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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贤后难为 ...

  •   先帝崩殂于病榻那年,正是杏花园里头花开的时节,阳春三月,日头是极暖的,而最爱花的他,身子却又那般冰凉。贺宴青用手指摩挲着一株花枝,半响却倏地折下了,先帝身为天子竟肯喜欢卑微蛰伏的杏花,这其中的缘由,她知道,却不愿去想。

      她的表姊贺宁年不过五八,却早早生了白发,索性并不是满头银霜,只是平日里那层层的青丝总遮掩不住零零落落的几丝斑白,她很心疼。贺宁是那么好,温顺平和,像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兽……可如今坐在那凤位上被万人拥呼千岁尊称太后的是谁呢?眉眼冰冷,面上没有半点波澜,那刺目的,如若她衣裙一般颜色的唇呐——红得令人发憷。她以前从不这般的。

      入宫见到贺宁的时候她年方九岁,是时贺宁位列妃位,方才得了容字做封号,着实,非这字不能衬她的。她穿着靛青的宫装,篦发时绾的是双刀髻,眉远眼明,笑得干净纯粹,没有半点作态的意味,母亲夸她出落得甚好,她却只是摇摇首,看向贺宴青,发上的两串儿流苏泠泠作响。

      “依我看宴青才当真是美人胚子。”她说着,递了一个已然剥好的葡萄给贺宴青,笑弯了眼:“以后呀,一定得嫁自己喜欢的人才是要紧,知道吗?”

      这颗葡萄贺宴青吃着很甜,分明是宫外没有的味道,“嗯!”她笑得也如那滋味儿一般甜,玉面生生像是绽开一朵海棠花儿似得,“我以后也要和宁姐儿一样!”

      这话在贺宁听来并不算好,于是贺宁翘着的唇角逐渐平展下去了。

      “以后,不要入宫,不能入宫,你千万切记着,啊。”贺宁说。

      “为什么呀?”贺宴青脱口便问,母亲听了使上力便拍了她一下,“宴青,切莫多话。”

      贺宁翘了翘小指的护甲,抬手扶上乌黑的鬓,横水似的眼波,面容宁和静好,倒真如若她名字一般。贺宁最后的话贺宴青一辈子也没能忘却,“迟早有一天你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抛却旧时的希冀,只为一个人笑,一个人哭——这一辈子只为他而活。”

      贺宁真的爱先帝吗?贺宴青有时候便会这样想,只是有些话,她再也不会问出口了,那个宁和了一辈子的女子,她不想直言快语让她难受郁结,她应该是了无磨折苦痛的,至少贺宴青一直是这样认为。

      慈宁宫的香炉氤氲而上的烟气渐渐有些散了,是沉香,先帝最爱的。贺宴青撩开珠帘儿低眉跪在那儿——她那正襟端坐的阿姊的面前。那珠串儿相撞所发出的泠泠声,像极了那时候贺宁摇头时流苏发出的声音,于是贺宴青的眼又渐渐红了。

      “你作出这副模样,因着什么?”贺宁的声线稳得与平时无二,只是其中包含的感情,到底不如从前了,“皇后。”她唤贺宴青。

      贺家如是荣华,府下一对金莲成了南吕最尊贵的女子,再也不用看着别人脸色行事,这已然是天大的恩宠。而这也恰恰说明,贺宴青仍旧入宫了。

      “宁姐儿。”

      “哀家是太后。”她手中的茶盏在贺宴青身边砸开,尚还缭绕着烟气的茶汤溅湿了雪白的羊毛地毯。

      贺宴青合一合眼,仍是跪着的,却执意要稽首施大礼,最终玉手交叠,额头轻抵手背,就这样拜在自己堂姊的面前,这些年她从没有过半句怨怼,“入宫,为了贺家,您莫怪……宴青,委实想您的那颗葡萄。”

      贺宁看着她,长叹了一声:“你起来,且坐着说话罢。”

      “是,谢您。”贺宴青依话坐于其侧的一把檀木交椅上,双手交叠在膝上。

      这一年贺宴青十六岁,穿着正红蜀锦牡丹彩绣宫衣,如云般的发髻上别一支镶东珠的九尾凤钗,足上踏一双朱红丝履,一眼看去,赫然熠目自在不言中。贺宁总说,她脸小,穿红缎的好看,只是这一次,贺宴青穿的是针线局诸人一针一线赶制、素日为人淡漠的内务府总管亲手捧着送到她面前的凤袍。

      所以,从前贺宁唤她宴青,今朝,便只有皇后,所以,从前她们是相差二十三个年岁的表姐妹,今朝,便只有——婆母与息妇。

      “哀家觉得很可笑。”抬手挥退殿内一众宫人,贺宁盯着她黛眉下的一双盈盈杏眼,“我的好表妹,你竟成了当今皇帝——我儿子的妻。可你的恩宠比不及明妃,容貌不及那漠北和亲来的海霍娜,你今后准备如何自持?你心里合该有个打算才好。”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无法回头,宁姐儿啊——”贺宴青笑着说道“我想去爱他,就像您和先帝一样,作为他的妻,陪他到白首,只要这样就好了。”

      “像我和先帝一样?”贺宁嗤笑,眼角露出细小的纹路“你若有把握,便去试试罢。到那时方可知,这宫里的路,其实并不很好走。”

      “是了,您劝过宴青不假,全是宴青自个儿不听劝。”

      贺宁长叹了一声,盯着她贺宴青了许久,“我原先那话,本是为了你不受这无端的约束,现下你既已嫁给皇帝,我是再无权干涉的。你亦是个极聪慧的丫头,我瞧着贤昭仪与海霍娜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切莫与她二人计较是非,你记住,贺家出来的姑娘,不论嫡庶,皆是有一番傲骨的。”

      “是,臣妾告退。”贺宴青起身施礼,旋身作离,她并不是不知道表姊的意思,只是私心作祟,那颗葡萄让她懂了许多,她自己大抵也想像那时的贺宁一样,受用着宫外不曾有过的用度,更受用着一个男子对她的情。

      眼看着贺宴青即要迈出门槛,贺宁攥紧了手里的一方绣帕,终究说出了那句一直不曾说的话,用着柔缓温吞的语气。

      “宴青——既然要做,就要做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贺宴青脸上起了笑意,她打开门户,濯濯的天光倾洒进殿内,她回过头,并不曾哭,眼里却闪着点点的亮光,风吹起她的鬓发,将一切话语都包容带走,顺着她的身影一径向南,重檐庑殿顶的乾清宫正伫立在风里。

      难为难为,皇后难为,贤后更难为。

      只是这今后的路啊——须得继续走下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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