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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不生渊 ...

  •   无尘境的小舍外,石案上的棋盘还摆着那日的残局,云枢静坐一侧,盯着这满盘黑白玲珑子出神不语,似是神游天外,又似若有所思。梓扬进了小院,便站在离云枢不远处,良久,云枢方才察觉。
      梓扬见云枢终于看向了自己,上前几步,对手一揖:“云枢上神安好,伤势如何了?”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置于云枢面前的石案上,“天帝惦念上神伤势,特遣小仙前来送药。”
      “小伤,无碍。”云枢淡淡道,瞧了眼放在棋盘边的药瓶,又道了句,“多谢。”之后便看着那瓶药,不动了,似是又有些出神。
      “云枢上神此时,可是生了悔意?”见云枢目光转来,梓扬又道:“那日九霄宝殿之上,上神言行,实是有些出人意料。云枢上神素来淡如止水,因何情绪那般激愤?”
      梓扬这几句话夹带着指责之意,实则有些僭越了,云枢并不在意,却也没有答他的话,只默了片刻,道:“我如此待他,天君还想着送药给我,细想想,是我过了。”
      梓杨讶然:“上神怎知……”
      云枢拾药在手,瞧着这药,低声道:“天帝赐药,又怎会遣你前来。料是他怕我不肯收,借口天帝所示罢了……还请替我谢过罢。”
      梓扬却道:“小仙仙阶低微,此时便是想见夙浅天君,也是见不到的,无法代为转达,恕小仙不敢领命。”
      云枢闻言眉稍微挑,抬眼看向梓扬:“不过是被勒令自省,禁足于清逍殿而已,怎的连你都不能去探视了?”
      梓扬盯着云枢,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天帝是要他于清逍殿自省不假,可他却不肯,自请去了不生渊,将自己锁在了渊底。”
      云枢一滞:“……不生渊……他这是?”
      梓扬面色不善:“小仙也不甚明白天君此举为何。抖胆猜度,应是云枢上神尊贵绝纶,以袈裟丝犯冒实是罪大恶极,上神既削指以彰怒意,天君自觉必施重罚方能表得悔过之心罢。”说完,作了一个深揖,告辞而去。
      风和日丽,云枢手中的药瓶却似不经这和风一吹,脱了云枢的手指,坠落在地,于脚边滚了几滚,不动了。
      “不生渊……”

      不生渊,据说临着虚无,地如其名,虽属仙家地界,却是寸草不生。遍地荒土,奇石嶙峋,一派死气沉沉,除了驻守的天兵,再无活物。
      哦,如今,还多了一个自锁于此的夙浅天君。
      云枢打量着林立的石柱,不由得锁了眉:“他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如何受得了这里的辛苦……”语声极轻,不知是说给谁听。
      “辛苦?”旁边守关的天兵道,“上神单看这地界儿便觉辛苦?那这日日苍雷挞魂的天罚该叫啥?”
      云枢心下一颤:“你说什么?”
      “上神难道不知?这不生渊本就是天界的牢狱,锁的不是些犯了重罪的仙家,就是天界拘来的大魔之物,那十八根石柱之下,道道锁链捆着,每日午时九九八十一道苍雷落下,尽数打在身上,一道也躲不得。那滋味儿……啧啧。”
      云枢并非不知苍雷挞魂是什么,这天罚的苍雷一击之下,便是十成十的撕魂裂魄之痛,莫说是九九八十一道了。且这刑罚打的可不是皮肉,而是神元,便是心性刚毅,熬得过,于元神修为皆是大损!
      这本就是个教人生不如死的路数,非罚极恶之人绝不会擅动!如今怎能用在夙浅的身上?!原以为他只是被锁在这里,不曾想居然还要受此刑罚!
      云枢凤眸一窄,凛了神色,语气带了三分凌厉:“你可知,夙浅天君乃天帝亲侄?便有小咎也绝计罪不至此!怎可动用如此酷刑?!当真是不知死么?!”
      天兵咧咧嘴:“上神这话得去问天君,施刑乃是天君之令,我等不过依令行事罢了,哪里晓得到底是何等小咎能让夙浅天君甘领这等刑罚?怕不知死的,是咱们这位天君殿下呐……唉!”
      云枢只觉得天兵一番言语轰鸣震耳,惨白着脸色摆了摆手,道:“我,去看看。”
      天兵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都是实话,恁得上神不信……”
      林立的石柱上,抻出的链条根根都是男子手臂粗细,将夙浅锁于石柱中央径长三四丈的圆形法台之上。夙浅跪坐于地,身上云海披霞的衫子有些破烂,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云枢站到了他面前,他却似是没有看见。
      云枢蹩着眉头,对手一礼:“天君。”
      这一声似是唤回了夙浅的神,夙浅身子一颤,循声抬了眼看向云枢,仔细打量了半晌,挑了挑嘴角,喃喃道:“我还以为,又生了幻觉,原来真的是云枢上神大驾至此。九霄宝殿之上,已是与君长诀,上神何故还要来此,便不怕污了眼么?”迟犹着顿了顿,还是又多问了句,“你……上神的伤势可癒?”
      云枢神色复杂,蜷了手指,声音微沉:“我已不欲追究,你又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夙浅的笑便有些苦凉:“若我不将自己锁在这里,我便忍不住会去扰你。”掸掸破碎的衣襟,故作轻松道,“非是我不疼惜我自己,可比起自己,我更疼惜你。不想为难你,相较之下,难为自己,便容易得多。云枢上神安心,百年之内,我重枷在身,不得离开此地半步,断不会再扰了上神清静。”
      云枢不言语,半垂的眼睫竟似是微微发颤。
      一阵狂风挟沙而起,雷鸣之音隐隐渐生。夙浅便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上神请回罢,午时将至,天罚的样子,无甚赏心悦目之处。”
      “你,不必如此,回清逍殿罢……”
      说话间,乌压压的黑云已急卷而至,盘旋在夙浅头顶,形成了巨大的漩涡。许是这隐隐雷声,干扰了云枢的话,夙浅听在耳中,觉得云枢声音不稳,竟似带了三分软意。
      “……回清逍殿,可好?”
      夙浅摇摇头:“请出了天罚,哪能说罢便罢。上神回无尘——”一声惊雷,生生打断了夙浅的话,夙浅死咬了牙,将痛呼之声关在口中,隐忍不发。
      第二道苍雷落下,夙浅闷哼一声,强提了气大声道:“上神请回!”
      “你……你这是……你这罚的是……”云枢颤声,抬手欲指,第三道苍雷便又击中了夙浅。
      似是不堪重负,夙浅伏在地上,腰也直不起来,身子被击得向前又低了低,双臂撑着地面,硬是仰了仰脖子,几近嘶吼:“既是厌我恨我,你又何苦来此!非要亲眼看我受刑————”第四道苍雷落下,夙浅眼底见红,狠吸了两口气,哑着嗓子接道,“……上神方觉痛快?!你走!走啊!!!”
      第五道,第六道……云枢眼见一道道苍雷尽数落在夙浅身上,可这被苍雷贯体电鞭挞魂的夙浅,闷哼着咬牙和血吞了,撑住身子的双手之上青筋暴起,却是连半声痛呼也不肯吐出来。踉跄倒退两步,不自觉间,薄唇抿得死紧,终是不忍地阖上凤眸,耳畔雷声隆隆,只觉在这轰鸣之中,神识已被震得混沌一片。
      不知是怎样出的石林,看到眼前端了托盘的天兵匆匆向自己行了一礼,云枢方才回神,雷声已然停了,天亦放晴,今日的刑罚应是过了。云枢一把抓了那守卫,见他手中托着的是笔墨纸砚,沉声道:“天君重伤,你不速速送药前去,拿这些东西作什么?!”
      天兵眉眼皱在一处,急嚷道:“上神手下留情!疼疼疼疼疼……”
      云枢松手,低头看见天兵腕上赫然五道指痕,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钳,手劲着实不轻。
      天兵甩着手偷眼瞧着眼前这位怔忡的上神,心下直叹自己这手臂怕是得将养几日了,有些怨气,又不得不回他的话,便道:“上神不必忧心天君伤势,天帝素来偏宠天君,如今天君启了这等刑罚,哪能坐视不理,太子殿下老早的便送了药来了,止血的养元的,服的涂的,一应俱全。且这纸笔都是天君吩咐送去的,我等只是依令行事,万不敢有怠慢之心!”
      云枢扭头回望石林,又问天兵:“……天帝陛下怎能由着他启动此刑?”
      天兵回道:“唉,咱这位夙浅天君,先斩后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此番他铁了心,亲自启了这苍雷之阵,如此责罚自己,生生受下这等酷刑,到也让人心生敬佩。虽不知为的是什么,但悔过之心,却是十足赤诚。要知道,这天罚一动,便是不能中断的,天帝陛下也是干着急没得法子。”
      悔过之心?
      悔过之心么……
      “那……他要这些,是做什么?”云枢又指指天兵托盘中的纸笔。
      天兵便答:“在这里,除了受刑,养伤,便也没得别的事好做了,这两日我见天君时写时画的,应是消遣罢。”
      见云枢再不言语了,天兵躬身行了个礼,往石林去了。
      被锁于法台之上的夙浅,见天兵送了东西过来,要他把东西放在面前,费力地撑起眼皮看看,点头道:“……好,多谢。”
      天兵忙躬身一礼:“天君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便是。”
      夙浅便点点头,又道:“日后,若云枢上神再来,便拦了罢。我这副样子,实在不想让他看到。”停了停,又自嘲般惨然一笑,“应是……不会再来了罢……我不去扰他,便是他的美事,怎还会再往我这里跑,自找不快。”
      便如夙浅所想一般,百年之内,他再也没有见过云枢。

      百年,与仙界,实则不过转瞬。可这日日天罚雷刑,却令这日子甚是难挨。原想着,无论是身体还是元神,抑或是自己这颗心,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谁曾想,蚀骨滋味,日日新鲜。
      唯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时不时的,安抚了夙浅的心神。
      “谁在日日练琴?到有云枢上神七八分功力……”又是一日的刑罚受过,夙浅问给自己涂药的天兵。
      “不知,咱们也觉着奇怪,这不生渊可是荒芜之地,向来没什么雅物,便是连个愿意靠近的人都没。”日子久了,这天兵服侍夙浅用药的手法已练得很是娴熟,“是不是哪家心仪天君的仙子,日日抚琴以慰?”
      夙浅便笑笑:“仙子?心仪我?心仪云枢上神的还差不多……此人技法与云枢上神如出一辙,曲子……我也是曾听云枢上神抚过的。只是她在这里抚琴,指望着教云枢上神撞见,却是用错了心思。你们若瞧见是谁,便教她去寻梓扬仙官,给她指个去东海无尘境的路罢。”
      时日久了,便是这荒芜之地的守关天兵,也对往昔之事有了些耳闻,此时见夙浅如此说,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不敢接话,只得闷头收拾了法台上的瓶瓶罐罐。瞥见夙浅手边的一沓纸笺,又问:“天君今日的这些……”
      夙浅便点点头:“嗯,如常一般,一并烧了罢。”
      天兵摇摇头,叹着气地把这些收了,出了石林。
      夙浅便揉了揉手腕,拾起了笔。
      身体虚弱,手也不稳,尚未落笔,便有墨滴下,染了纸张。夙浅也不在意,左右都是明日要烧的,染便染了罢。无视那墨点,稳了稳手,如往常的每日一般,接着写。
      云枢,今日,又有人抚你的曲子,安心平神,好听得紧。
      言及好听,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能比你的声音更好听。你可知,彼时无尘境,那夜的琴,那夜的鲛人晚吟,都不及你一句话音的三分。
      你声音好听,似笑非笑的样子,也是真的好看,可你的这好看,在我眼里,实则与你的好看无甚关联。
      我的狐儿也说过我好看,但你便觉得不好看,可见这好不好看,还得由心。你惯说我字也写得不好看,此时你瞧瞧,可有了两分风骨?
      人间此时已至春日了罢,景色可好?七重莲可还安好?无尘境的那株萤光草,不知成活了没有?想必以你的能为,必是无碍,不知可修出些什么?
      我这荒芜之地到是没什么活物,时日渐长,对那些素日里不在意的花花草草,到是多了几分想念。
      时移事易,人心也是会变的。只是我对你的心思,何时才能变?若是百年已过,我犹如此难以自制,是否还当再锁自己百年。
      你可知,我将自己锁在这荒芜之地,却仍是日日时时思念你,我本是个不定性的顽劣之人,也不知怎的就有了如此执念。
      叔父说我过于清闲方才如此,可潜心修道也好,忙于公务也罢,我总觉着,无论做什么,都是要有你,才是好的。
      明知你厌我至极,却仍是执迷不悟,实是不堪。如何才能断了这念头?我苦苦思索,仍不得其法。百年,显是远远不足用。
      若时光重溯,许是明知不该,我怕是也不能不去多看你那一眼。便是明知会落到如此境地,也仍是会一错再错。
      ……
      伴着不绝的琴音,扬扬洒洒,落笔千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不生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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