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Muki思迁

4、第四章：寥落宫廷人寥落

　　秋风起，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歌声悠悠荡荡地穿过长长的街道，飘荡在加穆的王城的晴朗的天空下。
　　一群小孩子扎成一堆，围着一对卖唱的男女，跟着牙牙学语般的跟着唱。不过与其说在唱，不如说是在喊。稀稀落落的扎成一堆，欢乐的笑着，但那一字一句，却如一根根针扎进了我的心上。
　　于是，我在那个异乡街头灿烂的春日的阳光下竟感到了深秋的凉意。
　　加穆皇宫大殿外，中午的日光落在黄色的琉璃瓦上，碎裂成点点金光。大殿里传来一声“传西浦使臣进殿”的宣告声，我和南宫宁，领着其余的十四位佳人，一同走上白玉石铺成的长长的阶梯，长长的月白色纱裙裙摆拂过莹白的石阶，我们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走向我们共同的未来。
　　大殿之中，我们一行人向着那个坐在上首的加穆的天子朝拜。
　　我早已不太记得当时他们来来回回说了那些话。只记得一段繁文缛节的大礼后，南宫宁以及一众佳人上前舞了一曲《飞天》，南宫宁领舞，我弹琴。南宫宁一身白色轻纱，在一众绿衣的映衬下，格外的飘逸如仙子。只见她灵活的晃动的柔软的腰肢，翦水秋瞳，眼波流转，云袖飞扬，风情万种。白色的长袖飘散在空中，仿佛满天飘落的大雪。碧绿的裙摆转动，仿佛风吹动漫天的碧草。实在是好看极了。和上次吹箫时见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我已经在她的身上看不见任何的悲伤和惊惶。
　　不愧是南宫家的女人。我想。
　　曲终舞毕，掌声响起。
　　不出所料，加穆的皇帝似乎很是高兴，大大的赞赏了一番。
　　“你的舞蹈很美。”我听到他和顺的声音响起。那是一个年轻的温柔的嗓音。他亲自走过去，扶起了跪拜在地的南宫宁。
　　使臣顺势进言，说要将我们十几个姐妹都进献与他，以示和谈的诚意。
　　加穆的皇帝似乎欣然接受了使臣的建议。我看见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一个一个的打量着。他的身形高大，一身黑色绣金龙龙袍，头戴金冠，虽然我一直低着头，没敢细看他的模样，但偶然一瞥间，也知道他有着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唇边带着微微的笑。实际上，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次的初见，我已经全然想不起他那是的样子，只记得似乎有光直直地照到他的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着的龙仿佛睁开了眼睛，要从他的衣服上腾飞而出。
　　他最后才走到了我面前，执起我的手，轻声道：“抬起头来。”
　　他的浅浅的棕色的眼睛就这样映入我的眼睛里。我看见他的眼瞳的深处颤动着光芒。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明月。”我极力地压抑着我的颤抖，低声答道。
　　“哦！”他颇有兴味地轻声一笑，唇边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道“这倒有意思，朕记得后宫中有一处叫‘邀月苑’的院子？”他扫了一眼身旁的太监公公，身边的太监公公身形一僵，随即反应过来，急忙回道：“是，看来这是天意，上天早知要来一位月娘娘。”
　　他听了，不可置否地笑道：“就你会说。不过朕心里亦做此打算，那么就将那院子赐给月美人。另一处青柳苑便就赐给方才领舞的那位宁美人。”
　　“是，皇上。”太监公公马上答应道。
　　“其他的美人们，朕就分赐给各位卿家吧。”
　　皇命一下，众人皆响应。于是，南宫宁和我正式地走入加穆的皇宫，成为加穆皇帝的妃子。而其余的十四人分别被赐予了几个加穆重臣和皇亲贵胄。
　　一场宏大的闹剧就在这一众人的熙熙攘攘，鼓乐喧嚣，杯酒流殇中散了场。我也随着加穆皇帝的旨意住进了名为“邀月苑”的宫苑中。
　　这个院子算不上大，只一间主人屋子，两三间小屋，一条回廊相连，一个小院子，门庭中栽着两棵树，一棵杏树，一棵月桂，立着一座小亭子。在这个充满了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中不知为何显出了几分荒凉与落寞。也许是因为这里几无人迹吧，我想。只有三两个负责打扫院落的小太监，几个端茶递水的小宫女，年纪大抵只有十三四岁，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大概是负责总管事务的女孩，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当我被送到这个宫苑时，小太监们正在打扫院子的落叶，扫帚扫过土地的沙沙声，使得这个宫苑显得更加的空旷，恍惚到了山中的无名寺庙。后来，当我真正走进这宫苑中，看到那屋里屋外的陈设，才发现也许那最初感到的荒凉与落寞也许只是源于我自己内心的孤寂。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在彰显着主人家的地位。雕刻精美的花窗，宫灯纱面上画工精妙的山水画作，游龙戏凤的缂丝绸缎被，简单大方的各式黄花梨和檀木家具，简单精美的白瓷。这些种种无不在提醒我，这里是皇家，无论其外表如何低调如平凡世家，无论怎样不刻意彰显皇家气派，此中种种物件非皇家不可得，不可用。
　　此时，白瓷瓶润泽的瓶身反射出门外的阳光落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有风窜进来，惊扰了插在瓶中的红梅，花瓣阵阵颤动。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便沁入我的鼻中，直往胸腔里去了，又忽然在某一处消失无踪。
　　入宫的第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加穆皇帝去了“青柳苑”。
　　我在第二天的时候知道了。小竹说，皇帝去了青柳夫人处。
　　她被封为了青柳夫人。
　　加穆皇帝认为此称号适合她，美丽文雅。
　　那一夜，我听了一夜的更漏，看了一夜的月光，怀了一夜的惴惴不安。
　　第二个夜晚同样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依旧听了一夜的更漏，看了一夜的月光，怀了一夜的惴惴不安。
　　第三个夜晚。
　　第四个夜晚。
　　第五个夜晚。
　　到了不知过了几个夜晚之后，他们都说，皇帝大概已经把我这个远方来的姑娘忘记了。因为另一个远方而来的姑娘。
　　在经过了后面更多更多个夜晚后。后宫中的男男女女仿佛终于没能受住皇帝突如其来的鬼迷心窍，流言肆虐。有人说西浦派来的那位美人其实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狐狸精，不知怎么让西浦求得，送了这来专门迷惑他们的皇帝，还有人则认为那位美人懂得邪恶之术，对皇帝用了媚术，才让皇帝对她流连忘返，更有甚者更是认定了南宫宁是西浦派来的奸细，设下的美人计引皇帝入局，以此祸乱朝纲。
　　流言在肆虐，宫廷却依旧平静。仿佛黑夜中的森林，隐藏着一双双猎食者的眼睛。他们在等待，危机四伏。
　　当然一开始我并不了解宫中已开始的暗流汹涌。
　　我唯一知道的消息只有南宫宁的独宠。
　　小竹告知我时，我并不意外。因为我知道，南宫宁早已下定决心，不管前路如何艰难，不管后果如何，她只有前进，绝不后退。并且她已然开始了她的行动，一步一步地为了那个目标而前进。我想若是她下定了决心，恐怕这世间便难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到的。尽管我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女人。
　　“既然注定了要被当做礼物一样送给加穆，那么，我必定要做最好的，做皇帝的妃子，最得宠的妃子！”
　　她说过。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的表情，云淡风轻的语气，藏着冰刀般的的尖锐而冰冷的眼神。大概那时她便下定了决心。只不过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为了达到那个目的，她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有外人眼中所见的，不过是她熊熊燃烧的野心。
　　而她却从来都了解。从那时起，她已然准备好站在刀尖上。
　　现在她已经完成了第一步。
　　这样一来，却让我松了口气。
　　无宠，也许是老天对我特别的恩赦。
　　邀月苑仿佛一个大隐之人，隐匿了在这喧嚣纷乱的宫廷中，而住在这里的人，也随着这宫苑消失在了世人的眼中。
　　无宠，确是一种恩赐。
　　我确信了这一点。
　　邀月苑中自有一个清净世界，吃穿不愁，闲庭扫落花，弹琴吹箫自乐，偶尔翻翻戏本子，看书中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然，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偶尔也会烦闷，偶尔也会想起从前。那些往事虽已如烟。
　　邀月苑有一个后门，后门的门后是一座小山，小山里植满了翠竹，一条小径直通到竹林深处。
　　竹林深处是什么，仿佛没人知道。小径上落满了竹叶。
　　很久没人走过了。
　　我踏上那已经干枯的竹叶，噼噼啪啪的竹叶碎裂的声音响起来，有鸟惊起，飞窜过竹林，很大的一声竹枝弹起的声响，还有鸟儿惊叫的鸣声。
　　我无意去探寻那竹林深处的秘密。有人和我说过，皇家处处都是秘密，不要去探寻。讽刺的只是，那个人却亲手把我送到了秘密之中。
　　“美人，天凉了，回去吧。”
　　我看看远方天空渐渐下沉的落日，竹叶落了衣裙一身，一天过去了。
　　一日复一日，过去多久了，我却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难道今后的每一天都要如此度过么？
　　“喵”忽然间，不知从哪里，我恍惚听见了一声猫叫声。
　　“什么声音。”
　　我话音刚落，小竹便赶着跑走了，回来再看，只见她的怀里已经多了一只通体毛色黑亮的蓝眼睛黑猫。
　　“这是？”
　　小黑猫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头还一直往小竹的胁下钻，嘴里不时地发出“喵呜”的嘟囔声。
　　小竹一边手不停地抚摸着安抚它，一边道：“看它这一身脏兮兮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猫。
　　我皱了皱眉，伸手拍去小猫毛发上的尘土，道：“说不定是这宫中哪位妃子的，你待会帮它擦擦，放出宫去吧。”
　　“哦！”小竹抿了抿嘴，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猫咪，似乎有些不舍。
　　“你喜欢？”我问。
　　“啊，不，小竹只是觉得如果我们可以养一只这样的小猫，那我们宫里也许就热闹些了。”她说着，一边不好意思般的笑。夕阳的光穿过竹林层层叠叠的竹叶，落在她含羞的面容上，我才恍然惊觉，这个女孩也正在最美好的年华。
　　她的眼睛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却要随着我在这个宫苑中一天一天走向苍老吗？
　　“你可有想过离开这里？”我问。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又向四周扫视了一番，眼睛里是惊慌，是不知所措。
　　“小姐，别乱说。被人，被人……”她说得结结巴巴，不时地东张西望。
　　我想，我大概鲁莽了。
　　“别怕。没人会听见。我只问你一句心里的话。”
　　她放下了心般地松了口气，旋即又失掉了力气一般垂下了头，她黯淡着一张年轻的脸，道：“不可能的，没有谁能进了宫还能出宫。更何况，我答应了大人，要陪在小姐身边。小竹……”她顿了顿，咬了咬唇，仿佛重又经过了一番挣扎终于下定决心道：“小竹愿意陪着小姐，小竹不出宫。”
　　“你在西浦已无任何亲人了么？”
　　小竹沉默地摇了摇头。
　　“小竹自襁褓中就被扔在欧阳大人家门口，于我而言，欧阳府就是我的家，如今跟随了小姐到此处来，那么小姐在哪，小竹就跟着去哪。”
　　“我去哪里，你就跟着我去哪里？”
　　“嗯嗯。”
　　“若是我想离宫，去他们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呢？”我笑道：“你可愿意跟着我？且不说成败与否，从此风餐露宿是少不得的，你也愿意么？”
　　小竹仿佛受到了惊吓了一般静静地咬唇沉默着，眼皮垂着盯着怀中猫咪的黑色的光滑的皮毛。
　　风轻轻地穿过竹林，我轻轻地笑了。
　　“别担心，即使我要走，一时半会也是走不成的，即使走的成，我不会强迫你跟我一起走。这偌大的皇宫，即使没了我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主子，你也许能过的更好。”
　　“不，”小竹挣红了一张脸，急道：“小竹愿意，就算不为了报答大人的恩情，为了这些日子里小姐对我的情谊，小竹也愿意。”
　　对于小竹的这一番告白，我不得不惊讶。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挣扎了半日，也只能说：“以后别叫我小姐了。叫我明月便好。”
　　“不，小竹已经习惯称您为小姐了，以后，您也是我的小姐。”
　　我忍不住叹气，也只能由着她去，又看了看她怀中的小脏猫，便道：“还是快把猫抱回宫中去擦擦身子吧，天也快黑了。”
　　夜幕从竹林深处压下来，宫廷的红墙黄瓦渐渐地隐匿在暮色中。我们匆匆地往山下走，脚底下踩过黄色的干枯的竹叶，发出沙沙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