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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故梦难寻 ...


  •   队伍日夜兼程走了十天才走到了临溪。那期间我一直扮作欧阳绪言身边的小将跟在他的马后,小心注意着生怕落到后面。
      “军队里是容不下女人的。如果被发现报告到我这里,我只能按军法处置,若是被发现却没有报告我……”欧阳绪言说到这里时便住了口,静静地望了我好一会,才继续道:“那么情况就更糟糕。你可明白?”
      我自然明白,所以在这之后的每一步我都必须万分小心。不能被发现是女人,更不能被发现想逃跑。我忽然觉得是否我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更笨的办法。
      十天,我不知道这十天在马背上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幸好欧阳绪言有意无意地放慢了着步调,不然我也许会倒在这前往战场的路上。等到终于到达距离临溪城外三里左右的山林中安营扎寨的时候,我的两条腿几乎已疼痛得不能行走。欧阳绪言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我下马的那一刻便把我带进了自己的营帐,给我已经磨烂的两条大腿取来了金疮药敷上。
      “或许我真不该带你来这里。”他脸色极差地道。看得出来他十分后悔。
      但我却不。
      “这一点小伤不算什么。更何况,每一次少爷都悄悄给我上了这金疮药,敷上一晚第二天就好多了。”我道。
      “只是一日刚用了药好些第二日又磨破了,到现在,不用看我也知道你的腿必是已被磨的不能看,淤青得已发紫。”欧阳绪言眉头紧皱着道。
      他说的一点没错。我大腿部原来就细嫩的皮肉现在早已血肉模糊,淤青早已蔓延到了整条大腿,严重的地方已经发紫。但是这些疼痛并不能让我退缩,也不能让我后悔。这些疼痛只是让我更坚定,战争是让所有人都疲惫的,痛苦的。
      “少爷也是同样的,对吧。”我道。
      他没有回答,还是静静地看着我。
      “幸好现在已经到了。”我说。
      “不,一切才刚刚开始。”欧阳绪言道,他的眉头还是紧蹙着,没有丝毫放松。
      “接下来会是一场硬仗,到时候或许我会无暇顾及你,要照顾好自己。”他说。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夜深了,树林里很安静,只有一些虫鸣的声音和一两声不知什么鸟儿的叫声,又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鸟而是其他什么动物,不过不重要,总之,夜已经深了。
      军队作战指挥之类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懂。不过若是故意地去弄懂,那还是能明白一些。
      欧阳绪言在讨论军事的时候没有刻意避开我,尽管我刻意地不想去听,难免还是会了解到一些。
      比如从哪一条小路可以偷偷地潜入临溪城内,比如他们打算伏击前来支援加穆军队的粮草,比如他们早已在城中悄悄安排了内应。
      但这些消息中只有一条是我想知道的。
      进入临溪城中的小路。
      想去到加穆的都城必须进入临溪城内。
      因为只有那里才能找到识路的马车夫带我去到他们的都城。
      我必须到城里去。
      能够偷偷潜入临溪城大的小路在一面悬崖上,只能容一个人通过。除了通过时本身存在的艰难还有被对方军队发现的危险。
      这是从前的我从未遇见过的困境,说不害怕当然是假的。虽然这世间并没有太多美好,甚至屈指可数,也许并不值得多少留恋,但在这世间却偏偏还有我的不舍得。即使那个人或许根本没有在等待我,但是我依旧执意地任性的想去见见他,哪怕知道即使见到了也没有任何用处,甚至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置于死地都仍然固执。
      实际上困难比我想象中的更大。
      走出军队便已是困难重重。
      欧阳绪言虽然几乎没有空闲时间,但从出发到安营扎寨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要求我必须跟随在身边,不允许我擅自离开。一旦我离开超过半刻钟他便立刻差人来寻。没有办法,我只能暂时乖乖地跟随在侧,等待合适的机会。
      这个合适的机会自然是夜晚,而且是安营扎寨后的第一个夜晚。深夜时分,不管是谁,不管是士兵还是将军,不管在白天多么精力旺盛,到了夜晚总是会感到困倦和疲惫。太阳已经沉下,黑夜降临,长夜静寂。经过了那么多天的劳累,即使是时时警惕的鹰也免不了要休息的。
      今夜是第一晚,是最佳时机。
      欧阳绪言很晚才睡,其实那些军事讨论很早就结束了,但他却迟迟没有休息,而是和我坐在帐篷门边望着远处蓝滢滢的天空。
      我们彼此谁都没有说话,就像很久以前的我们一样。欧阳绪言其实从来也不是话很多的男人,而我恰恰也并不是话很多的女人,大多数的时间我和他的相处都是无言的。不知道他是否也和我一样,也在怀念那一段沉静的时光。
      夜晚很宁静,偶尔会传来一两声不只是什么动物的鸣叫声,和窸窸窣窣的动物走过落叶的声音。
      “该休息了。你该累了。”欧阳绪言道。
      “好。”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沉默的凝视,拉上了帐篷。
      夜,深夜。
      他终于入睡,大地已入睡。
      我悄悄地掀开了帐篷的门,最后看了一眼欧阳绪言。他睡在主帐篷的那张大床上,眉头紧皱,仿佛在睡梦中依然不能放下心中的忧愁。
      以前他也是这样的吗?
      我想不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温和地笑着,目光像夜里柔软的灯火。
      我终于还是转过头,走了出去。
      月光是惨白的。
      惨白的月光现在就照在森林深处悬崖边缘的那条小路上,青色的草叶发出幽幽白光,微微地颤动着,路的右面是一片悬崖绝壁,而左面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我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仿佛全身已经失去了知觉,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如何踏出的第一步。我感觉到夜风穿过黑乎乎的深渊拂过我的额头,脸颊,窜进我的胸口里。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感受到额头上异常的冰凉,细汗已经渐渐地从我的头皮渗出,越流越多。
      我让自己深呼吸,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的黑洞洞的地狱深渊,扒着峭壁上的草木往前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这条路并不太长,如果是在平地里以普通人平常走路的速度估计只需一刻钟便可,然而在这样的悬崖峭壁上,每一步都是艰险,每一步都是生和死的边缘,只要失了一脚便会万劫不复。在这样的可怕的境地中,我终于忘记了对欧阳绪言的愧疚而沉浸在每一步的行进中。终于离开悬崖到达对面的时候我终于精疲力尽,倒在树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寂静的森林深处传来一声鸟鸣,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叫声,在这夜里显得有些凄惨,而我却终于流下了眼泪,既有对欧阳绪言的愧疚,对过去的爱永久的告别,更多的却是感叹,终于……终于……我走过去了。
      我给欧阳绪言留下了一封信,放在我的小床的枕头上。我知道,经此一别,或许我们再无相见的可能。
      我在山脚下过了一夜。
      这一夜并不平静但总算是过去了。
      我庆幸已到了夏天,终于夜里不至于太冷。我太累了,终于在各种奇怪的动物啼声中还是倒在一颗粗壮的树干上睡了过去。
      我是被太阳的光叫醒的。
      猛烈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模糊着半睁开眼才发现太阳已升的很高了。
      空气里还有露水的味道,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我的衣服上还沾上了许多泥巴。手上亦是一处一处的泥土的脏污。
      我想此刻我的模样必定万分狼狈。
      我想我需要清洗一下,至少要换了这一套士兵的衣裳。
      我一边走一边听。
      有水流流过的淙淙声。
      就在不远处了。
      很快我便简单梳洗完毕,换上了逃跑时带过来的普通人家麻布衣服。
      男装装扮,反而方便行动。
      临溪城的市集很萧条,只剩下残存的几个摊档,每个人都想着逃离这个即将发生战争的城市去寻找一个安定的居家之所,能逃走的几乎都逃走了,没有逃走的计划着逃走,还有一些人是不愿走了,因为他们已经太老,已经不再想离开自己的家乡。
      一辆载满茅草的驴车经过,那头驴已经太老了,走的很慢,但是主人家并没有放弃这头老驴打算,大概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一头驴,全家人都要靠着它贴补家用。即使要逃走,也必得带上的。
      我拦下了这辆慢吞吞的驴车。
      因为这大概是这城里最后一辆驴车了。
      而我也不再有时间去找更好的马车。
      我把一个玉牌给了驴车的主人,请他带我到都城去。
      驴车的主人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农夫,满脸惊讶惊喜又惭愧般的颤抖着一双手接了过去,大概还没有见过出手那样大方的客人。
      事实证明我实在过于天真,没有独自一人在普通人中生活的经验,小时候有师父,后来有欧阳绪言,再后来到了皇宫。我忘记了人性是最经不起诱惑的,即使原本只是个纯朴的农人。
      当他把藏在茅草堆中的割茅草的镰刀驾到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我才总算明白过来。
      “把你身上的银子,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他故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恶狠狠地道。
      “那个玉牌就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我道。
      “不可能,若你不拿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当然不愿意就这样死在这里,不过我也并没有说谎。除了那个玉牌,我的身上确实已不再有其他的值钱的玩意儿,只除了那个安阳旭初次赠予我的双燕头钗。
      它现在就躺在我的袖中,现在除了用它来交换我的性命恐怕再无其他路可走。
      我不愿却不得不。
      我决定放手一搏。
      “好,我可以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给你,但是你得把你的驴留给我。”我说。
      “你居然还敢和我谈条件。”他嘲弄着笑道。
      “我在京都有一家钱庄,若你愿意做这个生意,到了京都去拿上我给你的信物你还能得到更多的钱,比我现在身上带着的更十倍不止,若……”
      “若我绑了你不是能得更多?”农夫没等我说完便抢过话道。
      “若你绑了我,我家中恨不得我快点死好夺去我财产的兄弟肯定不会救我,到时候你便什么也要不到。”我道。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但你也可以选择赌一赌。”我说,我从袖中拿出头钗,亮在他面前,继续道:“就算是你这样一个普通百姓,也应该看得出来这种东西普通人家是决没有的。”
      他看见果然眼睛亮起,仿佛看见了金山银山。那贪婪的目光,肮脏的手伸过来,夺过钗子的那一瞬间几乎令我落泪。
      我努力地保持着镇定,把戏演了下去。他终于被我说服。
      人总是容易被更强的欲望征服。
      他终于走了。我低头看了看手心的虚汗,心脏还在狂乱的跳动,身体几近虚脱。不管怎样,总算活下来了。我想。
      一个玉牌,一支金钗让我得到了一匹老驴驾着着驴车。
      我把所有的茅草都卸了下来,减轻驴的负担。
      终于速度快了许多。
      人可以负重前行,甚至有时重负时比轻松时走的更快,然而驴却不同。因为驴子是不懂得骄傲的。
      一路上断断续续都是逃亡的人。
      仿佛人生的苦难,断断续续,却无边无际,永不停歇。
      我是在离开临溪城的第七天遇到影的。
      那个在安阳旭被刺杀之夜突然出手救驾的男人。
      尽管是大白天,他还是一身的黑衣。他自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影子。白天是一道影子,到了晚上就融化在夜色里。
      “你是来杀我的?”我问道。
      “杀你用不着我。”影道。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无悲无喜。
      “接你。”影道。
      “陛下……”
      我的话还未说完,他便抢过话头,仿佛已猜到我后面要说的。
      “是医圣。”影道。
      “医……圣?”我重复了这个名字。
      “医圣指定要你帮他。所以我来寻你。陛下并不知晓。”影道。
      “你这是欺君,你怎么敢……还是……”我猛地住了口,不愿再往下想。
      决不会如我所想那样,不会。
      “走吧。”影道。
      他甚至根本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跟他回去,也许他也并不打算给我第二个选择。如果反抗,便只有死。
      当然,我并不会做第二个选择。
      我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到他的身边去。
      “决不能让陛下认出你来,所以你必须戴上头巾,蒙上脸,当然,你也决不能说话。”影道。
      我如他所说,换回女装后,便蒙上了头巾,戴好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我还没死,可是你好像并不惊讶。”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记住,这是你能说的最后一句话。从现在起,你是一个哑巴。毁容的哑巴。”他说。
      我闭上了嘴。
      即使作为一个陌生女人守在安阳旭身边,我也愿意。只要,只要能再看见他。或许这反而更好一些,没有从前,我和他或许能更轻松地相处。
      长乐宫。
      宫灯明亮如昼。
      他躺在重重帷幔之中的红木大床上。
      床上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被褥,看上去仿佛很柔软。
      可是我记得他并不大喜欢过于柔软的床。
      现在他躺在那里,呼吸很轻,很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世间所有的纷扰都和他无关了。
      他沉睡着,仿佛没有生病。
      但他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却向一根针一样猛地插进了我的心脏里。
      我的手忍不住要伸向他,但我的身子却是僵硬的,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全身都在颤抖。
      “陛下,请允许老臣为您把脉。”医圣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回到都城后,我首先便来到了影口中医圣的住处,在那里我看见了医圣。当他从药房的大门处走进来,我便明白为何医圣会亲自点名要我来做他的帮手。
      “大师父……”我惊呼。
      “明月,他果然找到了你。”大师父带着一如既往的亲切的微笑走过来道。
      他走到我身边,很快速地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看到你无事,为师便放心了。”
      “徒儿让大师父担心了。”我说。
      “想必你知道要做什么?”他说。
      “陛下他?”
      “他负了你,也许你并不想再看到他。不过……”大师父欲言又止,一双苍老而洞若观火的眼睛看着我,道:“这是他们答应寻你的条件。”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安阳旭已慢慢地睁开眼睛,道:“医圣请。”原来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假寐。他的声音很沙哑。
      “望儿……”大师父伸出半截手臂。这个假名是我给自己取的。
      我很快速地拿上小枕,低着头呈上去。
      他仿佛并没有注意医圣旁边多了一个小丫头,依旧是半闭着眼假寐,神情仿佛很疲惫。
      “陛下,恕草民斗胆,陛下不宜再劳心费神。”大师父道。
      安阳旭很久也没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安阳旭才轻轻地道:“为人君者,怎能不忧心。”
      大师父终于摇了摇头,长叹道:“草民唯有尽力帮陛下医治。只是陛下若长此以往,耗尽心力,恐怕草民也无能为力。”
      大师父离开时将我留下来照看。
      “这是我的徒儿望安,有她贴身照顾陛下草民方能更加安心,请陛下准许。”大师父道。
      “孤许了,多谢医圣肯留下爱徒。”安阳旭道。
      大师父摆摆手,摇了摇头,不知是叹息还是表示不必要客套。
      不过这总算让我松了口气,至少他准许我留在他的身边照料。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师父。
      “师父,陛下他?”
      最后大师父将离开之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问起安阳旭的状况。
      “他之前余毒未清,染了风寒又未能彻底根治,现在是病中又添了一层病,还为了国事劳心劳力,即使被虚赞为医圣的我这个老头子也没有十分把握。”
      “那怎么办。”我绞着手,急切地问道。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陛下充分的休息和营养,不让病情继续恶化。之后才好慢慢调理。”大师父道,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至于还支撑多久,就要看天意了。”
      “天意?”
      这两个字说出口,我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悲伤,我听见自己的含混的嗓音,嗓音中的颤抖。
      大师父很深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走了出去。
      在给安阳旭更衣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腰上挂着的荷包,火红的花朵。
      火红的花朵。
      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脏,一下一下地刺痛我。
      我的眼泪涌上眼眶。
      我听到一声斥责。
      “愣着做什么?手脚麻利些,孤还有要事。”
      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呆愣太久。
      有人轻轻地推开了我,我看到她的衣袂,是长久以来贴身侍奉皇帝的那位宫女。
      “别在意,以后这些事情就不必来侍奉了。你只需遵医圣嘱咐侍奉陛下汤药便可。”皇帝走后,她走到我跟前,温柔地安慰道。
      我点点头,心不在焉,目光始终看着敞开的大门,门前的笔直的大道,他缓步离开的样子。
      现在他当然已不在那条大道上。
      火红的花朵。
      我放在天牢中的荷包。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是悲哀,也是欢喜。
      我回来了。
      我在心里对着早已消失在大道上的他的背影说。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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