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秋月奈落

1、已是黄昏

　　“去你X的！”
　　徐安青一边在心里骂出声，一边泄愤般将白大褂往门后一挂，然后铁青着脸走出医生办公室。眼泪在眶里打转了一会儿，无数句委屈在看到无理取闹的家属后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紧紧咬住下唇，留下一双白眼，拨开人群径自朝外走。
　　“打医生怎么了？我们交了钱就是上帝！上帝怎么就不能打人了？”
　　闹事的家属还在振振有词，得亏保安来得及时，没有上升为更严重的肢体冲突。渐渐吵骂声越来越模糊，从有意义的言语变成了令人头痛的鸣响，嗡嗡的在两耳之间穿回。徐安青加快脚步，随着人流涌出了医院急诊部的大门，秋天的风呼啸而来，打得人脸上发凉，唯独方才被掌掴之处还隐隐发热发烫。她气鼓鼓地跺了跺脚，一米六不到的身材踩在高跟鞋上仍然显得娇小，未施粉黛的娃娃脸，再加上一双憋得通红欲哭的眼，看上去仿佛是负气出走的高中生，在人群中茫然而无助。
　　然而自称“靠谱的成年女性”的徐医生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二十三岁生日。医科院校本博连读，现今正好进入实习，校园气息未脱，又带着一丝初入社会的倔强和不安，比起已在工作岗位上适应了一段时间的同龄伙伴来说，徐安青远没有自己伪装出来的从容和强大。明明已是下班前的最后十分钟，还在哼着小调喝着奶茶处理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和小伙伴聊着去哪家店吃火锅的话题，却被突然闯进来的患者家属不由分说地打了一巴掌，继而在天旋地转中被用听不太懂的方言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奶茶也洒了一地。小徐医生疑惑又委屈，当即和那家属对骂起来，结果换来三个更加响亮的巴掌。

　　“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已是黄昏，徐安青在医院外一面深呼吸一面念念有词，好容易将心绪平稳下来。虽然刚实习不久，也曾遭遇过类似的冲突，每每都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一次却不知怎的情绪骤然爆发了出来，若不是被扇得脚下不稳，险些就要演变成斗殴事件，到那时恐怕就是通报批评、记过处分之类的结局了。
　　还好，还好。徐安青心里想。尽管委屈，却是万万不能还手。“医者仁心嘛，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们计较。”这般自嘲着，一时也没有胃口，只想吹着风冷静一下，下意识地便往江边走去。
　　仔细想想，自己还真是倒霉呢，大概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大驾光临，惊得人措手不及。若非如此，恐怕还真没那么难以控制情绪。徐安青从小就是院子里的小霸王，在同龄人中身高出众，顶着个男孩子般的板寸短发，爬树打架无所不能，成绩却也名列前茅，老师和家长都无可奈何，于是日益飞扬跋扈，养成了出了名的暴脾气，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手。上中学以后，原本飞快生长的个子在某一天突然戛然而止，打架占了下风，遂而在表面上收敛了许多，只是这一点就燃的脾气却是用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改正过来。彼时一旦遭人惹恼了，却又斗争不过的时候，便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闷气，严重的时候甚至用刀片在手腕上自戕，剧烈的愤怒在眼泪和疼痛的蔓延下才会缓慢平静，如今腕上仍然可见几道浅浅的疤痕。
　　如今的徐安青已经很少会愤怒了。哪怕是此时，她也在短短十分钟里就迅速平静了心情。今日的失态事出有因，也和一直累积而无处释放的情绪有关。一个月前，徐安青刚被谈了两年的男朋友突然分手，第二天就从别人的朋友圈里看到这位先生和另一位女士恩恩爱爱的照片，逼问之下，才惊觉自己傻兮兮地戴了绿帽而毫无自知。徐医生潇洒地挥手再见，心说即使被甩了也要保持高傲的姿态，结果转天就在跑步时伤了半月板，白天撑着半残废的腿上手术，晚上一瘸一拐地赶到实验室搬砖，不是养的细胞毫无活力就是培养基莫名被污染，硬生生拖延了十多天的进度。普外科结束后，这些天轮转到急诊，腿伤刚刚好转一些，便被差遣着东奔西跑，日夜颠倒地连轴转了几天后，终于盼来了出科的这一天，却在最后十分钟被人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打骂。两个月来一直强迫自己冷静的徐安青，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去你……X的。”
　　平静下来的徐安青缓缓吐出这四个字，声音有些沙哑，嘴角还带着一丝苦笑，然而心情竟是舒朗了许多。夕阳西下，梧桐叶大片大片地凋落，城市的灯光开始变得浓密，匆匆来往的人，大概都带着各自的委屈和不甘吧。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江边，这是繁华的S城中心为数不多视野开阔的地方，一道余晖掩在云后，风变得更加喧嚣，偶有一两只飞鸟掠过水面。船只在江面上十分缓慢地移动着，人的心思也随着这番景致变得细腻起来。夜幕很快染上浓墨，次第亮起的灯昭示着繁华，却又不至于将每个人清清楚楚地暴露，于是夜晚收容了更多的真实，这也是徐安青喜欢夜晚的原因。
　　江边夜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往常徐安青也是经常会来跑步的，只是最近碍于膝伤和忙碌，许久未曾造访，再加上今天还穿着高跟鞋，便索性在江边散散步，倒也多了一丝悠闲。往常跑步总是戴着耳机，耳朵里是快节奏的音乐，脑袋里是异想天开的神游，对于周遭一切总是走马观花，今天放缓了步调，反而更容易细致地观察了。徐安青这才注意到，原来桂花香早已氤氲，原来毛茸茸的哈士奇会扑过来和自己打招呼，原来练习滑板的青年认真的侧颜是如此赏心悦目，原来除了广场舞的音乐还能听到孤独的琴声……
　　嗯？琴声？
　　徐安青循声而去，夜幕里看不清人影，只能断断续续听到掩藏在嘈杂中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继续着自己的演奏。大抵是小提琴，是并不熟悉的曲子，琴音舒缓而浅淡，却又牢牢抓住听众的耳朵，令人为之徜徉。徐安青有些晃神，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向那声音的主人走去。冥冥之中，仿佛内心深处，某根琴弦也被触动一般，她的心跳开始不自觉加快，一些被掩埋的回忆也开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