墙,顾不得瓢泼大雨,顾不得伤痕累累,毅然决然离开了。

      取出放在衣兜的钥匙,苏忆歌打开了后院里的门。雨点沾湿了她的衣襟,她也不曾察觉,或者说,她顾不得这些了。

      不远处,洁白的纸张显得格外刺眼。

      她拾起地上染了血迹的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再见,我到我兄长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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