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喵手回春

3、狐儿醉

　　“泠酒，你可去过玄翠山？”
　　“到是曾路过，怎的？是怀念故人，想回去看看了么？”
　　“怎会？我们那个……以前那个玄参道门，无趣得很，哪里比得上在你的挑灯拢烟里逍遥快活。”
　　泠酒推开桌案上的零碎，伏在桌面，歪着头盯着夙浅总是笑意盈盈的眼晴：“但愿你是真的快活才好。”

　　五年前，泠酒在一个街角的面摊旁，“捡”到了夙浅。
　　面摊的老板是位姓石的小哥，给泠酒端了碗面，面带怜悯地指了指对面。泠酒扭头，便看到双手抱膝缩坐于墙角的夙浅，衣衫褴褛，形似乞丐。脚边搁着满满一碗面，却是未动丝毫。
　　彼时夙浅灵力尽失，无神的眼睛里，茫然中透着一股死意。
　　泠酒打量他许久，蓦地惊问：可是夙浅？
　　夙浅听到有人叫他名字，意外之下，身子一颤，抬头便看到了泠酒，动了动干裂的唇，似是想笑，却没能笑得出来，只是哑着嗓子说了句：是你。
　　泠酒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可要送你回玄翠山？
　　夙浅低下头，不再看他，半晌才开口 ：不回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泠酒却说：好。不回去。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时隔五年，挑灯拢烟里的日子，到也是真心自在。夙浅一扯嘴角，露出尖尖的虎牙：“月至中天了，你还不睡？”
　　“咱们这挑灯拢烟可是红楼，做的便是夜里的生意，此时尚早。到是你，刚睡过一阵子，横竖无事，不如陪我喝上几杯。”泠酒瞄着夙浅，“喝多了，说不定就能说出点什么修仙秘辛，好教我这凡间俗人开开眼。”
　　“你若舍得你窖里私藏的那几坛子狐儿醉，到也不是不可以说说……”
　　“好说，好说。”泠酒讶然之色一闪而过，毕竟自打夙浅落魄潦倒出现在临仙城，被泠酒收留住进这挑灯拢烟，几年之间，对玄参道门过往种种闭口不提。到是偶然间会不经意说到修真名士云枢仙君，可刚吐出那么一两句，便又会神色莫辨地收了声。
　　泠酒拉起夙浅的手腕，直奔自己的院子，各自提了两坛酒，爬上屋顶。月至中天，夜色如水清冽，风动虫暄。两人吹着风，抱着坛子品。
　　夙浅指着远处的山岱：“望辰峰，是在那个方向。”

　　这座临仙城，本就离玄翠山不算远，说起来也在当年玄参道门的照应范围，若是有些个妖魔精怪的作崇不得安生，多半也是要托到玄参道门去讨个庇护。偶尔也有玄参道门修真弟子下山，到城里采办些所需之物，城里的住户对这个玄参道门，谈不上熟知，却也绝不陌生。
　　如今玄参道门已经只是修仙界史册上的一笔，不复存在了。过往之事，夙浅不想提，泠酒也不问，如今他愿意说，泠酒便听他说。
　　彼时，玄参道门门生大多常居于玄翠山脉中的观日峰上，掌门则是窝在主峰邀月峰，极爱闭关，一派潜心修道的半仙模样。但夙浅曾常常腹诽掌门是嫌杂务烦多，通通推给两位执务长老，自己跑去躲清闲了而已。
　　主峰上殿宇楼阁很是气派，但都给掌门及他的八名和他一样不问世事的小徒弟霸着，平日里人并不多，常露面的只有一些负责洒扫杂务的轮值弟子。
　　观日峰执务余子炬长老的门生数量大为可观，二百余人挤在观日峰上。练道场分四处，晨修之时颇为壮观，饭时更是热闹得紧。
　　而望辰峰上，只有钱成名长老带着那么几个人修行。
　　据说十几年前，望辰峰虽不如观日峰地大，却也热闹过，弟子也有过个五六十只，但一连三年的同门切磋比道，望辰峰的成绩实是惨不忍睹……于是明里暗里，弟子们纷纷各寻路子，离峰投奔观日而去。

　　“后来，便剩了我们几个人，到也清静。不过这些，其实你们多少也都有所耳闻。也罢，我就给你说点你不知道的秘史！”酒意上浮，夙浅举手间隐隐到有些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泠酒不多见这样的夙浅，看得有滋有味儿。
　　“人都说我师父教徒无方，才落得这般惨淡，其实，我师父哪里是不会教？他跟本就是没东西教！就他的那点修为，大字又不识几个，拿什么教？！师兄师姐可都是抱着心法口诀的书本自学成材，直到云枢仙君到了望辰峰，才算是有了点指望。其实也怪不得我师父，他老来才怀揣二宝拜入了玄参道门，自是过了修真的好年华。”

　　夙浅的师父钱成名原是个财主，大财主。可惜独子早逝，女儿远嫁失了联络，至五十岁生辰前，连相伴多年的夫人也撒了手。
　　在图山城里最好的酒家摆了五十桌流水席庆生，堂上厅下人来人往，满座宾朋高谈畅饮好不热闹，可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酒酣之时不由垂泪，独自离席出酒楼醒醒酒，脚下不稳，撞到桥边的一个卦摊上。
　　摊主是个盲眼的道士，正瞌睡着，被这一撞吓了一跳，钱成名心有歉意，便坐下求卦，想着的是照顾一下道士的生意。这道士梦里正春风秋雨好生得意，被人生生打断了美梦，心生怒意，伸手一指：“你竟然——”
　　道士眼盲，这一指可就没指正，钱成名顺着手指方向回头一看，桥上有人正怀抱一小儿，面有愁色。他本就酒意正浓眼晕耳热，“你竟然”这三个字入耳却听成了“你机缘”，忙摸出锭银子放在摊上，拱手道：“多谢道长指点！”起身直奔那人而去，留下身后道士一脸茫然。
　　走近招呼，却是熟人，正是城东学堂里教书的柳先生，便邀柳先生赴席吃酒，柳先生见是钱成名钱大财主，便多说了两句。钱成名方才得知这怀里这孩子名为夙浅，是柳先生友人临终托孤，因小儿天资奇特，灵力充沛，半身仙骨，便叮嘱一定要送至玄参道门求仙问道。可去玄翠山路途遥远，学堂里的学生又不能抛至脑后不管不顾，柳先生正在发愁。
　　钱成名抱过小儿，越看越是喜欢，“反正无事，我代先生跑这一趟便是！”柳先生大喜，千恩万谢。
　　数日后，城里的人们都说，钱成名钱大财主积德行善，五十寿辰受得道高人指点，变卖全副家产，带着柳先生故人遗脉，赶赴玄翠山修仙去了。

　　夙浅又灌上两口，接着道：“都说我师父怀有二宝，你可知这二宝是哪二宝？嘿，其一，便是我这个奇才，其二……喂，喂喂，你压到我了！”
　　酒至半酣，泠酒面色如常，桃花眼里却泛起矇矇醉意，领口拉开了些，露出了线条美好的锁骨。伏身蜷腿，头便枕在了夙浅的腿上，银发铺了一地。
　　夙浅无奈地看了看他，撩起一束银丝，顺手抚了下，如缎丝滑：“看你，堂堂挑灯拢烟的主子，怎的就像只猫儿一般。”
　　泠酒轻笑：“哪里就像猫儿了，分明是像狐，摄心勾魂的那种。”合拢的琉璃折扇将唇一掩，“不然怎酿得一手上好的狐儿醉？”
　　“是是是，确是像狐，确是摄心勾魂，颠倒众生。”说着朝下一努嘴，“看吧。”
　　泠酒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一个棕衣小仆正匆匆走了过来，近得门口，朝门内轻唤：“主子？主子？”
　　“你家主子在这里呐。”夙浅抻着脖子朝下喊。
　　小仆闻声抬头，又朝后退了两步，这才看到自家主子正和夙浅蹲在屋顶把酒偷清闲，忙躬身道：“主子，洛家二小姐又来了，带着两匣金锭子，说是求主子赐曲，此刻人正在前楼的偏偏轩里候着，您要去看看么？”
　　“不去，回了吧。”
　　“要推说歇下了吗？可有这么大两匣子呐！”小仆伸出两手比比划划
　　挑灯拢烟的阁主偏爱金银的性子，尽人皆知，可小仆今日瞅他的样子却是浑然没有什么兴致，大概真的是醉得不轻，见他挥挥衣袖，只得又向两人行了个礼，道了声得令，回身出了院子奔前楼去了。
　　“你怕是失了智吧？那可是金子，这都不要？”夙浅揉着泠酒的头发说。
　　“东西固然是好，可今日与阿浅聊得尽兴，便不差那两匣子。”
　　喝着说着，从屋顶喝到了屋里。直到窖里搬空，十来个小坛子歪斜着滚了一地，再也倒不出一滴，夙浅才心满意足，吧嗒吧嗒嘴，倒在榻上迷迷睡去。
　　泠酒的眼睛此时却又清亮了起来，给他拉了张被子，踌躇片刻，又朝香炉里丢了颗紫色丹丸样的珠子，看着袅袅升起的夹着淡紫的青烟，若有所思。终究还是轻叹一声，转去隔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