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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息 ...

  •   忘川河畔,三生石旁。石镜之上的影像消失良久,夙浅仍是呆立不动。梓扬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天君,天君?夙浅!醒神!”
      半晌,夙浅嘴角抽动,勉强扯出了一丝苦笑:“竟是……这般……”
      “可不是?!现下你当明白,原不是我有意看着你受苦,实是有些事情我想助你,却助不得啊!”梓扬拍拍他的肩头,又道,“罚你至人世间历十世劫难,对这等心性的你而言,确是苦了些,可也远好过被那廖欛尊者诛了。”
      夙浅却只觉胸口晦涩无比,每一口气都喘得痛疼:“虽未诛神,却是诛心啊……”
      “你这心,当真给诛了?”梓扬绕到三生石后,伸手摸了摸那一行行刻着的云枢的名字,不置可否。
      夙浅低首,盯着自己的掌心:“过往我只道自己八字不好,此时方知,原是我的业数。叔父要我历十世劫难,要我感世间苍生百态,即便身处天界,也不可对众生无敬畏之心……”缓缓拢起了五指,叹息道,“确是受教了。”
      梓扬便道:“夙浅,我素知你心思纯良,彼时那句天下苍生与你何干的妄语不过一时悲颓,实则你这人间十世,常心系于世人,也确是将你的好心肠自证与那廖欛尊者看了。但盼你经此一事,长些记性,谨言慎行,莫再无畏无惧地如以前一般了。”
      夙浅长叹一声,幽幽道:“叔父还要我明白,情属伤物,如今,我亦,悟了。”
      自己身上的伤看不清,便看别人的;别人身上的伤不够疼,便想想自己的。情之一事,十有九悲,云枢说的,真真是一点也没有错。胸腔里的那颗心,许是当年破心为器时留了旧伤?怎就这般的疼啊……连吐字都有几分艰难了。
      “当真?”梓扬瞧瞧夙浅一张苦脸,“彼时云枢上神凝出神身,额间多了一丝红线,却是你心头血的遗痕,唉,我瞧着,便总能想起过往种种,真是……你二人……依小仙来看,云枢上神也并非视天君于无物……”梓扬见夙浅面色带痛,似极力忍耐,本想安抚宽慰几句,可想起他方才的那句“悟了”,又没有再说下去,也就没有告诉夙浅,当年自己陪同太子往不生渊寻夙浅议事,却是在那里意外地见到了携琴的云枢上神。
      如得大悟,了断了,便算了。过往如何,还提他作甚。
      “我特地将他自东海无尘境接出,送到你身边,一来为公,想着十世将过,无名剑尚无消息,盼他能助你一臂之力。二来为私,算是陪你一世,全你昔日,那般相思……唉!”梓扬说着,没忍住,便又是一叹。
      眼瞧着夙浅双眉紧锁,牙关死咬,面色竟是更差了,梓扬忙转了话头道:“如今,你十世已结,虽是世世不得善终,但人间之事,无非大梦,不过过眼云烟。现下功德圆满,自当重返天庭,做你的逍遥天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夙浅阖目,似忍痛般调整呼吸,缓了良久,方慢慢摇头回道:“叔父还要我寻回无名,保人间太平。而今无名成了魔尊,此事如何能算作了结。”
      蹩眉思忖片刻,夙浅又道:“我原先一直不明,为何无名责我遗弃他,现下既已知过往经由,细细想来,我确是对他不住。他本是上古遗物,因我之过惨遭重淬。姑且不提重淬实乃无奈之举,可他既是我的剑,重淬已毕,我确是不该意图毁他,后又弃他。”
      梓扬道:“无名伴你经年,剑又有灵,怪你也是难免。可彼时他剑灵未现,不似狐儿泠酒一般,你未曾留意,也说得过去,不必自责。不过,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唯独云枢上神的术式对他无用了吧,重淬之时,本就是云枢上神的血肉祭了剑的,是以,那无名化人时的外形与云枢上神神似,且云枢上神的术式,对他亦是无用。”
      夙浅点头:“而今,我法力已复,云枢的术式于他无用,我却非是再拿他没得办法了。”
      梓扬打量打量夙浅,问:“你可是打定主意要亲手了结他么?你既已知晓原委,可还狠得下心?不过,你能如此也是好的,毕竟这本就是你该担的责任。只是这无名剑到底是上古遗物,当年合众仙家之力,终是仍累云枢上神以身祭剑方才得以重淬。而今,他拥兵自立,已成魔尊,你虽为天君,可这修为,嗯……如何行事,你可有打算?”
      夙浅便勉强笑笑:“到是有点头绪。”
      梓扬着搓手坐回软凳之上:“说来听听,帮你参谋一二。”
      夙浅未答,只是蹩眉思索,须臾,似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凝神抬手,在面前的三生石上若写若画。
      梓扬以为这夙浅又去刻划云枢的名字了,可皱眉瞧了,却是个以法术符文构成的一个法阵般的东西。梓扬不知为何物,好奇地又站起身,凑过来瞧,夙浅却是扬手一挥,法阵消失不见,手中却多了一个扳指一般的圆环,晶莹剔透。
      梓扬口中问着:“这是何物?”伸手便欲取来细观。
      夙浅一缩手,躲了梓扬,将那圆环放入怀中贴身收好。正要开口,却听得远处有人呼喊,喊声由远及近。
      举目观看,只见奈何桥另一头,有人一手拎着袍角,一手高举令牌,风驰电掣,旋风般地冲了过来,从老远的地方便高呼:“天君!夙浅天君可在此处?!”
      来人面貌奇丑无比,正是那冥殿阎君。
      阎君见了夙浅,也顾不得这天君如何嫌弃自己,径直扑了过来,将手中令牌朝夙浅手中一塞,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天君!大事不好!魔尊率魔军起事,太子正带天兵与之相抗!命你速返魔界腹地!”

      眼前起了浓雾,周边的光景迅速扭曲,不可分辨。夙浅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了眼。再睁开眼,兜头一腔腥热的鲜血便从头到脚浇了个满身。
      怔怔瞧着掉在地上的两段尸体,眼见之物都带着黯红色的影子,夙浅只呆了一瞬,充耳的隆隆战鼓与厮杀之声便唤醒了他。
      抹了把脸上的血渍,夙浅抬头望去。
      魔尊无名仿着天庭清逍殿造出的殿宇,早已是一片废墟,而废墟之上,断体残肢随处可见,无论尸身上的服饰是黑的,还是银白的,都浸着污血,四下里充斥着浓重的腥臭之气,令人窒息,却又无处可避。
      天地之间放眼之处皆是天界与魔界交战的兵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形形色色兵器法宝沾满鲜血,却仍是明晃晃刺人眼目,云头之端,地面之上,各色符阵妖法闪着异光混作一团,嘶吼与惨呼之声掺杂着直穿耳鼓。
      夙浅方自冥界返还,可此时此刻立于此地,他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身体本能的颤抖根本无法抑止,夙浅张嘴欲喊,却发不出声音,此时便是他喊得出口,想是也没人会听得到。
      梓扬救下一名险些被妖兽吞噬的天兵,转身又施法与那妖兽缠斗至一处,似是溅在梓扬身上的血提醒了夙浅,此处是战场啊!
      夙浅狠咬舌尖,充口的咸腥终是帮他定了定神,提气飞身而起,掠向高处云头,四下搜寻无名的身影。
      人影纷乱,喧嚣震天,可这天地间于夙浅而言,最易捕捉到的,第一便是云枢,第二,自然是与云枢神似的无名。
      无名正与天界太子交战,身形落于夙浅眼中,夙浅便毫不迟疑迎上前去。
      这本是一场混战,夙浅一路上避开不知是敌是友的各路攻击,也顾不得对面临必杀一击之人施以援手,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还是懂得,脚下生风,直奔无名。
      似被血腥之气激得凶性大涨,无名黑氅鼓动翻飞,乌金冠早不知是丢是碎,一头墨发姿意张扬于狂风之中,夙浅于侧面看去,一瞬间,竟是忆起了昔时于东海岸对敌的云枢,心头一软,这探向无名肩头的一掌,力道便不由得弱了几分。
      无名此时正聚力攻向太子,察觉有人靠近自己肩头,头也未回,一击便转向身侧而去。
      许是无名从未真的对夙浅动过手,许是与云枢的神似教夙浅放松了戒备,这一击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夙浅的身上。
      饶是灵力本能地运转,护了夙浅一护,可夙浅的身子仍是如断线风筝一般,向下方跌去。此时夙浅方才看清,太子看到了自己,面色大震,而无名转过来的脸上,面色狰狞,双目赤红,看不清眼瞳。
      夙浅运转法力,试图稳住自己下坠之势,下一刻,他看到无名再不理会对阵的太子,向自己急驰而来,嘴唇煽动,他听不见无名在说什么,可是他就是知道,无名在叫自己的名字,夙浅。
      无名边追边探手来拉,夙浅便也抬了手去迎,拉了他的手,止住坠势。方借力稳住身形,夙浅便扑向无名,一把抱住了他:“无名,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感受到无名身子一僵,片刻,便感觉到无名抬臂回抱了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便是连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你、可是都想起来了,都知道了……”
      越过无名的肩头,夙浅看到太子驻了追来的步子,愣在当场,这两方统帅罢了手,渐渐的,其余的将卒也停了互攻的动作。
      夙浅轻轻叹息,又轻言轻语:“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我却不能怪你,你可明白?”说着,箍在无名背后的手抬起一只,轻轻理了理他的头发,“但你可知,我不能怪你,你却仍是错了……”
      无名不语,良久,伏在夙浅颈侧的头,点了一点。
      “你本是天界神兵,不该无故起戾,涂炭生灵,现下我有个法子,化你戾气,却不伤你本元,你可愿意一试?”夙浅见他又不应声,语调又放软几分,商量道,“重新来过,可好?”
      “来不及了……”
      “你可信我?”
      无名扶住夙浅的肩,将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看向他的眼睛:“你若守信,再不弃我,便依你。”
      夙浅便也望着无名,笑了笑,又俯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伴我经年,我自应善待于你,昔年是我不对,我已知错了。只是如今,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需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若是有缘,他日你我自会重逢。我只告诉你一人,便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声音再低了低,悄声耳语道,“此去经年,你知我必会惦念云枢上神,可不可以请你,为我照抚几分?”
      无名点点头,又摇摇头:“为何不让我陪着你去?”语气之中,带着将信将疑,却因夙浅温和的态度,而跟着和缓了许多。
      夙浅又笑笑,露出了虎牙,却是缓缓摆首。复又抱紧无名,阖上了双目。
      “唯愿天下,干戈永息。”
      与彼时玄翠山西山坡一般,自夙浅身上释放出来的灵力,流光溢彩,光华却远胜昔年。这灵息绚烂而醇郁,源源不绝,如朝初之雾四下弥漫开来,翻滚着铺过每寸瘠土。
      柔光中的色彩,一丝丝攀上了这晦暗之地,枯树抽了嫩绿的枝芽,泥沼流动成潺潺碧水,残尸沉化于地下,露出干爽的黄土,云白日红。
      漫山遍野,花开成海,清新的草木芬芳洗静了血腥之气,绚丽景致映得沐了灵光的魔界之人眼神清澈,恍若梦醒一般,慢慢弃了兵刃,纷纷涌向这片全新的天地。
      夙浅怀中的无名,已化回剑身,气息纯净。

      抱剑于胸,夙浅转了个身,那抹素白的身影便撞入了眼。
      四目相对。
      半晌,夙浅缓缓对手一礼:“云枢上神。”
      云枢凝了他许久,终也是对手还礼:“夙浅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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