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秋月奈落

27、风的街道

　　高原的风把云都吹散，露出一片澄澈的湛蓝，空气清凉而透彻，吸入肺腑，仿佛便能涤荡去所有令人不悦的情绪。明媚的阳光带着一点狂热，暴露的皮肤上会因此带有一丝灼痛，但这种热与江南的闷热截然不同，是如此直接而又坦率。
　　楚未然一下飞机就发现自己爱上了这座城市。
　　徐安青的家在市中心，却紧邻着一座以湖为主体的公园，在繁华中更多了幽静的意味。她所在的街道不算宽阔，也还保留着许多历史的痕迹，两旁栽种着尚且翠绿的银杏树，来往行人以学生和住在附近的老人居多，商铺也多是独立的咖啡馆和书店等，没有林立的高楼，让人觉得毫不压抑，满是亲近的感觉。
　　小区不大，是徐学军单位的住宅，里面是几栋居民楼和一个小花园。楚未然坐着徐安青家来接她的车，一进小区大门就一眼看到几棵结了果的枇杷树，还有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
　　院里熟人多，徐安青一边亲昵地挽着她，一边笑嘻嘻地向人介绍：“王姨，邹叔，下午好，来晒太阳吗？这是我朋友，小楚，从H城过来玩的。”
　　楚未然比较害羞，总是小声回答一句“你们好”，然后握着徐安青的手便紧一些。
　　这座城市，清澈的风，清澈的阳光，身边女孩清澈的笑脸，全都让她喜爱。
　　楚未然不知道徐安青第一次来到她所在的H城时是怎样的体会，那时她焦急而悲痛的心情，和六月江南的梅雨或许多少有一些相似吧。记得贺铸词中写道江南的愁，说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楚未然不只一次地回想过，那天孤身一人蜷在自家门口寻找和等待她的徐安青，一定也被染上了这种令人心疼的愁绪。
　　而自己呢？从高考前，直到志愿尘埃落定，自己好像也一直被囚困于这种绵延不绝的愁绪当中。哪怕身体逐渐康复，哪怕徐安青日夜不离地陪伴了数日，哪怕两人这些天依然凭着信息通讯黏在一起，楚未然内心由衷地幸福和快乐着，但却总是无法完全摆脱这种愁，无法从那隐匿而深沉的绝望中抽离。
　　忧愁的来由，她再清楚不过了。是她的不愿面对，是她的无法跨越，是她宁愿用一个谎言，来成全一段短暂的幸福。
　　也许很多年后她会明白，当时只要把一切明明白白地坦言，便不会导致之后更多的痛苦与纠葛，不会让两颗心习惯互相猜忌。只是那时的她，喜爱并信任着对方，却害怕两人渐行渐远、终有一日离去。她们都还不擅长体谅，不明白这个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事。
　　楚未然抬头望着院子顶上的天，午后的阳光强烈而耀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空气里有淡淡的草木清香，如同一种慵懒闲适的平淡，静静流淌进身体，仿佛是在抚慰她的不安。在此时、此地，她的晓风所居住的这条街道，一切都在温柔地包容着她的过错。
　　而接下来，她有一个月的时间，感受女孩成长的城市。
　　徐安青一家的生活也确实很悠闲。周末的午后，正是紫外线最强的时候，一家人通常会避免出门，选择懒懒地睡个午觉，再在电视和水果中消磨一些时间，然后早早便开始准备晚饭。夜晚的K城温度下降明显，即使是盛夏也依旧凉爽异常，饭后徐学军喜欢在家看书，而徐安青和李芸则喜欢绕着家旁边的湖散步，看灯光点缀湖面，听街头艺人的卖唱，悠悠然便是生活。
　　徐学军和李芸对女儿管得很松，无所谓她哪天在外头玩到多晚，只要报备下地点即可，是否回家吃饭和睡觉也是说一声就行，这与楚未然家区别挺大，令她颇感意外。只是徐安青牵挂楚未然的身体情况，即使拥有这项特权，也基本只在中午带她去寻觅当地美食，晚饭都会回家帮忙准备，尤其会专门做一两道不辣的菜给她，生怕哪天稍不留神吃坏肚子。
　　夜间的散步活动也几乎成了这些天里楚未然的保留项目，偶尔李芸也会来凑个热闹，大部分时间则只有她们两人。两人相伴时，徐安青会破天荒地穿上裙子，带着害羞又幸福的笑，与楚未然十指相扣，一步一步地绕着湖边走，并希望永远就这么走下去，永远也不用回到起点。
　　湖边视野开阔，星星或月亮都清晰可见，临水处载着柳树或翠竹，水岸之间，人和她们的情绪便可被安稳地收纳起来，化作风在静谧之夜中的絮语。徐安青说，当年中考之前练习跑步时，她就是围着这片湖水跑，末了或是气喘，或是头晕，却在最为难受的时候，得以见到夜空中朗净的明月，心也自然安稳下来。楚未然也因此想起，那年某个夜里，徐安青跑完步以后悄悄给她打电话，说的便是“我在湖边看月亮，今天的月亮真好看，你那里能看到吗？”彼时楚未然正在练琴，月色恰好从窗外照进来，她心有所感，随即弹了一曲，而电话那头的徐安青，则仿佛得以在月色下听知音弹琴，不觉便热泪盈眶。
　　念及此事，楚未然不无感慨地说：“可惜乐器托运比较麻烦，我这次都没带琴来，不能和你一起弹了。”
　　“我明白的，咱俩都拿琴当宝贝，舍不得折腾来折腾去。”徐安青表示理解，“不过我班里也有同学在学古琴，想弹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他借来？”
　　“还是不用了。琴这种东西，弹别人的，总归会不顺手，而且自己的琴，通常也不大愿意借给人的……至少，我是这样。我的琴，已经像是我的朋友了。”
　　“这倒是哈……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很喜欢弹琵琶的时候，就觉得它怎么看怎么可爱，总想抱着，舍不得离开。有一次带到学校演出，也是寸步不离地放在自己座位旁边，还对外宣称它是我女朋友呢。”
　　“哦？”楚未然佯怒着挑了挑眉，漆黑的眸子在夜里显得更加深邃，“女朋友？”
　　徐安青马上卖萌求饶：“开玩笑的啦！我女朋友，是你呀！”
　　“这还差不多。”楚未然伸手去捏她的脸，眼见四下无人，又悄悄凑过去，用唇轻轻碰了碰。被风吹得凉凉的肌肤，不一会儿就升温了。
　　楚未然很喜欢那片湖。夜里看得不清，白天却能发现它虽小但却雅致。尤其清晨时分，公园里尚没有太多人的时候，薄薄一层阳光笼罩着，满湖的荷花与睡莲也仿佛刚刚清醒过来，野鸭与欧鹭穿游其间，不时传来清亮的啼鸣。徐安青会带着她绕上一圈，偶尔跟在晨练的老人身后模仿他们打太极，活动筋骨后，再去街边吃早餐，最后一起买好菜回家。
　　白天的日子安排得比较随意，有时出门闲逛，累了就休息几天，而周末一般固定会在家里。对此徐安青说，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上大学了，在此之前想多些时间和父母在一起。
　　两人所去的，皆是徐安青生活过或常去的地方，比如她搬家前的小区，她学琴和学画的工作室，她从小读过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徐安青特意带楚未然溜进了她的初中校园，因为正是那段时间里二人相识，而她也无数次在信中写到过这个地方。楚未然也仿若巡礼一般，指尖摩挲着她走过的地方，回想着徐安青写下过的词句，那些砖红的墙，绿色的书桌，夕阳下的跑道，校门外的梨树，此时此刻，都从文字变成现实，跃出纸张，在她的眼前闪耀着。她仿佛也能看到，那时她所初识的女孩，偶尔欢笑着奔跑，偶尔在走廊尽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她凭想象学着徐安青可能的样子，恍惚间，如同合为一体，而当她蓦地重回现实，回头看到傻傻望着自己笑的徐安青时，便欣然于她如今的模样。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现在是她的女孩了。
　　工作日若是不出门，俩人就随意地穿着家居服闲在家里。和前些日子在H城一样，她们会一起读书，一起发呆，一起亲昵地玩闹，一起舞文弄墨。徐安青会弹琴给楚未然听，也会把自己珍藏的对方的来信翻出来一封一封地复习，而楚未然却对徐安青从小到大的相册更感兴趣，时不时对着小时候一团丸子模样的徐安青一阵狂笑，拿出手机拍得乐此不疲。
　　对此徐安青很是气愤，她都还没见过楚未然小时候的样子，自己就被看了个遍，数字还包括刚出生时没穿衣服的模样。徐安青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对着小小楚未然狠狠嘲笑一番。
　　不过即使不与那么小的时候作对比，五年时间，两人也已经从孩童的模样出落成了娉婷的女子，在稚气与成熟之间，带着青春特有的气息，用李芸的话说，“正是最为珍贵的年纪”。徐安青的桌上放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合照，楚未然桌上也用玻璃压着一张一样的。五年了，两人自相识以来所度过的时间，并不算长，却因为恰好在所谓的青春里，导致一切都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没有遇见对方，她们的轨迹或许与此时并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但心里一定会觉得缺了一块什么，却一个足以珍藏的知己，也缺一个想要一直走下去的爱人。
　　这段时间，徐安青免不了要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包括各种同学聚会和饭局，楚未然不想突兀地加入她的社交圈子，只在对方是与徐安青非常熟悉的友人时才偶尔加入，别的时候便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走走逛逛。
　　她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不去人少偏僻的地方，每天晚饭前也一定会回来。人群中孤零零举起相机的她，模样与普通的中学生没什么区别，瘦弱的身体撑起单纯又炽热的目光，捕捉着这个城市里她所经过的每一个角落。对楚未然而言，她是那么地喜欢这座城市，她迫不及待地想去发掘与徐安青有关的一切，想去走她走过的路，看她看过的风景，在那些次第斑驳的楼墙间，找到她生活过的痕迹——那些如同风吹过之后留下的、微小的痕。
　　由于徐安青家地理位置方便，朋友间的聚会也经常选在附近。这条街道正如楚未然曾经听过的那样，有许多咖啡吧、书吧和酒吧，很适合朋友们相聚聊天。在她零星参与的几次中，她也认识了不少徐安青的朋友，大都多多少少听她提过，有几人还在她生日时给她写过祝福卡。楚未然依旧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言语不多，总是浅浅笑着听大家说，而朋友们也乐于在此时开一开徐安青的玩笑，爆料一些她的糗事。
　　其中几个关系很好的，对于徐安青经常提到的这位知音，一直感兴趣得不得了，这次终于见到了真人，感叹之余，也有句没句地打趣，甚至有眼尖的，直接私下问两人是否在交往。楚未然倒是大方地承认了，徐安青则扭捏脸红起来，一股脑儿躲到女朋友身后，把脸埋在她的发间，羞得直跺脚，手却欲盖弥彰地环在对方腰上。
　　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楚未然甚至觉得她一直和徐安青生活在一起。她们住在相同的屋子里，听着同样的鸟鸣醒来，在同样的阳光下走进相同的教室。她们被同一道难题困住，放学了会去同一家店买奶茶，踩过同样的街道回家。而身边，一直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风居住的街道，终于有清澈的月光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