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苏鸩

5、（五）

　　（五）
　　闿阳宫内。
　　雅致的茶舍里不熏香，不置琴，只有一套简单古雅的茶具，和一盘已经结束的棋局。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好整以暇的坐在对面，看着身着白衣的寒璋煮火烹茶。他的手法依然是从容又好看的，那中年文士微眯的眼里也不由露出赞赏。
　　他道：“久闻国师大人的茶艺乃是一绝，没想到今天竟然有幸一品。”
　　寒璋道：“山长莫要道听途说，不过是山野粗茶罢了。”
　　中年文士笑道：“此处山高风冷却除尘雅致，能与国师品茗，还能与国师手谈一局，实乃人生幸事。”
　　寒璋只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中年文士又道：“只是方才那一局，国师五十手后分明已能引我入套，却偏偏另辟蹊径，从外围布局，复又收拢中盘，与我搏杀，本以为便要输了，谁知竟是我胜了一目半。国师真是好手段啊！”
　　寒璋递给他一杯茶，笑道：“山长自然是棋艺高超，只是下棋如桃花流水，需有来有往才有意思，若是不能让山长尽兴，那便是我的过错了。”
　　中年文士愣了愣，到是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干脆。于是也不再跟他客套，直言道：“你宫里使官对我说，邀我来给你前些日子捉到的蛟讲学，你可是我当时是何表情？”
　　寒璋道：“永清先生得知能教化瑞兽，造福万民，自然是万分欣喜的。”
　　永清先生冷笑一声道：“我在郁城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说的。听闻它一路追杀信阳侯数百里，随行精兵几乎全军覆没，这等作为，可不是什么瑞兽吧？”
　　寒璋淡淡道：“都是乡野误传，山长莫要轻信。若真是如此凶残的妖兽，又岂是我一介凡人能收服的？玄黎……也就是那蛟，是自愿随我上山修行，且他也未曾伤人性命，信阳侯遇到的是另一妖物，名曰钩蛇。说起来，钩蛇还是玄黎所杀，所以玄黎才是解救信阳侯的瑞兽啊。”
　　永清先生看他颠倒黑白，也不说破，道：“既是瑞兽，那就难怪信阳侯会上报京城，说是郁城出现祥瑞，只是现下还不知圣人会不会让国师进京献瑞。”
　　听到这里，寒璋才放下手中的茶杯，道：“若是圣命，自当从之，只是那蛟化形尚不完全，现在仍是半人半兽的模样，性子也是蛮横无理。”
　　永清先生等着他的下文。
　　寒璋为他斟满茶水，道：“所以才请山长来教化此蛟，待他学会人间的礼节，自然是什么都可以的。”
　　永清先生笑道：“你到是滴水不漏。”
　　寒璋笑而不语，只瞥了一眼掌心。那里有一个赤红的印记，说不出来是更像古文字还是更像鱼鳞图腾，隐隐发热。
　　他又想起那夜玄黎在他掌心画下此印记，对他说，山石之心凡人无法入内，但有此符咒便可自如传送，从此这里就属于你一人所有。寒璋此生见过虚以委蛇之人不知多少，就连父亲兄弟，若无利益好处，名份血缘也不过是空物而已，唯有那时玄黎的眼中，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兽类的竖瞳里却有人类的赤诚。
　　像是想起一事，寒璋对永清先生又道：“说来山长还未见过玄黎，可要看看这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钟山之蛟？”
　　永清先生道：“自然是要的。”
　　寒璋手中捏出召唤印决，不过转眼间红光一闪，身着黑衣的玄黎已经出现在室内，他见有生人在此，连忙拉过衣服后的兜帽将头脸遮住。
　　“寒璋……”
　　寒璋道：“过来吧，无需害怕。”
　　玄黎道：“我不是怕他，我是怕你怪我在别人面前露出相貌。”
　　寒璋道：“这位不是别人，是你的授业恩师，永清先生。”
　　玄黎这才摘下帽子，乍看之下虽像人，实则发根耳侧脸颊眉梢皆覆有赤黑相间的鳞片，瞳孔泛红悬针，指尖也是兽类的利爪。
　　永清先生暗道此子果然非我族，但口中仍道：“这位公子并非凡人，当真愿意拜入鸿衍书院学习？”
　　玄黎道：“寒璋叫我跟你读书，我自然是愿意的。”
　　永清又道：“他让你学你便学，那他让你杀人，你是否会杀人？”
　　玄黎道：“自然会。”
　　寒璋轻咳一声。
　　玄黎忙道：“不过杀人总归不是好事，且有损道行，我当然还是不想杀人的。”
　　永清笑道：“既然如此，让他教你岂不更好？”
　　玄黎正欲作答，寒璋突然道：“永清先生学识渊博，岂是在下能及。况且鸿衍书院乃是举国驰名的学府，他既想学凡人的圣贤经书，自然是拜入鸿衍书院才是正统，还请先生莫要推辞才是。”
　　永清又是一笑，对玄黎道：“你本是不出世的大妖，又有通天本领，为何独独想学这人间学问？”
　　玄黎想了想，道：“我想留在寒璋身边，自然是要做个人的。你们人类讲究什么君子端方，如玉温良，我也想学。”
　　永清先生道：“若只是想做个君子，你像国师大人学不就行了？”
　　玄黎道：“寒璋这样的人算君子如玉吗？”
　　“当然算。”永清先生道：“毕竟墨玉也是玉。”
　　寒璋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先生既然已答应留在闿阳宫讲学，不如就从明天开始吧？”
　　永清道：“不急，我尚有一事需向国师说明。”
　　说罢看了看玄黎。寒璋见他神色便知大约要说什么，道：“无妨，他既是妖怪，对凡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必是不感兴趣的。”
　　永清笑道：“如此，我便直说了。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来讲学，也是受人之托。”
　　寒璋淡淡地“哦”了一声，并不接话，只等他继续。
　　永清又道：“明心学宫的钟离宫主托我转达，当今皇帝昏庸，太子残暴，如今又有天降瑞兽于曜山，正是国师顺应天命之时。儒家愿辅佐国师重回朝堂，执掌清明！”
　　寒璋笑道：“方才喝茶之时，山长还知委婉含蓄，怎么杯子一放，说话就如此直接了？”
　　永清道：“主君昏聩，储君不仁，民怨沸腾，国师身为嫡长，举瑞兽为旗，顺应天命，有儒家士子支持，自然水到渠成。”
　　寒璋放下茶杯，道：“既然先生如此直接，那我也不妨直说。且不论我已被褫夺姓氏，与皇家再无关系，就说你们天下学子，个个只知纸上空谈，却无一兵一卒，就敢妄想颠覆朝政，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也不外如此。再则，这曜山秀美，我这国师也当得惬意，为何要做儒家的棋子？谋反是我，主帅是我，若成，虞国独尊儒术，若败，万劫不复的也是我，不是儒家。钟离宫主的算盘也未免打得太过简单粗暴了吧？”
　　他指了指一旁正满头雾水的玄黎，又道：“你们无兵马粮草支援，便想打这懵懂无知的妖怪主意，真以为我说杀人他便会杀么？他们这样的妖物，不受人间律法制裁，却自有天道约束，我知先生向来是不信道家那些说法的，但也须对天道有所敬畏，他若真听我之言，屠戮众生，只怕会落个更悲惨的报应。”
　　说完寒璋再给永清斟满茶水，缓缓道：“先生此为，与教唆无知幼童执刀杀人有何区别？”
　　永清先生沉默片刻，道：“看来国师是无心问鼎了？”
　　寒璋道：“我确实无心，先生不妨另寻有志之士。”
　　永清又道：“如今民不聊生，国师若拒绝，置百姓于何地？”
　　寒璋道：“民生乃君主之虑，若暴政当亡，自有天道轮回，朝代更迭，非你我能掌控。”
　　永清笑道：“国师高风亮节，不愿沾染尘埃，可知这世间岂是你不愿染尘，尘便不染于你的？”
　　寒璋笑道：“此事就不牢先生费心了。先生既为鸿衍书院山长，不如多想想如何教书育人，少操心一些不切实际的国事。”
　　永清先生冷哼一声，自知多说无益，起身便拂袖而去。只余寒璋看着桌上冷掉的茶若有所思。
　　玄黎好奇道：“他怎么走了？”
　　寒璋道：“没什么，聊天聊死了。”
　　玄黎眼睛一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听他讲课了？”
　　寒璋微笑道：“你想多了，永清先生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从明天开始，你拜永清先生为师，晨参暮省，不可延误。”
　　玄黎登时垮了脸，正要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已被寒璋抢先道：“你若想做逍遥快活的大妖怪，自可回钟山去，若想留在我身边，就必须知书守礼。”
　　似乎察觉到寒璋语气里的不快，玄黎难得没有闹脾气，只好垂头丧气的离开。
　　刚一转身，忽听身后杯盏落地的声音，回过头，寒璋竟晕倒在一片碎瓷之中！
　　玄黎大惊，忙将他扶起来，以灵力滋养命脉，却仍觉得手中的身体如寒冰玄铁一般冷硬，他急道：“寒璋！寒璋！你怎么了？我该怎么救你？”
　　玄黎自从有记忆起，从未有过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候，害怕寒璋回不来的恐惧竟比当初被人抢走颌下珠还要强烈！
　　玄黎将更多的灵力注入寒璋体内，身体却没有半分回暖，最为慌乱之时，突然一股森寒的强大灵力自寒璋体内冲出，将玄黎逼退数丈，待他回过神来，只见寒璋的身体被这股灵力包裹在空中，方才倒下的地面已是结满冰霜。
　　此时寒璋缓缓睁开眼，用一种玄黎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又用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对他道：“烛阴，本座终于找到你了……”
　　玄黎茫然道：“寒璋，你在叫谁？我的名字是玄黎，是你起的名字。”
　　寒璋垂眼看着他，眼中无喜无悲，周身散发的寒气却有种让众生跪拜的威慑力，他的声音清冷飘渺，断断续续，仿佛从时间的尽头传来：“……时日不多……速来……北……”
　　话未说完，寒璋的身体已然落下，玄黎连忙抱住他，试探气息，此时寒璋虽全身冰冷，人事不知，却总算有了呼吸。
　　玄黎一颗心终于落下，忙以温热灵力助他身体回暖。
　　待得一盏茶的功夫，寒璋才醒过来，此时他脸色依然苍白，手指也僵硬无力，仿佛被人丢在冰窖里冻过三天三夜一般。他有些困难的开口问道：“我……我方才怎么了？”
　　玄黎道：“你晕过去了，但有股强大的力量借你的身体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寒璋一脸“你要说就快说，难道还要等我问你”的表情，显然是身体仍然僵硬，懒得开口。
　　玄黎悻悻道：“那个力量叫我‘烛阴’，说时间不多，要我尽快去北什么地方。”
　　听到“北”字，突然左胸口一阵钝痛，寒璋闭上眼睛等那股疼痛过去，心中隐约有个不太好的猜想，太湖君曾说过这具躯体即将崩坏，想必与今日之事脱不了干系，一想到此，寒璋心里便有些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