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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折—旧戏 ...

  •   “抓这三味药,回去熬成汤喝,一日两次。一个月后,来此复诊。”

      凌木诗勉强扯了扯嘴角,接过药方,随意抓了下头发。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就这样大把大把地掉下来。

      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上却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病。若不是他手头还算宽裕,至少可以买些补品补补身子,估计自己现在就得在医院躺着了。

      “凌先生,我建议您可以暂时减少平日的工作量,您这也算积劳成疾啊。”

      凌木诗取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明白,多谢大夫。”

      不论是谢青杰,还是肖玉肖砚,亦或是与自己咫尺天涯的凌季南,它们都似刀般横在了自己的面前。若是要推开,自己也必会鲜血淋漓。

      他快被这种生活折磨疯了。

      所以,当他见九夕将一封信件推到自己面前时,这种情绪尤为更甚。

      凌木诗捏紧了眼镜架,瞪了眼九夕,结果九夕还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直接把凌木诗气到无话可说。

      “抱歉啦,给我们敬爱的团长倒杯茶,别气。”

      “……你试试。来,你试试?”凌木诗一拍桌子,刚想发作,却觉着此信有蹊跷。

      他收起怒火,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

      信的内容相当简短,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得直白些,这分明只是靠拼凑文字组成的一段话。

      “密文?”他心头堵得慌,“看不懂,拿回去。”

      九夕来回打量了密文一番,似是想起什么:“我倒是明白了。团长,把《丹海谣》剧本拿来便是。”

      凌木诗注意到信末尾有不明显的图画标记。
      一个红色圆圈,几条波浪,也亏他想的出来。

      凌木诗沉默了,听话地拉开抽屉搜寻。

      九夕则躲在角落偷笑。
      虽说《丹海谣》的内容也的确刊登过报纸,不过,让一个对戏曲不感兴趣的人写这密文,也当真是难为他了。

      半晌,凌木诗才缓缓开口:“此人想杀了肖砚,向我求助。”

      “值得吗?”九夕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凌木诗不觉头痛起来,随意摆摆手:“把信烧了。”

      九夕接过信,掷向火炉。

      “信是谁的?”凌木诗抿了一口茶,心情稍有平复。

      “团长必定认识。”

      “白鸿影还是洛书文?”

      “洛书文。”

      听罢,凌木诗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你和我说过,洛书文是唐惊水的下属。由于肖砚想对付唐惊水,唐惊水很可能便找洛书文对肖砚下手。”

      “团长打算怎么办?”九夕问。

      “你也知道,我的眼线打探到消息,有几位宾客打着情报交易的名号想来剧院探取机密,后来查证,都是肖砚手下的人。总而言之,肖砚从来就没有想放过剧院。所以……尽早解决吧。”凌木诗踌躇了片刻,答应了,“方才,我有将此情报告知苏小姐的想法。不过,苏小姐毕竟有任务在身,若是时间上有冲突,那只能就此作罢。”

      “她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只是……”九夕不想欺骗凌木诗,但他总觉给少女过大的压力,实在欠妥,不免犹豫起来。

      “罢了,若无大碍,还是通知为好,毕竟此事也瞒不过她。”凌木诗仰起头,微阖着眼,似在喃喃自语,“而且……如果是她,肖玉不会坐视不理的。”

      话虽这么说,但凌木诗还是心有担忧。他知晓,若是要对抗肖砚,最简单的方法必定是从肖玉入手。
      不过,苏忆歌虽有一定的能力,但到底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对肖玉,想必多少还是会感情用事。

      “嗯?”九夕眯眼轻笑,“这么说,你想到了?”

      凌木诗垂下眼帘:“其实我暂时没有头绪,今晚有时间,我先整理一下与肖砚相关的情报吧。”

      九夕沉默片刻,忽而开了口:“团长,这样或许就大致缕清了他们的关系——肖砚由于利益受损,所以想方设法要除掉唐惊水;而唐惊水自然是料到了肖砚的行动。而作为唐惊水的下属,洛书文自然也会反过来对付肖砚。不过,以我对洛书文的了解,他找你,不太像唐惊水的主张,应该还是自己的决定。”

      “不错。而我们仔细想想,其实,洛书文倒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这段时间,剧院与肖砚的问题一直悬而未决。虽然作为简单探查情况的肖玉的确离开了,但肖砚对剧院虎视眈眈,他没有就此善罢甘休。”

      剧院暗地里是一个情报交易的场所,凌木诗作为中介人,不仅仅需要向他人引荐对象,或自己充当买卖方,也同时需要保证双方的交易能够顺利进行,保证他们的隐私与安全。由于情报交易的时间都定在夜间,剧院在那群人口中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得先花钱听完一出戏,才能与团长搭上线。
      先前,那位地下党便是做了这个打算,等听完这出《丹海谣》后,伪装成前来进行情报交易的买方获取情报。但由于九夕与凌木诗提前得知特务的一些行动,这一方案自然被扼杀在摇篮里。

      凌木诗像是消遣般,勾住了金属的眼镜链条,缓缓拉到自己面前,注视着烛光在链条上流动。
      或许剧院就是这抹烛光,在几个势力之间来回周旋。

      不过,此次探讨的重点是肖砚。
      凌木诗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链条,又将思维转到了肖砚这段时间的举动上来。

      肖砚的所作所为令他警觉。而此人只是把自己的妹妹留在这里,妹妹离开后,又将自己手下派来打探消息,却长久没有真正对剧院下手,久而久之,这件事便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凌木诗的头顶。
      当年,凌木诗收购剧院时,也是看中了它未来的发展前景。另一方面,在此之前,九夕就在剧院工作,可惜他资金有限,剧院自然难以发展。他也只能靠着自己的几分才色,多少能在北城撑一段时间。
      凌木诗见此,踌躇颇久,还是决定出手相助。他凭手头的资金扩建了剧院,吸引了人才,累积了人脉,可谓是一举多得。

      剧院不大,但在了解它的人眼中,还算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自然,它也会被不少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为此,凌木诗也偶尔会与九夕谈起一个问题——是否应当把地下党的议事地点换个相对清净的地方。
      即使凌木诗在与其他人做情报交易,自然是规定了交易的时间与地点,一般放在夜里,地点定在二楼会客室,若有违背,交易自然取消;而地下党的议事处偏向团员内部生活的一个地方,他们大多选择在上午开会讨论。若是当日没有前来进行情报交易之人,且附近情况安全,时间上的安排也会相对自由些。
      总而言之,两者时间地点尽可能错开,避免相交。
      虽说有这般保险,但多少大家总归有些不放心。此地更多只是为了提供工作上的便捷,但安全性仍然要打上疑问号。

      当然,关于迁移议事处一事……现在都没谈妥当。

      “洛书文……他知道你是谁吗?”

      “暂时不知道。”九夕话音刚落,却又是想起什么,“我已与他约好时间,两日后的傍晚再会。”

      “可以。”凌木诗提笔,记下了时间,“为了组织的安全,到时,你最好去避避风头,我亲自迎接他。”

      “凌木诗同志也是深谋远虑。”九夕轻轻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吾见此等雄才大略之人,心生敬畏,他的丰功伟绩自当记载在戏文之上。”

      “你——又拿我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本了?行吧,写这些也可以。不过,记得把我写成忠臣将军什么的,太监例外。”凌木诗抬眼瞄了九夕一眼,突然下意识捂着嘴偷笑,“我懂了,嘴上把我吹得像朵花儿,心里估计还想着我克扣的工资吧,不还。”

      “哎呀,团长怎么又在欺负我们团员了。”九夕眯着眼,调侃道。

      对此,凌木诗只是笑笑,放下茶杯,取出手帕,拭去嘴角的水渍。

      “不过,洛书文的请求,我同意了。”团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时候差不多,我也应当离开了。小苏那边,你去通知吧。”

      在洛书文的推波助澜下,凌木诗终于下定决心除掉肖砚。

      近来,他埋伏在肖砚那里的眼线已被清理得所剩无几,但他并非一无所获。从已知的情报可以推测,他所在乎的人和事,落在肖砚手中,究竟是多么危险。

      当晚,洛书文如期而至。

      这是一桩很公平的交易。洛书文也为人实诚,的确是认认真真和他谈条件的。

      凌木诗这么想着,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青年抬眼望向戏台,此刻临近下午,早已曲终人散。

      吹入屋内的风,终于有了难得的暖意。

      窗外,莺飞草长。

      凌木诗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瓷杯,阳光仿若融进茶水之间,酝酿开一片柔和的金黄。
      他隐约触到远处的轻吟浅唱,像是浸染在日光中,悠远绵长。

      “一年之计在于春”,大抵是如此。

      青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双筷子,便是抬手,轻扫过筷尾,随即朝身侧掷去。

      他身后的黑影动了动。

      “凌先生好身手。”

      “……谢青杰,你这一个月可真是短暂。”凌木诗冷笑一声,摸向身侧的枪。

      谢青杰勾起唇角,不显丝毫慌乱。因为他知道,凌木诗根本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毕竟是急事,想必凌先生应当不会怨恨在下的提前出现。”

      谢青杰将筷子搁置在桌上,缓步朝凌木诗走来:“先生憔悴了不少。”

      这时,他的目光落向了窗外。

      剧院门口,赫然停着一辆汽车。

      “对了,”谢青杰似有所思,垂头一开口,竟是开门见山,“今日我想带您去见见季南,您不会拒绝吧。”

      提起季南,凌木诗的心猛得疼了一瞬。可他又像是意识到何物,举起枪:“这不是你来剧院的最终目的吧。”

      对着那黑洞洞的枪口,谢青杰一怔,随即露出笑容:“此行之前,您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回来时,我想见见我师兄。”

      “居心叵测。”凌木诗别过脸,冷声道,“谢大公子,您这是……又要给你的好师兄下毒了吗?”

      “被发现了,我还以为凌先生很好骗呢。”谢青杰掩住嘴,咯咯直笑,“在下可没什么居心,这毒既不致死,时间久了,也可自愈。不过草药的名字,正好是我的艺名。在下开个小小的玩笑,只希望师兄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就这样的小把戏,竟能唬住凌先生。”

      “……你身上有枪。”

      谢青杰眯了眯眼,把枪丢给了凌木诗:“这样,凌先生总该放心吧。为何愣着呢,请。”

      凌木诗点了头,便随着谢青杰的脚步走出门外,却听对方幽幽叹了一声:“木诗,其实我们谁都没必要纠结于过去。那件事,无论谁对谁错,都早应该释怀了。”

      凌木诗知道他所言何物。

      正因如此,对方那一席话,便唤起了凌木诗久远的记忆。

      当年,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凌木诗的父亲受他人扶持,发展了一些产业。可惜事务繁多,凌父难以管理,便将多数产业分给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凌木诗有位小叔子叫凌殊启,管着一家戏班,谢青杰先前便是被谢家赶去了此处。

      凌木诗爱戏,便常来这戏园子里品戏。

      这凌大少爷自小便受艺术熏陶,常常煮杯香茗,听那些伶人在戏台上百转千回,自己晃着杯,不知不觉入了戏。

      那日,凌木诗刚观戏归来,却见自己小叔挥着扇子,在树下吵吵嚷嚷什么。

      “九夕,给我过来!又不长记性了?”

      班主对面,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孩子。他捧着书和笔,似是要走。
      听那中年人一唤,小孩子不觉停住脚步,冲对方做了个鬼脸:“不是吧,先生,这您都要拦着啊。”

      “手里什么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九夕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不出意料,他被罚了。那文章也被挂起来。梨园的孩子便围着,对那篇写得不清不楚的白话文指指点点。

      此文语句虽有不通顺之处,不过凌木诗倒是从中读出了什么。

      听说,这是九夕写的第一篇文章,打算投到报社那里。偏偏那孩子好生傲气,被几个戏班的同伴嘲弄后,简直羞愤欲死,拿根枝条在泥土上乱涂乱画,嘟嘟囔囔说自己再也不写文章了。

      凌木诗对此甚是好奇,又听闻九夕染了风寒,便借探病之由,想找这个伙伴儿聊聊天儿。

      “九夕,你好,我是凌木诗。”大少爷走上前,尽可能友善地微笑着,“我听闻了那件事。你……为何要写这样的文章?”

      “大少爷。”九夕戒备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凌木诗,“好好当您的少爷,这种事怎么值得您屈膝下问。”

      凌木诗嘴角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挥了挥手,随即打了个圆场:“的确,戏班的环境差了些。”

      九夕眉头紧锁,显然没这个心思理睬对方:“您想说什么?”

      这伙伴,脾气挺怪,貌似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凌木诗腹诽一句。

      “学乖点儿,唱成角儿,你会自由些,也会受人追捧。到时,无论你写什么,他们都没这个底气嘲笑你了。”

      “少爷是看懂了吗?”

      “……其实,看懂也不算困难。”凌木诗讪笑,“不过一个戏子,其实不该想这些事情,干好自己的本行就行了。”

      “不,少爷。”九夕忽而攥紧拳头,竟下意识反驳,“想必少爷应当知道如今的局势,我就不多赘述。但我好奇,难道一个戏子,就没资格为国出力?唱戏无错,但也得堂堂正正唱才是!少爷,您不认为吗?”

      “……原来如此。”凌木诗沉默了片刻,也不知该怎样回应,只得问,“你病如何?”

      九夕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慌慌张张将头埋进被子里,嘟哝道:“抱歉,失礼了。还有……我没事,大少爷就不必关心了。”

      忽然,一缕凉风拂过凌木诗的面颊。

      他突觉不适,侧过头,倚在了车窗上。

      谢青杰笑:“凌先生有心事?”

      凌木诗回过神,看向窗外变换的风景,过路的行人,不觉恍惚。

      他伸手抚摸着车窗,冰冷刺骨。
      那澄澈的天穹上,密密丛丛爬满了云朵,阳光敛去锋芒,雨点扑簌而落。
      隔着玻璃,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密布在窗上的雨点。他注视着它们聚集融合,注视着它们迅速下坠。
      他不觉皱起眉头,心头涌起莫名的压抑与感伤。

      有人撑起伞,有人则躲入了建筑物之下。凌木诗像是失了神,无力地垂下手来,眼前的景物又霎时模糊不清。

      他不知谢青杰在想什么,只是见对方颇显忧虑的模样,有些莫名,自己倒是念起一个姑娘。

      她本没有名字,母亲早逝,随后被家人卖去戏班,苟且偷生。凌木诗心生怜悯,见那远处竹影摇动,似与蜂蝶窃窃私语,恰是一幅美景。
      于是,凌木诗悄悄给那小姑娘起了个名字,叫竹语。

      唤着唤着,这个名字倒也传开了。

      先前,凌木诗时常来寻她玩耍,却总被家主阻拦。可自己稍作收敛后,竹语反倒不愿与他接近了。

      后来,凌木诗才知晓,竹语与那谢青杰早已两情相悦,年少便私定了终身。

      听此,凌木诗虽有失落,却也放下心来。他对竹语的感情的确说不清道不明,但得知她有一个好归宿后,还是祝福的。

      想必谢青杰将来也会回到谢家,对竹语而言,也是喜事一桩。

      毕竟在当时,戏子只是个下九流的职业,出人头地的不过凤毛麟角。若是竹语将来当了谢家少奶奶,至少生活会安定些,不必为生计发愁,也不必遭人白眼。

      怀揣这样的妄想,似乎也没错吧。

      只是在某天,竹语姑娘登台演出,却被他国军官看上。那军官对竹语姑娘喜爱得紧,便花了些银子将她赎走。

      可数日后,竹语的尸体竟被他人送到了戏班。

      掀开白布,血肉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凌木诗胃里翻江倒海。他近乎站不稳,压抑,痛苦,悔恨,自责近乎在刹那间颠覆了自己的天地。

      那原先灵动秀美的竹语姑娘,早已面目全非了。

      办完竹语的葬礼后,凌木诗心头颇不宁静。
      怀揣着不安与悲苦,他拜访了这戏班的台柱子,也就是九夕的师父。

      只是恰巧,他碰见了九夕。

      拿了报纸回来,九夕已然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

      “九夕。”摇椅上的中年人幽幽地吸了一口烟,“竹语走了。传言,她本想刺杀那军官,结果……你也知道。节哀顺变吧。”

      九夕垂下脸,浑身发抖,不知是惧是怒。

      师父眯着眼,晃了一下摇椅,收起烟斗,向九夕摊开一只手:“今日的报纸,拿给我看看吧。”

      少年踌躇不决,但师父催得紧,他还是将报纸递了去。

      战火蔓延,又一座城倒在了敌军的铁骑下。
      中年人长叹一声,垂下眼帘,似在喃喃自语什么。

      后来,师父的病愈发严重,先是无力上台唱戏,直至郁郁而终。

      临死前,他的唇还在不停得颤动着,却不是唱的婉转的戏曲,而是唱出了一个民族不可遏制的怒火。

      此后不久,戏班的大家便逐渐散了,有些孩子脱下行头,扛起刀枪,毅然决然踏上了救国之路。
      凌班主苦笑,多是同意他们离开了。

      其中,自然包括九夕。

      他说,他要走了,他要去北方,为抗日献上绵薄之力。

      班主知晓九夕去意已决,拿着戒尺的手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随他去吧。”

      那日,九夕站在凌木诗面前,格外认真地注视着对方。

      “凌大哥,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或许,凌木诗只想祝福他一路顺风,却偏偏很莫名,他心头涌起了些疑惑:“九夕,你才刚登台唱戏几年?哪怕有了一定的名声成就,也要走吗?”

      九夕突然没了耐心,打断了凌木诗的话:“你还是这么想?觉得我应该安安心心唱一辈子的戏,不去理睬家国之事,对吗?”

      “不是。”凌木诗矢口否认,“你天生体弱多病。虽不影响平日唱戏,但上战场……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

      “可我不甘心。”九夕皱皱眉,甩下这句话,便转身,愤然离去。

      那天,九夕去了一趟墓地。凌木诗撑着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放下白花,慢慢跪下来。

      “师父,再见了,一路走好。相信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我们也想替您……看到那个美好,繁盛的未来。”

      凌木诗并未真正阻拦他。在九夕离开的前一天傍晚,他还特地请了几个关系较好的同伴来家中一聚。算是缓解哀痛的心情,也算与这段日子作告别。

      可一聚,却多了个插曲。

      插曲的缘由来自于谢青杰。

      他极力反对九夕的行为,若不是凌木诗出手阻止,造成的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

      那日之事,凌木诗至今都忘不了。

      清酒叮叮咚咚洒落,溅起一地绵长的香。

      忽而,少年将手中杯掷向地面,仰起头,咧着嘴,目眦尽裂,模样甚是可怖。
      他喝了酒,便是少了规矩的约束,所作所为着实肆无忌惮了些。

      “师兄,你就这么想送死?

      “别忘了我们的好师妹!她也是怀着报仇雪恨之心去了那处,结果呢?却被一群畜生给残忍杀害!……最后,除了我们,还有谁记得她!?”

      谢青杰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布满血丝的杏目里满是泪水。

      “师兄,你放下好不好?难道你也想步入竹语的后尘?你根本不必如此自轻自贱,白白浪费性命!戏子又怎样?只要有志,我们绝对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发展出属于我们的一番事业!不是说好的吗?我们大家一起,办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欺凌,一切平等,人人自由的戏班子啊!”

      凌木诗触到对方颤抖的手,不觉担忧起来,忙转头望向九夕。

      其实,这二人关系一直不错,近来也不曾有闹僵的倾向。
      可凌木诗知晓,由于价值观的大相径庭,他们终究会形同陌路。今日之事,不过一个“引火线”罢了。

      “师弟,抱歉。不过有些东西,一旦拿起,我就放不下了。”九夕退后一步,凝视对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你也不必理解……”

      谢青杰踉跄了几步,抹去泪水,哽咽着辩驳。

      “理解?好,我不理解,你又理解什么?”

      “抛下在乎的人,放弃了戏,放弃了这里的一切,而后妄图去换取所谓的民族大义?我以为您和戏班其他人不一样,我以为,你听了我的阻拦,可以放弃您那荒唐的想法,没想到您仍然执迷不悟。这般愚蠢幼稚,就是师兄您吗?
      师兄,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戏子,为了虚无缥缈的‘家国’,选择饮鸩止渴,孤注一掷,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九夕沉默。

      谢青杰上前一步,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缓声续道。

      “原来,自始至终,只有我在乎这些,仅此而已。他们不在乎,竹语不在乎,您也不在乎……
      现在,我才知晓,原来在大家眼里,这些所谓的理想……这么不值钱。”

      为何?

      为何,您也选择了和竹语一样的路?

      那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女孩,她的微颦浅笑,轻言软语,就在刹那尽数涌入了少年的心房。谢青杰仰起头,似释然般,叹了一口气。

      他上前,抄起桌上的刀刃,一步步,朝九夕逼近。

      凌木诗见此,并未好言相劝,直接挥手,向对方胸口劈去。

      谢青杰猛然退后,腿霎时瘫软下来,跌坐在地上。

      注视着对方满是泪水的脸庞,凌木诗冷道:“疯的人是你。你知道你师父和师妹是怎么逝世的吗?山河破碎,国难当头,现在不扛起刀枪,我们的文化同样会遭到破坏!这样的梨园,就算办起来也会塌!”

      由于凌木诗最小的那位胞弟凌季南体弱多病,尚年少,父母忙于事业,自是无力照看,可又是担心下人不够负责,这重担,凌木诗便主动抗下了部分。所以,他并未与九夕一同去往北方。

      原先根据字辈,凌季南并非得此之名,那名的第一字,自当以“木”冠之。不过,凌家家主曾在为季南取名之际,受所谓高人指点,说那小儿子五行多木,未来身体羸弱,易得病,易早夭。家主无奈,只得安慰自己,凌家先前从商,从戏,早已破了家族规矩,为自己小儿子再破一次又何妨?于是,家主便听从建议,改了那“木”字,以“季”代之。
      凌季南从小聪慧伶俐,七岁作诗,八岁便能洋洋洒洒写下整篇文章。后来,他倒也未有《伤仲永》中那般“泯然于众人”,甚至以那“状元”成绩得了留学资格,去往西欧求学。

      有这等好消息,整个凌家上上下下皆是喜气洋洋,凌季南的神情反倒格外认真,对着家里人立下了不学成不归来的誓言。

      在码头送别了凌季南后,凌木诗这才放下了家中的一切琐事,打算北上,协助抗日。

      可凌木诗意想不到,谢家竟在暗中使绊,他难以抽开身。

      无可奈何,凌木诗只得托人订了报纸,以此了解近来的战况。

      城池沦陷,干戈之下,生灵涂炭。

      仍然……没有好消息吗?

      无名的痛苦与烦躁堆积在心底,凌木诗忽而叹了一声,决定起身离开。

      “凌少爷,您要去往何方?”

      他的身后,不合时宜地响起少年清澈的嗓音。

      是谢青杰。

      “凌少爷,今晚……您来看看我的戏,可好?”少年垂下头,低低笑着,着实娇媚可人。

      凌木诗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犹豫片刻,也不知该如何拒绝,还是答应了。

      台下,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这般热闹,对他而言,恰是一幅好光景。

      台上,谢青杰缓缓开口,唱着他最拿手的曲子。

      “今本——骄傲如耀阳

      何惧知音——难觅寻——”

      他身着金黄戏服,流苏曳地,那秀美脸庞露出凄苦神情,泪水沾染着胭脂,就似艳丽的桃花。

      但是,他的眼神绝望空洞,找不到分毫活气。

      面容清丽的少女坐在台下,目光暧昧地望向戏台上的少年。她身着一袭如雪旗袍,金银饰品挂了满身,俨然一副富家太太的模样。

      凌木诗的腿似是僵住了,千言万语,尽数遏制在唇齿之间。

      一曲终了,谢青杰优雅谢幕,缓缓走下台来。

      “好久不见。”

      他牵起那台下少女的手,忽不知从何处取出了枪。电光火石间,子弹擦着火花飞出,一旁看戏的班主霎时倒地,血流如注。

      台下的日军哄笑着鼓起掌来。凌木诗听不懂他们口中的话语,却也觉得过分刺耳。

      “凌木诗,”谢青杰笑了,抹去了戏中的泪水,“谢家接纳我了,我也马上要与……这位小姐成婚了。”

      凌木诗慌忙扶起班主,喊着他的名字,探出手指,却发觉他已没了声息,怒火莫名窜上来:“谢青杰,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戏’?”

      谢青杰垂眸,嘴角勾起一抹笑,宛若花朵盛开的模样:“当然。”

      说罢,他轻哼一声,将枪抵在了凌木诗的额头。

      “还有何事?问吧。”

      可这大少爷也只得苦笑。

      他不仅杀了我的小叔,甚至要杀了我。

      凌木诗半跪着,已无力发怒。他半眯着眼,干涩的唇一张一合:“……这位姑娘,是谁?”

      不知为何,他问出了这般无关紧要之语。

      “凌少爷竟会忘?她的名字还是少爷起的呢。”谢青杰故作惊讶,“竹语呀,您不记得了?”

      “可笑,”面临一步之遥的死亡,凌木诗也知世事难料,反倒不急了,“所以谢公子为他们办事,就是像现在这般自欺欺人吗?”

      谢青杰目光涣散,意外放下了手里的枪:“凌先生不必如此。很多事情,我都放下了。您如何评价在下,在下都不在乎。因为在下知道……在下在做什么。”

      凌木诗没有应答,只是闭了眼,背过身去。

      再度睁眼,就已是数年后了。

      摆脱了谢家的控制,凌木诗颇有些心绪不宁,心里空荡荡的。
      过了些时日,他乘火车前去北方,自然,也见到了九夕。

      “凌先生。”故人重逢,那青年似是与他疏远了,言语之间很是客气,“别来无恙。”

      “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九夕眯起双眼,将指尖贴在唇边:“保密。”

      “罢了,我本不该过问。”凌木诗苦笑,“抱歉,我失信了。这几年,一直有事耽搁。”

      “没关系,也是我拖累了你。”

      听九夕说出这样的话,凌木诗竟有些许悲哀。

      “九夕,我见到谢青杰了。他……当了汉奸。”

      “谢青杰。”九夕微笑,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此事,我也略有耳闻。不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站在对立面,就莫要提及了。”

      “明白。”

      九夕轻叹一声,不觉点起了烟,喃喃自语着。
      不经意间,凌木诗似是听到“竹语”二字。

      竹语?

      不,不会是她。
      凌木诗下意识否认。

      她死后,谁都不愿主动提起这个姑娘。想必,还是自己幻听了。

      “九夕?”

      九夕抬眼,似是想起什么般,缓步上前,从脚边的布包里取出了泛黄的笔记本。

      “抱歉,我有事要求于先生,不知您……”

      “说吧。”凌木诗摆摆手。

      “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剧本,我叫它《丹海谣》。以我此时的身份,留它在自己身边,很不安全。我不知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暂时保管一段时间。目前,我仍有事在身,待事情处理好后……再找您取回。”

      凌木诗苦笑着注视对方,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

      这是戏班孩子们曾经提起过的理想,他不忍拒绝。

      “多谢。”

      “无妨。”凌木诗摇摇头,“对了,九夕,因为这些年常有变故,直至不久前,我才托人找回了你寄给大家的那些信,抱歉。”

      阔别江南的这些岁月,九夕有时会写信寄往故乡。只是,许久都未有回音。时间久了,他反倒不再像以往那般期盼着来信。寄信,更像是一种可以感受到那缕牵绊的方式。

      “那些信先前没有寄到我们的手中。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截走了信件。不过,现在找到了。知道你好面子,所以我们并未拆开。但我明白,你想了解什么。近年来,发生了不少事情,我会一一和你说起。”

      九夕端上一壶茶,斟上两杯,与凌木诗扺掌而谈。

      曾经,戏班的那些孩子对未来都有美好的构想,希望自己可以靠戏闯出一片天地。后来,他们为了家国,已各奔东西,踏上更艰险,更伟大的道路。
      而如今,日军已节节败退,国共两党与苏军合力反击,抗战胜利在望。

      算起来,八年。他们竟然有八年没见了。

      摆脱谢家控制后,凌木诗曾见过这些故人。他们有人牺牲,有人生存了下来;有人背信弃义,也有人依旧坚守本心。现在,他们那一带已取得局部胜利,大家终于有了得以喘息的机会。
      每当戏班的那些人们,谈起那些理想时,多半仅是唏嘘感叹年少轻狂,只道抗战结束后,与那还活着的旧友把酒言欢,便足够幸福,至于其他的,已不敢奢望。

      只是,九夕仍想实现它。

      “那些曾经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然发生,成为过去……”凌木诗伸手,挡住了夺目的夕阳,“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做那个沉溺于过去的人。”

      天空近乎翻涌成暗金色,层层叠叠,似在吞噬着红日,甚是可怖。
      回忆向着自己的心蔓延开来,直至浸染到此刻,物是人非的此刻。

      凌木诗从回忆中惊醒。眼前,是被雨侵蚀到,满目疮痍的景象。

      谢青杰回过头,唇角微弯。

      “凌先生,到了。请下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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