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香衍

141、罪孽深渊

　　泓泓澄渊，弥弥碧水。
　　天空中盘旋着苍鹰，一只山狸疾驰在山林之间，风呼啸而过，突然间苍鹰俯冲下来，落地的时候，它不可思议地幻化为一只斑赤大猫，仍是对那猎物紧追不舍。从屋舍追到密林，又从密林来到深山，这场追逐，无止无休。
　　山君的速度惊人，猫魈就要招架不住，只是若被捉住，便是一口封喉，绝无生还。
　　它还在奋力逃跑，可明显体力不济。那只大猫向前一冲，冲击之后又猛地一跃，扑翻了猎物，不给它一点的喘息，它锐利的前爪旋即抵在了那山狸身上，牙齿便要撕碎它的脖颈。
　　但它突然停了下来。
　　倏忽之际，它幻化为人形。
　　“怎么了，下不了手？”并不是他发出的声音，却就在这周围。
　　那只山狸仰躺了下来，露出肚皮来，似乎十分惬意。
　　“不会啊。”虽然诡异，但确是那狸猫发出的声音。
　　它还笑了，伸展了一下四肢，轻舐它被抓伤的皮骨。
　　“呵，有人动了你的宝贝。”慢悠悠的神情，揶揄的口气。
　　“你把那只小狐狸扔在一边来追捕我，这可真不是明智之举，你知道的，她只会惹是生非。”
　　那男子皱了眉，快若闪电般抓了那口吐人言的邪物，提在空中。
　　“从豺犬到苍鹰，再到猛虎，为了捉住我，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它舔了舔爪子，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神色凝重，没有犹豫，起手翻覆，吟诵秘咒。
　　他郑重其事的表情真是有趣。
　　“你又要叫我封印？我已经困守在这只山狸的躯体当中，你还想怎么样？杀我？”他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知晓他的意图，亦了解他对自己的无可奈何。
　　“你杀不死我的——”笑声狂妄又肆意。
　　“因为你明白，除非我们一同死去。”

　　衡寂之由着轩辕琭将自己身上的伤口包扎好，从回来到现在，他们之间陷入了难以言表的窘境，说不上坏，也绝不算好。
　　他也不是不说话，就是每句话都来回斟酌着讲，实在过于谨慎了些，他其实是想与他深入交谈的，但自己一直规避，总是故左而言右，因而他便显得过于严正而难以亲近。
　　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这点，眉头拧得很紧。
　　“扶御，你为何一直愁眉不展？”他有些受不了，于是他率先发话，妄图打破这份尴尬。
　　“你为何能神色自若？”轩辕琭紧紧盯着他，再次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寂之，你真的没有事么？”
　　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地模样，极不认真，很不严肃。
　　“我伤得又不重，不必这般牵挂，你这样‘含情脉脉’的目光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他白了他一眼，坐下，倒了盏酒。
　　正要喝下，轩辕琭的手伸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取走了。
　　他撇撇嘴，拎起酒壶来就往嘴巴里倒。
　　他一下子又夺走了。
　　他立时恼了。
　　“我要喝口酒解解馋，怎么了你，管东管西，没完了是吧！”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
　　“恐怕是要喝酒解气——寂之，你我都懂，灌醉自己忘不了什么，该记的事情一件都不会落下。”
　　“你心里不舒坦，可以把气发我身上。”他还明确地表示了下。
　　自己真是无力驳斥。
　　“唉——”他叹了口气，很是无奈，“说实话，我有些累了。”
　　这样总能给他个清净了吧。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复又按住了他合门的手，“我再多说一句。”
　　即使你要怪我不识时务。
　　衡寂之基本是在强颜欢笑了。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郭氏善妒，她必不能容你，而郤眺——他会顾及她母族权势，可能并不能保全你，你——要有心理准备，万务小心。”
　　“他已经以薄情寡义诛杀了我的母亲，现在又将来杀我，我一定等着他。”

　　月色凄迷，星辰无光，云雾弥漫，灯火黯然。
　　夜风中他以最冷漠的姿态，再一次将她推开。
　　“你走吧。”
　　“不用再回来了。”
　　“我不想再见到你。”
　　微风吹进来，带着青草鲜绿的气味与月橘浓浓的甜香，钻入他的心肺，渗入他的肌骨。
　　他醒了过来。
　　寂寂轩窗，淡淡轻影，似梦非梦，如真亦如幻，春夜凉透了他的心。
　　他卧榻之旁站了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他的嗓子有些干哑，神色疲惫不堪，仍对她笑了笑。
　　她不说话，“刺溜”一下钻进了他的布衾。
　　她用手枕着头，脸侧向着他。
　　“你做梦了么？”忽然，她轻声说。
　　似乎这也是一个梦，她担心把他们吵醒。
　　“恩，是一个梦呵。”他的笑容太淡太淡了，总是悲伤多于欢喜，哑忍多于痛快，看得人心里发疼。
　　他说：“我做了一个很久以前一直做的梦。”
　　“是关于她的么？”
　　“是啊，总是和她有关。”
　　“你能和我说说‘她’么？”
　　“嗯——是这个梦。”她见到他眼里太多太多的哀痛了，她将这种误解掩饰得不动声色。
　　“我——梦到——”他长叹一声：“我梦到了——与她的第一次争吵，也是最激烈的一次。”
　　“为此我们分道扬镳。”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好似一个局外人。
　　“我一直与她的兄长们作对，那个时候，我已经攻陷了很多地方，连番的胜利冲昏了我的头脑——”他顿了一顿，继续讲着似乎与他不相干的那个人的故事。“或者说将我体内固有的残暴不仁彻底激发了出来，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所有不能向我臣服的那些人，都将遭到史无前例的报复。仅仅月余，我就屠戮了大小数十座城，诛杀了百万余众。”
　　他就在她身旁，眉目清俊，身姿高畅，她完全想象不到他会是故事里描述的这个视生命若草芥、近乎丧心病狂的恶人。
　　“她当然完全反对，并处处阻扰，她说我太自私了，说我根本不懂得世人之爱。”他笑得凄怆，往事历历在目，件件诛心害命，桩桩夺魂嗜魄。
　　“我那时候的确自私，我从来不愿意失去，也害怕拥有，因为没有什么可以长存，人命、信念、忠贞，以至于所谓的爱，都是抓不住的轻云流沙。”
　　他迷失了，陷入永久血腥杀戮的泥沼之中，成为一个彻彻底底、名副其实的恶魔。他需要这份看上去无坚不摧的、又令人惧怕的外壳，好藏匿起他那颗自认为无药可救的破碎的真心。
　　这样只会叫人愈加难受，她轻轻去触了触他的手。
　　他的手一定和他的心一样的冰冷。
　　谁又是天生的铁石心肠，不惧寒冷，不图温存？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发痛，连带着呼吸都觉得痛苦，她将自己的脸埋进被衾。
　　“可是她出现了。”他的语气又变得万分温柔，他的神色复杂，饱含着极大的内疚与深刻的爱意，他轻笑自己：“毫无疑问，我利用了她。”
　　“我利用她达成了诸多目的，轻易得到了很多东西。”
　　“她是个无比正直又非常善良的人，换而言之，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傻瓜。”
　　“她说她爱我。”
　　他轻轻笑了一笑，笑得时候真像一个孩子一样干净。的确，他就像个小孩子，渴望爱、渴望温暖与怀抱，只是他学不会嚎啕大哭，学不会无理取闹，他只会背过身去，隐忍涰泣，轻舐伤口。
　　“‘我不想再见到你。’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面上带了残忍的自嘲，比深恶痛绝还要显得糟糕。
　　她抱住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也许只要抱着，一直抱着。
　　他的身体僵硬得似块石头，她不知道要怎样使它柔软起来，也许只要抱着，一直抱着。
　　他显然受不了如此的亲密，即使在他袒露心扉，向她诉说了自己诸多的不堪与苦痛之后，他仍然无法真正与人相拥。
　　他推开了她。
　　亦如多年之前他对她所作的那样。
　　说到后悔，其实他是不怕的。要有再一次，就像这一次，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可是，他真是想她啊。
　　他梦到对她的嘲弄戏虐，与她的争执不休，和她的痛苦诀别，但是同她再次相见，他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他太想太想她了，这样强大的欲念简直要叫他疯狂。
　　她是悬崖，是危石，是急速穿梭的箭，奔流不息的水，她是你的罪恶深渊，是你的欲念本源，她是你最初最初的希望，也是你最深最深的绝望。
　　她是我的阿良。
　　“璞玉。”他突然转过身来，轻唤她的名字。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他的嘴唇沾染着若鲜血的红艳，苍白修长的手指将她轻轻拢住，他口吐真言密语，他用符咒将她禁锢。
　　她仅仅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
　　她的眼睛闪着泪光。
　　她说：“我不会跑的。”
　　“我知道。”
　　“我知道。”

　　下一章 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