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苏鸩

4、（四）

　　（四）
　　国师寒璋镇守郁城，到不是因他身份特殊，须远离京城权势中心，而是虞国历代国师均居住在这郁城曜山之巅的闿阳宫内。
　　曜山紫阙峰壁立千仞，闿阳宫观星台修建于峰顶已有数百年，历代国师均在观星台上问神佛，观星象，祈福泽。看起来遗世独立、不问红尘，然地势险要，上下皆难，说是牢笼也不为过。
　　寒璋早年为先皇后遗子，后戚族犯事，九族皆诛。又被发现生来俱通神鬼之力，便顺理成章的从皇室除名，拜入国师门下，以自身天赋为国祚祈祀，为君王解惑。所以这远离尘世、轻易不得出入的闿阳宫，到成了绝佳的囚笼。
　　这些往事至今在京城亦有流传，惋惜者有之，俯首称快者也有之，然而寒璋对此却不甚在意。他年幼时力不从心，每天大多心思都花在自保之上，成年后大局已定，也没什么雄心壮志非要颠覆朝堂不可，白天看书下棋，夜里观星推演，除了重大节令的祭祀，和偶尔几次君王召见，几乎是无人问津，他有时甚至觉得这般清净自在的生活，便是神仙也难有。
　　然而如今这清净自在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一路跟来的螣蛟玄黎在这闿阳宫中，虽不至于闹得鸡飞狗跳，但也相差不远。他就像个无知又好奇的孩童，什么都有兴趣，却偏偏不肯离开寒璋半步，虽不会伤人，但精力旺盛得可怕，对于喜静的寒璋来说，简直如烫手山芋一般，丢也丢不掉。终有一日，忍无可忍的寒璋找来启蒙师傅，教玄黎读书认字说话，并勒令在学会基本的读写之前，不得来打扰他，这才安生了几天。
　　所幸玄黎虽让人烦不胜烦，但好歹还是听话的，若是寒璋严厉要求，他倒也都能遵守。
　　如此过了数月，忽有一夜玄黎找上观星台，在高台之上看着负手观星的寒璋，只见他白衣曳地，不似平日里穿得那般严谨华贵，袍袖衣摆随风而动，到更像是天上的仙人。玄黎怔愣了半晌，竟忘了来找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倒是寒璋先发现了他，回过身来问道：“你这小蛟，子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玄黎有些不满，道：“我叫玄黎，是你起的名字。”
　　寒璋道：“我自然知道你叫玄黎。几日不见，说话到是越来越清晰了。”
　　玄黎道：“不是几日，是一百四十七天。”
　　寒璋不由失笑，道：“你到是记得清楚。怎么？今夜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能说话了，还会记数？”
　　玄黎道：“今天授课的先生告诉我，做人当‘德建名立，行端表正’，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寒璋心想你一个修行得道的蛟龙，学什么凡人的行端表正，但仍是耐心对玄黎道：“所谓‘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德建名立，行端表正。’差不多就是让你仰慕圣贤，约束自己的私欲，举止端方有度，自然就能得到别人的赞赏。”
　　玄黎道：“那怎样才算是举止端方有度。”
　　寒璋道：“所谓‘君子端方，如玉温良’，便是教人温厚善良，宽容平和，且克己复礼，有所为有所不为。”
　　玄璋又问：“那么做到这些，就是君子了。”
　　寒璋道：“是，也不全是。君子不器，大道无方。怎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须有底线，有原则，这才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玄黎道：“你说的这些，我有些懂了，又有些不懂。君子要克己守礼，但如果有些事与我的心意违背，那我就应该遵从本心，但遵从本心，还算是你说的君子端方吗？”
　　寒璋心道原来我说这半天都是鸡同鸭讲。他向黑暗处道：“房宿一可在？”
　　暗色里闪出一人，作影侍打扮，向寒璋行礼道：“属下在。”
　　寒璋道：“你明日一早，去请鸿衍书院的永清先生来曜山讲学，前段时日他曾寄书与我，此时就正好让玄黎和宫中年纪小的弟子都去听课吧。”
　　房宿一犹豫了一下，道：“玄黎公子形貌有异常人，且郁城皆知国师前些时日曾收服妖魔，永清先生奉行儒家圣贤那一套，怕是……怕是不肯给玄黎公子授课的。”
　　寒璋看了他一眼道：“什么妖魔？分明是天降瑞兽于曜山，有心体验民间疾苦，向往儒家圣贤，愿学成后造福人世，匡扶国运，弘扬儒学。而本座自知才疏学浅，又忙于俗务，不敢误人子弟，特恭请永清先生为闿阳宫西席……该怎么说话难道还要本座教你吗？”
　　房宿一愣了愣，连忙满头冷汗的领命去了。
　　那边天降瑞兽的玄黎公子倒是一脸纯真，问道：“寒璋为什么不教我？我觉得你比那些老迈的凡人说得更清楚，我也更喜欢你多一些。”
　　寒璋道：“我身为国师，事务繁忙，自然应该让更有学识的人教你。”
　　玄黎道：“我平日里时常悄悄来看你，见你白天都是习武看书，烹茶下棋，也没什么别的事。”
　　寒璋顿了顿，道：“正因为我每日忙于习武看书，烹茶下棋，所以才没时间教你。”
　　玄黎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那你一个人下棋好玩吗？”
　　寒璋道：“自然是好玩的。”
　　玄黎问：“我也想玩。”
　　寒璋道：“不能带你玩。”
　　玄黎不满道：“为什么不能？”
　　寒璋道：“因为从你学会下棋，到能与我对弈，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最终还是很直白的道，“你还差得太远，先学会写字读书再说吧。”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玄黎一把抓住寒璋的手，他手背满是鳞甲，指尖皆是利爪，却不曾伤到寒璋分毫。
　　玄黎急道：“你都不教我，怎知我不能与你对弈？”
　　寒璋见他双眼发红，眉梢眼角与颈颊处尚未完全褪去的鳞片，在情绪激动之下隐隐闪烁着红光，显然已经是不满到了极点，登时就觉得头大，分明是一尾不知年岁的蛟，却偏偏有着孩童心性，闹起性子来，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就怕他怒到极点，干出什么作恶伤人的事。这恶蛟自毁道行是小，寒璋却不能不顾曜山和郁城的普通人性命，结果还是只能当小孩一样哄着。
　　最后寒璋叹了口气，道：“那行吧，等到明天你的课业结束，便来找我，我教你下棋。”
　　玄黎终于眉开眼笑道：“寒璋对我总是最好的！”
　　寒璋心道你若是个普通人，且试试我还会不会对你这么好。但嘴上仍是说：“如此你便先回去吧，我也要就寝了。”
　　玄黎这才像是想起什么，忙道：“我险些忘了，我来找你，本是想带你去一个你一定未曾去过的地方。”
　　寒璋道：“不必了，这曜山诸峰还没有我未去过的地方。”
　　玄黎忙道：“那地方在曜山精魄之心处，深入地心百丈，你肯定没有去过！”
　　寒璋奇道：“还有这种地方？”
　　玄黎道：“自然！那里只有我能去，你们凡人自己是去不了的。”
　　寒璋笑道：“那我到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奇景。如此就有请玄黎公子带路了。”
　　玄黎闻言摇身一变，瞬间一条黑底红纹的蛟龙盘旋在观星台上空，那长满尖牙的嘴里口吐人言道：“你到我颌下来，我带你去。”
　　寒璋走近几步，只见蛟龙颌下有一明珠嵌于血肉鳞甲之中，珠内光彩流转，隐隐有阴阳两气交替，正待再看清楚一点，一股强力便将他吸入珠内，回过神来已是置身于龙珠内，身边灵气涌动，竟对他毫不排斥，反而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方式牵动他体内的真气，隐隐约约竟有种洗筋涤脉的畅快感。
　　非但寒璋如此觉得，就连蛟形的玄黎，也有种“他本就该与我融为一体”的感觉，颌下珠本乃至关重要之处，与触之即怒、拔之将死的逆鳞不相伯仲，然而就连玄黎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凡人置放在如此重要的地方。
　　蛟龙浅吟，盘绕紫阙峰飞过，寻得一处隐秘岩隙，化作红光没入。寒璋在龙珠内并无异样感觉，仿佛看一幕影幻戏法，周遭大多是黑色的岩土，偶尔有闪亮的晶体点缀其中，想必是山中宝藏，一路往下，山岩逐渐炙热，隐隐有火光闪烁，直到最热之处，温度骤降，一块极大的深色玉石就在赤岩之中。
　　玄黎未作停留，直直扎入玉中，此时眼前豁然开朗，这块玉色岩石竟是中空的！寒璋自龙珠内出来，只见此处曲径蜿蜒，玉璧森寒，俨然一处天外洞天，实在难以想象世间会有这等奇观。
　　玄黎化回人形，有些献宝似的将寒璋引至石心深处。
　　那里烟雾氤氲，竟是一处颇大的洞内湖，湖水有玉石特有的天青碧色，湖面受巨石外熔岩的蒸腾，热气缭绕，倒像是温泉一般，而穹顶有晶石散落其上，极似星辰河汉，倒映湖里，更是美不胜收。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则崖不枯。”寒璋笑道，“古人诚不欺我。”
　　他眉如远山，目有星辰，笑意终于不再是冰层下或许会萌芽的花。玄黎突然就想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我见众生皆荒草，唯你是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