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楼》店长大人GX

3、杀手剑香·雨中温情甚堪惜

　　这可当真是辆大家伙，大到若非亲眼所见，你绝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马车，而那车厢若非是在前面有四骑高头骏马牵引着以及安装了长大粗实的车辕以及跟磨盘一般大小的四个轮子，你即便见了它，也定然要以为这是幢小房子。
　　车子虽然大如房子，但行驶起来却很平稳，哪怕道路凸凹崎岖，只要还能容下这车子通过，坐在里面的人就绝对不会感觉到颠簸，并且，它还有足够快的速度。看那四匹马儿引着一幢带轱辘的房子，在路上却还能奔驰如飞，真不知是马儿本身体力绝佳还是“房子”下面的轮子造得灵活精致抑或是车夫的驾术高超绝伦。
　　酆玉桐此时就坐在这驾庞大的、安稳的、疾驰着的马车中。
　　车厢内的装饰即便还称不得奢侈，却也足够华丽了。由于车厢高大宽广，里面的陈设布置便比平常的马车丰富了许多也精细了许多。
　　如果只是一驾马车的车厢，自然里面需要的东西并不会太多，无非是有个容人安坐的空间就行。但若是一幢小房子，那么除了要有人坐的地方，就还要有其它许多器物。因为，车只是载人的，而房子则是用来住人的。如今看来，此车的主人应该是将眼下这车完全当成了一幢可容身安居的小房，至少是一间可以自由转移的客房。
　　车厢贴近左手的板壁赫然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矮柜，柜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两只横向并列的宽大抽屉，下层则是个储存杂物的橱阁。柜上有面铜镜，镜前置一精巧漂亮的妆奁，奁盖半启，内中小物散乱码放。柜子无脚，它的底部是纯平的，就那么紧紧贴在车厢地板上，不独此柜，只要是直接落地摆放的器具，在这车里都是无脚的平底，想必这全是为了稳当，即便偶然间行车稍有震荡也能使车内的这些东西不会轻易倒翻。
　　柜子上那铜镜中反映着蓝衫女子的笑靥，她仪态娇懒地斜靠在这车厢里最大的物件中——那张比床也小不到哪里去的长榻。
　　榻是桃木雕花并漆成暗红色的，上面铺着厚厚且松软的锦绣大褥，看起来宣和得紧，却不知内中填充的都是些什么材料，令蓝衫女子的大半个身子都深深陷在了长榻的褥子里。榻的左右还各缀了一对福寿引枕，缝着缎面，女子此刻正以一手支撑着身体的大部分重量斜倚在右边的一只枕上，两条小腿闲在地半搭在榻沿上。只见她眨着一对妙目，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的酆玉桐。
　　酆玉桐所坐是一只实心木墩，那墩子本来立在柜子边上，但由于他怎么也不肯接受女子的建议同她共坐一榻，这才将那墩子移到了长榻之前一张矮几边，仍旧同早前在小店里一样，和女子坐了个脸对脸。
　　矮几上撂了一只花色锦锻做包面的三层食盒，上面两层已被打开并取下，第三层也因此而呈现了出来。锦盒每一层都盛有食物，口味形式各不相同：首层是一只熏鸡和几碟佐菜；次层是一甜一咸、一素一荤的两盘小炒；末层则是一些精美的、一时也难以叫全名目的糕点。食盒之侧还有一小瓶绍兴佳酿。这些本都是预备给蓝衫女子在路上食用的，但由于她此前答应过少年要请他客，因而便将之全部拿给了少年吃。
　　酆玉桐也不客气——或许也因为他晓得女子不喜欢人家客套——时下正借着车厢顶上吊挂着的一只小号羊角灯洒下的光亮，就着手边白色瓷瓶中的淳酒，香喷喷地啃着一条鸡腿，吃上几口，还略微抬眼向女子张望一回，点点头表示感谢。
　　女子就那么静静凝眸注视着酆玉桐，直等他将一只鸡腿啃完，回头瞅瞅那鸡身上的另外一腿，而后又回瞟一眼静坐中的她，正不知如何之时，这才露着一排细齿边笑边说：“吃吧，莫管我，那些都是你的了。”酆玉桐如蒙大恩，再无顾忌，应了一声，抬手就撅下另外那条鸡腿，继续啃食起来。女子见了，抿起嘴轻轻摇头道：“你就真有那么饿么？又没人同你抢，哪至于如此着急忙慌的？”
　　酆玉桐闻言稍停，看看女子，鼓着腮帮子笑笑，咕哝了一句：“姐姐说得是。”而后又将之前的那番动作继续下去，只是速度比刚才放缓了一些。
　　女子也不知对方口中所说那“说得是”三字究竟是说她才刚的话说得有道理还是说她问得对，怔然想想，不禁莞尔，也不再同他分辨话意，只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帮了我的忙，我却还没来得及问你名姓。”
　　酆玉桐又一次停住，向着女子说了一句，但由于口内咀嚼的东西太多，鼓鼓囊囊地什么也没说清楚，少不得又被女子问了句“什么”，只好慢慢地将嘴里食物全都咽个干净，这才抹抹嘴答道：“酆玉桐。”
　　女子恍然道：“啊，是了，早前你同那起人提过，我竟忘了，抱歉抱歉。”因见酆玉桐由于用手揩不干净嘴边的油污这就要举袖再抹，连忙从怀里抽出条帕子递了过去：“唉，用这个，看把衣服都弄脏了。”
　　酆玉桐接住手帕，瞧了两眼，笑向女子道：“哟，姐姐这帕子倒比我的衣服还干净，我怎么好用它抹嘴。”
　　女子冷笑道：“帕子本就是用来抹的，那衣裳却是用来穿的，如今你这样不在乎衣裳反而希罕一条帕子岂不本末倒置了么！若如此，你倒不如快将身上衣服脱了，把那帕子穿……”话犹未完登觉此话不妥，即时就收住了口，同时双颊上陡然生起两团绯红，好在灯光不算明亮，并未给酆玉桐瞧破。然而酆玉桐究竟也听出了女子的失言，尴尬地望望对方，怔了老半天，才勉强干笑出一声，其时反倒忘了再去用那条手帕擦他嘴上的油腻了。
　　两个人彼此对愣了好半天，终于还是酆玉桐勉强找出话来，问道：“那……姐姐的芳名可能说给我听？”
　　女子经此一问，也就乐得从那因失言而产生的不自在中解脱出来，不待多想即脱口应道：“剑香，我叫剑香。”
　　“剑香？”酆玉桐重复了一次这名字，语声显得有点惊奇。
　　女子脸上不知怎的，霍的一寒，眼中疾射出一道寒芒直掠上少年面目：“怎么，你听过这名字？”声音生冷如铁，再没有了前一刻的那份温柔。
　　酆玉桐吃这一问，心中顿感茫然，搞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竟惹得女子态度转变得如此急剧，竟是被唬了个不知所措，同时也真有些给对方眼中那道寒光扫得身上发凛，应答起来难免打起磕巴：“我……啊，没、没听过啊，姐姐难道是个江湖上的名人？那么我可是失敬了。唉，都怪我不常在江湖上走动，见闻太少，竟然不晓得姐姐是谁。”
　　女子听了这话面上才有所缓和，嘴边也禁不住露出个浅笑，飞了酆玉桐一眼：“哦，那倒是我错怪你了。只是，你既不晓得我，刚才听了我名字怎么又做出那样的反应？”这一回，她的语声自然又转归于温和，眼中也不见了那道逼人的神光。
　　酆玉桐少不得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的反应，迟疑着说：“方才……哦，我是因听了姐姐的名字感到奇怪，这才出惊的。剑香，这名字起得真……特别，剑是伤人的利器，它饮的都是鲜血，又怎么会香呢，它……哟！”忽见女子的脸又一次阴沉了下去，慌忙把后面的话收住，只连连赔礼说：“姐姐莫怪，姐姐莫怪，我又失言了。”
　　女子这回倒没有再责备或逼视酆玉桐，只是自己在那里出神，口中喃喃自语着：“剑既饮血，如何存香？剑既饮血，如何存香？如何会是香的呢……”脸上慢慢地又泛起一种惆怅凄哀之情，真是叫人难以揣度。
　　酆玉桐简直越来越琢磨不透面前这自称剑香的女子了，他只觉得和她相处的时间愈长就愈感得她身上散发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她时而与人那么亲近，就像多年的密友，时而又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绝不让你猜透她的内心深处。酆玉桐即便没有什么阅历，见识过的人物也不算多，但他知道，世间如这女子剑香一样难明深浅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但凡城府极深之人，一般不会真的同人很亲近，亲和中总会带着提防；而性情直率者，与人结交时更不会时常将自己的态度转变来去。说剑香爽性，这倒不假，有时她的确非常率直，绝对是个典型的江湖儿女；但要说她怀有城府，却又不像，似她这样年龄的美丽女子，若非经历过一些非常之事，又怎会存有这许多难为人知的心思呢？可她真的有过什么令人难于猜想揣摩的非常经历吗？这女子简直莫测高深。
　　酆玉桐一边思索着有关剑香的事情，一边又在用另外那一半脑子想着该再同她说些什么话，好使她转回到那轻松温和的态度。不知什么原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酆玉桐竟喜欢上剑香那说话时嘴边经常有意无意带出的浅笑。
　　隔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酆玉桐总算憋出一些话，却还没等说出，女子剑香反而抢在头里转悲为喜道：“你叫酆玉桐，那我就喊你玉桐吧，你也知道我名字了，以后愿意叫名字便叫名字，不然接着喊姐姐也就是了。”因见酆玉桐在之前似有话欲讲，就又问道：“哦，你要说什么？”
　　酆玉桐怔了一下，他全没想到剑香的心情竟又转变得这么快，前一刻还阴沉得如同外面的雨天，马上就又放晴了，当下不免摇摇头现个苦笑，应道：“哦，是，那……我还是唤你姐姐吧。”
　　“啊，看来……你是当真不喜欢我这名字的。”剑香凄清地慨叹道，只是这回倒没再陷入沉默，嘴边那丝很为酆玉桐所喜爱的梨窝浅笑也并没淡去，望着他又接着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并没恼你。”
　　酆玉桐大概已逐渐习惯了这剑香心情的阴晴不定，眼下竟见怪不怪了，听她问话，想了想先头自己本来要说的，于是道：“我是想问，怎么那时在客栈中，我一提是华山弟子，那伙人就都走了呢？难到我华山派的名号在江湖上竟有那么大的威慑力！”
　　剑香听了冷笑道：“华山派名号虽响，但却是名门正派，又不是什么邪魔歪道，人听了只会肃然起敬，又怎会被吓跑，能被吓着的都是那些江湖宵小、无胆鼠辈。”
　　听到剑香赞誉自己的家门，酆玉桐心下自是十分受用，遂对人家更添了几分好感，只是剑香这么答却还是不能解释他的疑虑，于是仍然一脸茫然地望住剑香，等她继续解说。
　　剑香停了停，轻眨几下杏目，见到一副求知若渴孩童相的酆玉桐，心中却也喜欢，因而笑得更动人了：“你道他们是怕你华山派么？确实，凭他们几个那点子道行，自然不敢去冒犯你的师门，但那时你只一个人，况又年纪不大，他们若真要同你为难，也还真说不好输赢。虽你剑法不错，但显然还没练得精纯，那些人单打独斗固然不是你的对手，但若并肩子同上，你却未必能保自身周全，要知道他们可各个都是摸趴滚打了多少年的老江湖，什么人物没遇过，又岂会真的怕了你。”见越说酆玉桐越发纳闷，剑香也就不再绕弯子了：“他们那时突然离去，其实全都因为一个人。你可听过端木新？”
　　酆玉桐嘴里轻念着那个剑香提到的名字，仔细回忆起来，过了小半刻忽而拍头道：“哦，是他，天下剑庄的庄主！只是，自从大约十年前他比剑输给家父以后，好像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呀，就连那天下剑庄都……怎么，他和此事……”他迟疑着没有再继续将话问完。
　　剑香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雨声，得知雨势仍旧未减，这才回答道：“这事说来话长，反正路途还远，外面雨又下个不住，左右无事可干，便给你讲讲这些也好，多少能打发一下辰光。你且继续吃你的，听我说就是。”说着又温存地望了酆玉桐一眼。
　　酆玉桐两个鸡腿下肚，其实也不怎么饿了，当时早都忘了吃喝一事，经剑香提到，这才不好意思地一笑：“哦，我……我饱了，而且，姐姐你还没吃……”
　　“你怎的还同我客气，说请你便是正经请你，吃了鸡，那里还有菜和点心，你每个都吃一些。”
　　看见剑香似又要生出嗔怪，酆玉桐慌忙把小几上那只残鸡全都抓了起来：“我吃、我吃，吃就是了。”
　　剑香见得有趣，竟而忍不住暴发出一阵银铃样的欢笑，车厢里顿时充满了欢快喜悦的气氛。

　　剑香所说的端木新，正是十年前天下剑庄的庄主。此人剑法了得，早年师从嵩山派的分支“嵩阳铁剑”，后又因为机缘，受过“武当三侠”其中之一康敬松数月点拨，剑术竟因此而大有长进并且另辟蹊径，融嵩阳、武当二派精华于一身，新创出一套“端木剑法”，从此济身于当世剑术高手之列，而后便脱离出嵩阳铁剑门，自己开始在江湖上结集朋党，另立门户，创办了天下剑庄并做了庄主。
　　天下剑庄成立以后，一度在江湖上声望颇重，几有超过嵩阳铁剑、比肩五岳剑派之势，每天都会有前来拜访切磋或是拜师学艺的人。几年下来，这天下剑庄虽不敢说是“弟子三千”，然而门客和从师者加起来的总数恐怕也有千把百了，如此数量虽然仔细说来并非真的足以惊世骇俗，毕竟武林之中门人数量众多的门派并不罕见，但一个仅仅成立几年的新门派能有如此快的发展，也的确可惊可叹！
　　只是这端木新自从声名大振以后，不免有些自满，逐渐变得傲慢乖张起来，到后来简直可谓“目中无人”，居然连中原七大剑派的掌门都开始不放在眼里，多次扬言要将那七位汇集来天下剑庄“切磋”技艺——说是切磋，无非还不是想要给人家以羞辱！
　　本来七派掌门各个涵养甚深，起先并不与端木新计较什么。特别是武当、嵩山两派，虽见他如此，却都并不以为他轻狂，反还替他在心里高兴。毕竟端木新的剑法与这两派说来实在大有渊源，尤其是嵩山派，那“嵩阳铁剑”的创派祖师郭嵩阳曾经就是嵩山派教出的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因此武当、嵩山都不将端木新的举动当作忤逆，总觉他不过是年轻气盛，想来每一个青年时期成名的高手都未免要有些与众不同的脾性。
　　然而，时候拖得一久，那端木新不知自重，反倒以为七派掌门人都不愿同他过招是生恐比输以后折损自己名门大派的颜面，如此一来，他少不得就更加气焰嚣张，在江湖上将声言叫得更加不堪起来。终于，新接任乃父酆毕信位子的华山派新掌门人酆落雁到底看不过眼了，继任当日就派座下弟子给天下剑庄送了封帖子，约端木新前来“切磋”，要藉此煞煞其人的威风。
　　端木新接了帖子简直喜从天降，只道这回可算让自己逮着个真正长脸扬威的机会，立即就领着弟子起程赶赴华山。然而他却哪里料想得到，此次的华山之行，非但不能让他长脸，反叫人家杀了个铩羽而归，更还给酆落雁一剑削断了右手拇指，落得从此不能再以右手使剑，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端木新一战惨败，倒是助使人家酆落雁以及其华山派从此在武林的地位更有所提升，一下跃居于五岳剑派之首，声威仅次于武当、峨嵋。这让端木新心中如何不恨，只苦于人家剑法确实高超，自己与之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着实悔恨当初自己的无知与狂妄，如今拇指被削，即便从此再重新练就一套左手剑法却又能怎样，他以为凭自己的道行，就算右手完好，再练十年也难胜那酆落雁。因而心灰意冷之下，回庄的当晚便悄悄解散了天下剑庄，他本人也从此不知下落。
　　怎知这端木新偏偏天不绝他，此后竟又给他遇见了一位隐世的邪魔人物，将他收作弟子，传授了他一身怪异武功。
　　就在天下剑庄散后的第五年，江湖上忽然又兴起了一个神秘的组织，名曰“歃血盟”，内中着实结集了一些江湖好手，专干收重金□□的勾当，而这个组织的头号人物即创立人，组织里的人都称他作“端木先生”，他自己则道自己本名为“端木一剑”。这“一剑”二字，全来源于他那条被齐腕断去的右手，就在那断腕处，安装着一柄和手臂连为一体的纯银短剑。此人武功诡异，剑法更称得神鬼莫测，心肠毒辣，凡与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存活下来，即便想要在他那奇异的剑网笼罩下留个全尸都是难事。而这个端木一剑正就是早年的那个端木新，他随着隐世的魔人练就了一套诡异绝伦的剑法，自己斩去了整只右手并装了那么一柄“连臂剑”，待魔人死后，他便怀了这几年所修，重新步入江湖。五年以来，竟使得“歃血盟”成为眼下江湖众多神秘组织中最令人谈虎色变的一家。
　　只是这“歃血盟”无论有多么凶狠霸道，却如何都不去招惹七大剑派特别是华山派中的任何一人，举凡有人欲雇他们去刺杀七大剑派中人，都会无端被端木一剑拒绝，全不论酬金有多么丰厚。看来，尽管端木一剑武功大胜从前，却也还是对那华山派乃至七大剑派心存忌惮，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酆玉桐听完剑香的解说倒颇觉好笑：“呵，这端木新也真有意思，被家父那一剑削了手指，如今武功反而又有所长进，看来，他另遇高人的经历，也应该有赖于我家父了，算是因祸得福吧。他不来寻仇也不叫自己手下人前来与华山为难，想必是在心里感激家父了？”他自然也知这事绝没那么简单，如此说话，不过是想博得剑香一笑。
　　剑香却只是冷笑道：“你道他真的不想寻仇么！哼，他那个人是最记仇的了，不然也不会要门下来追杀我。他之所以不去犯你华山，委实因为令尊的剑法太过高妙，且素闻酆掌门同那金沙帮和丐帮的两位帮主以及扬州苏氏都是结义兄弟，那武当派与你们也颇有渊源。凭着这些，你就叫端木一剑武功再比如今厉害十倍、再白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一样不敢去招惹。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端木一剑就算惹得你们华山一家，如何有能耐应付得来其他几家？尤其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即便‘黑歃血盟’再如何令人生畏，却又怎能与丐帮强争短长！他端木一剑若想在江湖上安稳营生，自然清楚得紧，你们华山派绝对触犯不得。”
　　酆玉桐听得简直目瞪口呆，隔了良久才含着老大的钦佩叹道：“姐……姐姐你知道得真多，竟连我华山派同其他门派这许多牵连都晓得！”
　　剑香现着和悦神色说：“你也太没见识了，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知道这一点事又有何难。在江湖上走动，若不了解得多些，吃了亏送了命都还不知道原因何在呢！到时候阎王殿前的判官问你：‘酆玉桐，你是怎么死的啊？’你反倒说：‘不知道哇，我一睁眼，就跑这来了。’那判官定然要恼：‘糊涂糊涂，怎的从上面下来的人总有这等糊涂蛋？你们糊里糊涂不懂得处世为人的道理也就罢了，都罢了，如何连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都说不清楚，这不是枉为了一世的人么！哼，下辈子不许你再做人了，就投胎个猪狗牛马吧！’。”她努力板着脸孔低沉了嗓音模仿男腔，学阎王的判官说话，才一说完，就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喷笑了出来。
　　酆玉桐在对面听得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感觉到剑香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他不禁想到，剑香从前时而显出的那些忧愁也许只是她独特气质中感伤的一面，那正她必不可少的，不然别人也就不能从对比中感受到她率真可爱的一面了。然而，酆玉桐又岂能真的了解剑香呢！想这世上唯一对剑香了解得可谓透彻的人就只有一个，但那个人也并非剑香本人，就连剑香有时都不能把自己的心思琢磨清楚，在她的心里有着太多矛盾冲突，这都是不为外人所知晓的，只有那个了解她的人最清楚。
　　车中这两人由于一句玩笑而令彼此的心连得近了，剑香笑望着酆玉桐，觉到这少年为人真不如他手中剑那么凛利，给人感觉，他实在是一个最贴人心、最能给人安慰的小弟弟——至少现在来讲，酆玉桐是绝对能够贴她心、能够给她许多安慰的。
　　虽然剑香那玩笑是直接拿酆玉桐本人开的，但他并不心生愠怒，反而还有点甜丝丝的，只盼剑香越多同他这样才越好，即便和他开再过分的玩笑也行，只要能够使她觉得轻松、愉快。
　　“那……这个什么歃血盟又比沽酒楼如何呢？”酆玉桐在对面剑香投来的甜笑里自我陶醉了一会，忽而又转换了话题问道。
　　剑香闻言一怔：“什么，沽酒楼？你也晓得沽酒楼么！”说话时，她眸子里又再浮起一层幽怨的阴翳，仿佛这“沽酒楼”三个字在她面前竟提不得，一提就会勾起她对于一些痛苦往事的回忆。
　　酆玉桐这回可没再过多留意剑香的神情，他只是两眼紧紧盯着地板，眼中闪烁着坚毅而奇妙的光芒，显得气愤难平地说：“嗯，沽酒楼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这次下山来就是为了它。”
　　“为沽酒楼？你……要找什么人么？”剑香好像是猜到了一些事情，试探性地问。
　　酆玉桐将右额角的眉梢微微一挑，只令那眉毛如冷箭一般朝上斜射起来，抬眼凝望住剑香道：“是的，我就是要找一个人，一个沽酒楼里的人。”
　　剑香也轻轻扬了扬双眉，眼神死死抵住酆玉桐的目光：“找谁？做什么？”问这句话时，她的心跳不知怎的竟然急剧加快，快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它简直就要从胸间窜将出来一样。
　　酆玉桐由于说到了他最关心的事情上，对于剑香刻下显出的异样就更不怎么在意了，只是咬牙切齿紧捏住一只拳头，随着拳头骨骼的“咯咯”作响说道：“我，要杀了他！”
　　“哎，杀……”剑香竟然吃了一惊，两眼瞪得牛铃样大，既而又紧逼上酆玉桐追问：“你要杀谁？他同你有仇么？”这一句话问得倒好像她已猜出那个酆玉桐要杀的对象是谁了一般。
　　酆玉桐却仍旧浑然无觉地继续答道：“我要杀的人叫朱鹊，他是一个淫贼、一个十恶不赦的奸邪之人。我虽同他没什么仇怨，但这等人，世上人人得而诛之。况且，昆仑派同我派向来交好，那朱鹊杀了柳掌门的爱子而且还听说他是昆仑派的叛徒，我身为华山派门人岂能袖手旁观！”
　　“怎么，听你这话……”剑香似乎不大敢确认自己亲耳所闻，顿了顿，狐疑地问道：“你华山派还有其他门下山？全都是为了去杀朱鹊？”
　　“那倒没有，这都是我下山后的事了，山上师兄师弟们有没有收到风我便不知了。”酆玉桐简单解释了一下，又道：“不过，据说整个五岳盟派的年轻弟子，还有武当、峨嵋的部分人物，再加上昆仑派本门派遣出的，以及江湖上一些英雄豪杰，都纷纷往洛阳赶来，这次怕不要有数百人。哼，想那朱鹊今朝便是插翅也难飞！”
　　“啊……”剑香这一吓当真非同小可，若非急忙以手掩住了口，这一声惊叫绝对能穿透车厢，在大雨中传出老远。
　　酆玉桐这回总算注意到了剑香神情的不对头，惊疑并且关心地问：“姐姐你怎的了，为何被吓成这样？可是我又讲错什么话了么？”
　　剑香犹如丢掉魂魄一般，愣瞪着两眼，也不知是向酆玉桐还是根本就在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这一招竟这么毒，竟给他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唉，我到底该是不该呢？我……我、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呀！”说这话时她显得格外痛苦，话方讲完，立时就把头朝右边撑在引枕上的手臂弯里埋了进去，好半天也不再将脸仰起。
　　酆玉桐也不知剑香这又怎么了，直惹得一头雾水，叫了好几声“姐姐”也不得剑香的搭理，一时只道她真的是在恼怒自己，情急之下竟而忘了一早的矜持，起身从矮墩上冲到了长榻那边贴在剑香身畔坐下，急叫道：“姐姐，好姐姐，我又招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我此番第一次下山不久，什么事都不懂，有什么不是，你只管骂我，也好叫我知道，以后都不再犯了。你又何必自己同自己难过呢，可犯不着为我气坏了身子！”一边说一边又不自觉地探手在剑香的肩头轻轻推了几推。
　　剑香听到酆玉桐这一番话，尽管两不搭干，却也颇感受用，一时倒不好再不与理会了，于是连忙将身子重新撑坐起来，转过脸望向酆玉桐道：“不是，你会错意了，我并非为你才如此的，你……我只是心里突然有事堵得慌。”略停了停，强施一笑，又道：“现在我好多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哟，看不出你倒挺怜香惜玉的呢！”
　　酆玉桐的脸此刻与剑香的靥不过一尺之遥，四目接对，呼吸可闻，一时间他倒真有些痴了：“我……”心头“突突”地跳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么同剑香在如此近距离下彼此注目真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事，他不知这是否就是将开未开的情窦在作祟，但这样的感觉确实是他从未有过的。
　　剑香也不免给对面这几乎就要与自己面贴面的小弟弟瞧得有些羞涩了，耳根子在那里一个劲地升温，很快那热度就蔓延上了两颊。剑香恐怕自己会显出大窘之态，慌忙将头别转开一边，以上牙轻咬住下唇，望着车厢地板，静静停了些时候，终于轻声并略带迟疑地说：“你……人很好，也挺招人喜欢，只是……却莫要同他那样才好。”
　　“什么，谁，我和谁一样了？”酆玉桐也已从方才那将要爆发出的冲动中冷静了下来，茫然地回问剑香，他很不明白她那话究竟指的什么。
　　剑香一怔，连忙回过神，重又朝酆玉桐道：“没什么，没有，你就是你，永远不要改变就好。”
　　酆玉桐虽还是晕头转向的，却到底挺着胸脯接上剑香的话：“姐姐放心，我是永远不会变的，我永远都只是我。”见到剑香投来的轻笑中似乎含有不信之色，连忙又说：“怎么，你要不信我可以起誓的，我……”
　　“算了吧，我信就是，又何必起那劳什子誓言，”剑香举手轻掩了一下酆玉桐的口，示意他不必如此，“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普普通通的人言倒不一定就不如誓言靠得住。人言是个‘信’字，可誓言又是什么呢？往往到了最后，那誓言不过只成了一句空话，誓言之人反倒成了食言之人。”
　　酆玉桐本待要辩驳几句，脑中一转，突然想到剑香可能是不大爱听这类的话，于是就干脆全吞了回去并迅速转换出了另外一番话：“那……姐姐你认得那朱鹊么，你刚才似乎……”
　　“我……不，不认得他！”想了一想，剑香却又接道：“我倒知道沽酒楼，它也属于江湖四大神秘组织，你若一定要找，我或许可以帮你。不过……”
　　“不过什么？”酆玉桐显出惊喜的神色，焦急地催问。
　　“没有什么，咱们先不说这个了，反正还有些路程呢，再聊聊别的吧。”看样子剑香大概是不想再多谈有关沽酒楼的事情了。
　　酆玉桐虽然心中万分急切地想要知道沽酒楼以及朱鹊的下落，可此时又不敢拂了剑香的意，只得勉强应道：“那好吧，可谈什么呢？”
　　“就跟我说说你好了，你在华山上的事。”
　　“那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些没紧要的，无聊得很。”
　　“你说就是，我爱听！”剑香又故意摆出一副薄怒含嗔的神情强求道，她似乎也逐渐晓得了，如此的办法在面前这个小弟弟身上是非常奏效的，打量他在自己的佯怒轻嗔之下，即便看出那是假装的也绝不肯违逆。如此，剑香反而对自己早前的一些行为微感愧疚起来，转眼看了看那小几上没有被酆玉桐吃完的食物，特别是那一盒子精致的糕点，简直连动都没有动过，倒也不再强逼着他去吃了，她委实已不忍心这样做，恐怕会因此而毁坏了如今与他的这份情谊，她似乎也开始对这样一份奇异的情感产生了依恋。
　　而酆玉桐固然还是不知道剑香转动着怎样的心思，只惟命是从地为剑香讲述起自己下山以前的一些故事。
　　马车继续在雨中驰骋，无畏于雨水的冲击，车轮碾压过泥泞的地面，留下两道宽厚的辙印并向车子的斜后方脱溅出两股水箭。为蓑衣与斗笠所包裹遮掩的车夫，时而扬鞭朝马股上狠抽几下以督促马儿们莫要放慢速度，时而又收了鞭，打雨蓑里面掏出一个铜制小壶，猛向口中灌上几下，之后就扬起嗓子以他那沙哑的声音和着雨声、蹄声那杂乱中却又含着一定章法的节奏高唱道：“哎——妹妹你近来可还好哟喂，哥哥外出归家与你带花布哎！妹妹你在家可曾把我念哟喂，哥哥我赶路想你心焦焦喂。妹妹你莫把哥哥忘哎，三年五载哥哥必归还哟喂！啊——三年五载呀，妹妹你心急嫁作了别人家的婆娘喽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