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苏鸩

27、番外《故曲》上

　　天元二十万九千三百三十七年，也是天界圣垣纪三万年。
　　此时正值天帝太微在位三万年整，又遇诞辰九九之数，天后荼姚有意大开筵席，广邀六界重臣四海贵客，届时众仙云集觥筹交错，也可冲淡自花神陨落后天界清冷惨淡之色。
　　天帝允之。遂命人取甘渊之水、采若木之精、织千霄之云、染万野之霞，幻化成花，终使天界恢复往日的繁花似锦，以宴宾客。
　　天后见花不喜，却难以发作。

　　这一年，也是天帝长子润玉刚刚渡过上神劫的一年，只因天界筹备天帝寿宴，尚无暇给他敕封道号，也未晋封神位，算是个无所事事的散仙，虽顶着大殿下的名头，却也没什么事需他忙的。于是便有讨巧的水族，自人间寻来伏羲古琴九霄环佩，敬献于润玉。
　　九霄环佩在人间虽是至宝，在天界却不算什么，但润玉却颇为喜欢。此琴形制浑厚古朴，琴面鹿角灰胎、蛇腹断纹，琴足上刻：
　　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
　　垂帘新燕语，沧海有龙吟。
　　只此四句便已得润玉喜爱，且琴音温劲松透，散音松沉旷远，泛音清冷入仙、按音百转千回，抚琴时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时如心绪，缥缈多变，浩瀚悠远。
　　润玉虽修清心道，也已渡上神劫，但多少仍有自己的喜好，他好茶、善弈，也喜琴，此时他未挂职，寿宴也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这把九霄环佩可说是送对了门路。润玉亲自调了音色，先以龙髯入弦，让琴音更为通透，不受诸法结界阻碍，又以灵力加固琴身，使之不惧腐朽，永葆成色。
　　但他抚琴的时候还是不多，偌大个天界都在为天帝寿宴忙碌，总不好他一人悠闲自得。也不能在璇玑宫布下结界，这只会显得偷偷摸摸，似在图谋什么。
　　不过大殿下得了一把凡琴却爱不释手的事仍是传到了天后耳朵里。这一点润玉并不意外，毕竟璇玑宫的仙侍都是天后的人。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天后竟会要求他在寿宴上弹奏一曲。
　　九霄云殿上云雾缭绕。
　　帝后在座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天后荼姚高高在上，凤冠金袍，声音冷淡：“我儿意下如何？”
　　润玉肃礼道：“儿臣自当遵从。”
　　天后又道：“只是弹琴未免单调，又是凡间古琴，音色更是冷清寡淡，我看旭凤近日炽翼剑诀已有小成，不如就让润玉助兴，旭凤舞剑，寿宴之上龙吟凤舞，岂不快哉？”
　　此话一落，九霄云殿鸦雀无声。此时旭凤还未渡上神劫，虽协助天帝掌管天兵，但只是正仙品阶，让一位上神为其弹奏助兴，实在是闻所未闻。
　　而天帝太微却不发一语。
　　润玉道：“儿臣遵命。”
　　“且慢。”
　　有一人站出道：“母神容禀。儿臣近来修行有所懈怠，前几日母神考校严格，只得谎称炽翼剑诀已有小成，本想稍后再用功补上，只是若要在父帝寿宴上献艺，怕是万万不成的。还请母神降罪！”
　　转头见那人红衣高髻，眉尾飞扬，神情半分也不像是因懈怠功课而悔恨，润玉看了只觉好笑，倒是并不意外。
　　此时天后面色不愉，就要发作。旭凤又道：“父帝寿诞，舞刀弄剑未免不雅，儿臣新得了一架凤首箜篌，实非凡品，愿与兄长合奏一曲，以贺父帝千秋万世、日月同辉。”
　　天帝笑道：“你倒是乖觉。只是不知你二人要合奏什么曲目？”
　　旭凤道：“敬献父帝寿诞的曲目，自然要精挑细选，且容儿臣与兄长先做排演才能商定。”
　　说罢又转过头朝润玉挤了挤眼，他本有恣意的容貌，却是个跳脱的性子，在这大殿上作出这般举动也不觉有何不妥。
　　倒是润玉终于被他逗笑。
　　天帝见之问道：“润玉，你意下如何？”
　　润玉道：“儿臣自无不可。”

　　当日下朝后，旭凤果然命人将他那架宝贝得不行的凤首箜篌搬来璇玑宫，并几箱曲谱，一应琴弦维护用具，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润玉见之只得命人单独辟出一处地方，专做演练使用，又对旭凤道：“你何必这般劳师动众？凤首箜篌搬动不易，不如我带琴去你的栖梧宫来得方便。”
　　旭凤挥手道：“若等你来，只怕是要等到这天界长出真花的时候。”
　　润玉道：“你既当众答允了父帝，我总不会拖你后腿，该演练自然还是要演练的。”
　　旭凤道：“我是怕你背着我偷偷演练，到时候说是两人合奏，我却出了丑，那怎了得？”
　　润玉忍不住笑道：“今日大殿上就不算出丑了？你这般顽皮，也不怕母神责罚你么？”
　　“我平日里忤逆她的多了去，哪会真的罚我。”旭凤拨了拨琴弦，见琴音尚可，并未在搬动中有所偏差，又对润玉道：“兄长心中可有什么合适的曲子？”
　　润玉道：“是你张口就来说要合奏，我何曾准备过？”
　　旭凤茫然道：“我平日里对这些风雅事物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哪会去研究。古琴和箜篌能合奏什么曲子，我还真是想不出来。”
　　润玉笑道：“那你就趁此机会好好研究一下吧。”
　　说完也不再理会，只去一旁煮了水，烹了茶，好整以暇的看着那红衣少年，一会儿翻看琴谱，一会儿又去拨动琴弦，甚至叫来随侍的武将一起翻找那几箱琴谱，可怜那武将不通音律，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辨认宫商角徵羽。
　　古琴音色深沉悠远，箜篌则清澈空灵，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乐器，要找到能合奏的曲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这一番闹腾，倒让璇玑宫热闹不少。
　　眼见天色渐晚，润玉命人送来茶点，正要叫旭凤过来享用，忽然仙侍来报，说是天后命人送来琴谱，可供参考。
　　那名仙侍来了也并不行礼，只将一方木盒呈献给润玉。提出要合奏的是旭凤，说要挑选曲目的也是旭凤，但琴谱却直接交给了润玉，天后之意可想而知。
　　打开那木盒，里面果然是一本琴谱，名为《昆山凤鸣》，想必是翼渺洲的传世佳作。润玉拿起琴谱翻看了一下，心中已是了然。遣走仙侍，他对旭凤道：“我看《昆山凤鸣》就很不错，你就别折腾那几箱琴谱了。”
　　旭凤闻言走了过来，见润手手中琴谱，问道：“这是母神送来的？”
　　润玉点点头道：“《昆山凤鸣》以箜篌之声拟凤鸣九霄、百鸟朝圣，古琴则协奏仙境灵川，正好合适。母神的眼光自然是很好的。”
　　旭凤接过琴谱，粗略翻看了几眼，又看了看润玉，见他面色如常，心中反而不快，他道：“父帝寿诞，我们却弹奏昆山凤鸣，这要让父帝怎么看我们？怎么看鸟族？”
　　润玉道：“这本琴谱能送来璇玑宫，自然是父帝首肯。”
　　旭凤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先试试吧。”
　　昆山凤鸣确乃翼渺洲传世佳作，以箜篌清灵之声道出上古凤皇自大荒西境诞生，彼时天降祥云，百鸟朝圣，凤皇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凤鸣出世，天下安宁。又以古琴之声拟大荒山川，如久涸之渊，只待凤皇临世，天降甘霖。
　　单就这琴曲来说，确实是天籁之声，即使在天界，也堪称绕梁佳作。旭凤弹完却思忖了一会儿，似想说些什么，却见润玉神色自若，眼中反而有赞赏之色。他试探着问道：“兄长觉得此曲当真稳妥？”
　　润玉笑道：“我见你平时更喜欢习武一些，想不到弹起琴来到还像模像样。你手法虽不算娴熟，但意境已够，只需多加练习，自然是万无一失。”
　　“可我却不这么觉得。”
　　旭凤走到桌前坐下，自然而然的接过润玉递给他的茶杯，待饮尽杯中茶后方道：“父帝是九天真龙，我们却在他的寿宴上弹这凤皇出昆仑、降万世安宁之曲，却教父帝如何想？就算他不会多心，鸟族总该避嫌的。”
　　润玉见他这般顾虑周全的样子只觉有趣，道：“你小小年纪，倒是会考虑鸟族避嫌了？”
　　旭凤一板一眼道：“什么叫做‘小小年纪’？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再说我很快就要历上神劫了，到时候就跟你一样，父帝和母神大约会让我担任火神的职务，就是不知兄长的神位是如何安排的。”
　　润玉道：“这些你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加紧练习吧，你要弹奏的章节可不算少，到时候若真出了丑，母神未必会再姑息你。”
　　旭凤点点头，也觉时间紧迫，他除开平日修行，能练习的时间还真不多。待抚上琴弦，弹了一小节，才恍然大悟道：“我是说昆山凤鸣这曲子不妥，兄长你怎能随便转移话题！”
　　润玉笑而不语。
　　旭凤又道：“且不说这曲子不合适，你明明是上神，既是天帝长子又是我的兄长，怎么能只做个陪衬，既然说了是合奏，又哪有一人主奏一人协奏的道理？”
　　润玉见他忿忿不平，又倒了杯茶给他：“你这话与我说到是无妨，只是莫让母神知道了，会惹她伤心。”
　　旭凤气鼓鼓道：“我定会找到合适的曲目，兄长你且等我吧！”
　　说完便招呼了一起来的随侍，又浩浩荡荡的回栖梧宫去了，也不知要怎么去折腾他那栖梧宫，不过旭凤一向风风火火，对一件事热衷却不持久，等他想通天后的意思，自然也就不会再闹腾了。
　　只是见他如炸毛的火鸟一般，扑楞着来，又扑楞着去，润玉实在觉得好笑，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第二日，旭凤果然早早又来了璇玑宫，还是昨日里那班人马，人还没到，喧腾倒是先来。
　　润玉才刚做完晨修，见璇玑宫里人声鼎沸，旭凤指挥着仙侍搬动书籍琴谱，无奈道：“怎么这么早？可用过早饭了？”
　　旭凤摇摇头，润玉只得命人准备餐点，用餐时见旭凤虽衣冠整齐，眼中却有血丝，心知定是夜里又去翻找琴谱了，便道：“你莫不是把母神的话当做耳旁风了？”
　　旭凤道：“我亲口在大殿上允诺要合奏一曲，到时却成了我一人独奏你做陪，这成什么样子？”
　　润玉叹道：“本是一件小事，你何必这般较真。”
　　旭凤道：“你什么都不争，那便只有我来争了！”
　　润玉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旭凤放下碗筷道：“兄长放心，我已经有眉目了。”
　　饭后旭凤果然又去倒腾他那堆曲谱，今日更加夸张，甚至还让人准备了纸笔，在几本琴谱上涂涂改改，他平日里静下心来临帖的时间都不多，此时却像模像样的编写曲谱，到也甚是有趣。
　　润玉在一旁烹茶，透过氤氲水气，眼中却是少有的温柔。
　　约莫折腾了一个时辰，旭凤终于拿着一叠重新编写过的曲谱走过来，润玉接过看了看，问道：“这是《沧海龙吟》？你加了箜篌与鼓乐进去？”
　　旭凤沾沾自喜道：“古琴音色深沉，弹这龙吟之曲再合适不过，箜篌清悦，正可拟沧海浪潮、惊涛击岸，我再请鼓师来协奏上古天神的步履之声作为中和，简直完美。”
　　润玉笑道：“平时也不见你对音律有多感兴趣，想不到今日一出手便要一鸣惊人。”
　　旭凤点点头，像是没听懂润玉打趣他：“我也觉得定会一鸣惊人，便是伯牙子期前来，也要赞不绝口。”
　　润玉简直无言以对，只得取了琴来，按照旭凤重新编写的曲谱试着弹了一遍，曲中仍有些细微的滞涩，但并不妨碍整体韵律，正要与旭凤说如何改动，却见他一脸呆愣的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被你自己的惊世杰作吓到了？”
　　旭凤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从小到大，我竟不知你喜欢抚琴。”
　　润玉道：“我修清心道，不能太滞于喜好，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旭凤看着他，心中却想你这般专注一物的样子，自己不知，旁人却是看得清楚，天界权势错综复杂，而你什么都不表露，也不过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后盾做防御罢了。
　　又是几番修改，等到润玉也觉尚可之后，旭凤便差人去请了天界当值的乐师来演练，谁知乐师没来，来的却是商夔仙君。
　　这倒是叫二人吃了一惊，商夔仙君是蓬丘少司命，掌管人间春雷，喜爱鼓乐虽是天界皆知的事情，但以他的身份来给两位殿下做协奏，终究还是高材低用了。
　　各自见礼后，润玉道：“不过是些玩乐演练，怎能劳驾仙君亲自前来？”
　　商夔仙君峨冠博带，举止优雅，开口却并无太多客套：“大殿下切莫推辞。小仙在礼乐司拜访故友，见二殿下差人来请鼓师，而礼乐司又忙着准备陛下寿宴的乐仪，实在难以抽调人手，再加之小仙也确实想一闻龙凤合鸣的佳作，这才不请自来，还望二位殿下莫要怪罪。”
　　还不等润玉开口，旭凤忙道：“哪里哪里，仙君肯屈尊前来，简直蓬荜生辉。”
　　润玉只觉好笑，心道这璇玑宫分明是我的地方，你张口就是蓬荜生辉，倒是一点不见外。
　　三人也不多作客套，一起翻看了曲谱，又做了细微末节的修订，商夔仙君也是痴迷此道之人，倒是和他们聊得甚是投机，当下便取出惯用的苍玄星雷鼓，与两人演练了一曲。
　　凤首箜篌是上古名器，苍玄星雷是夔龙遗物，九霄环佩虽来自人间，但有龙髯入弦，又有水系灵力加持，与这两件天界名器合奏，也是丝毫不逊色。
　　此时璇玑宫弦乐悠扬，曲调虽不见得引商刻羽，但古琴沉厚悠长，箜篌清灵婉转，偶有鼓声击打节拍，互相配合，相辅相成，居然甚为美妙。即使不通音律之人，闻了此曲，也如亲眼得见古时沧海游龙，有惊涛拍岸，有天神驻足，苍茫天地，混沌初开，一切皆是原始初生，却自有天道神威，暗中匡扶秩序。
　　一曲终了。旭凤甚是满意，只觉自己乃是天纵奇才，一通凭心谱写，竟成如此佳作，要不是自己醉心武学，哪有天界那几位琴仙乐圣的道行可修。商夔仙君也是闭目良久，显然是沉醉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只有润玉一人看着琴弦，若有所思。
　　旭凤道：“我看这曲子不错！等父帝寿宴过后，就交给礼乐司去存录，说不定能流传千古！”
　　商夔仙君也道：“此曲确实上佳，古来少有琴与箜篌能合奏的曲目，更遑论加了鼓乐进去，三者合一，更是闻所未闻。”
　　旭凤当即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总算解决此事，接下来只要我们加以练习，父帝寿宴这一关就算过了。”
　　润玉道：“我却觉得这曲子不妥。”
　　旭凤不悦道：“这已是我集毕生乐理天赋所成之曲，要叫我再写一次是万万不行的。”
　　润玉笑道：“我看还是昆山凤鸣更妥当一些。这沧海龙吟曲自你改后虽能兼容箜篌之音，也符合父帝真龙的身份，但天帝寿宴毕竟是肃重之地，用新改之曲有些不够稳妥，况且……”
　　他犹豫了一下，道：“况且曲中古琴章节太多，这把九霄环佩毕竟是人间之物，寿宴上仙家云集，难保什么时候就会承受不了灵力，若是出了差错，岂不坏了大家的兴致。”
　　这样一说，旭凤顿时就明白润玉的意思，若不是有意破坏，哪有什么乐器承受不了灵力的事情，有仙家灵力滋养，反而有益于音色，而这把琴在润玉手中，就算有人想要破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这么说只不过是托词而已。
　　旭凤道：“兄长若是担心凡琴不能承受灵力，我自有法子将此琴淬炼成天界灵宝。”
　　润玉道：“我自然知道你的真火可淬炼万物，只是……”
　　“只是什么？”旭凤打断他道，“只是这沧海龙吟曲中古琴章节过多，你觉得凡琴不能抢了仙器的风头？可你是上神，又是天帝长子，且不说古琴本就更适合演奏此曲，单论长幼有序，也不该是又让我顶上。更何况为父帝贺寿乃是孝心一片，乐曲好听即可，哪来那么多讲究？”
　　转头见商夔仙君老神在在的一旁看戏，旭凤道：“仙君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商夔一脸“关我什么事”的表情：“要演奏的是二位殿下，自然是你们定夺。”
　　见他这幅样子，大约也是指望不上，旭凤把曲谱扔到桌上，气鼓鼓道：“我辛苦编撰的曲子，若是不能当众献艺，那我宁可什么都不弹。就让父帝责罚我好了。”
　　润玉看了他一会儿，叹道：“那好吧，就依你。”
　　见他答允，旭凤才总算是雨过天晴，拉了商夔仙君一起重新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