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软服人》冯世

1、第 1 章

　　顾若愚咬着笔帽，微红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习题册上那道难解的数学题。

　　自习早就结束了，值日的同学将洁具收到门后，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顾若愚，终于留给他一个空空如也的教室。他已经在这道大题上死磕了两小时，心里委屈又不甘，终于忍不住把笔一放，抬手捂向酸涩的眼睛，却正巧被一只手温柔地将手拢到一起，头顶上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隐约还有些笑意。来人依然轻拢着他的手，施施然站到椅背和后座课桌中间的间隙，俯身去读那道困扰他许久的题，只一眼就似了然地挑了挑眉。

　　顾若愚气坏了，偏过头没好气地指责他：“去给贺雨薇讲题啊，不要来打扰我专心学习！”

　　“不是在讲题，这题标答错了，我们在讨论。”

　　顾若愚简直要气成河豚，左右挣开他的手，“讨吧，你的学霸小姐姐还在你课本里夹了情书，就在体育馆后面等着和你继续讨论爱的告白呢！”

　　笑声终于忍不住从那人微扬的嘴角溢出来，那人拿一只手环住他，另一只手轻轻落在头顶，一边顺毛一边柔声哄道：“没有学霸小姐姐，我只有呆呆。”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呀……

　　顾若愚倏而陷入某些过往的痴缠记忆里，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居然轻而易举地被安抚住时，只能拉下头顶的手，空气里渐渐氤氲起夹杂着隐约的枫糖甜味的琴酒香气，顾若愚低头叽叽咕咕地嘟囔了几句，被那只手在脸颊上作弄着掐了一把，只能羞囧地将脸埋进干燥又温热的掌心。

　　“哼，你怎么这么讨厌呀，温挚……”

　　温挚。

　　窗帘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阳光透过栏杆照进来。顾若愚双手还恍惚着仿佛抱住了尘嚣轻浮的虚空，睁眼定定地追着翻飞的窗帘好一会儿，终于磨蹭着将自己裹成一颗球，夹着根温度计倦倦地爬出了被窝。

　　昨天顾若愚走背字，值班当天连着收了四个急诊转进来的病人。他自大三寒假大病一场之后便十分畏寒，严冬腊月里交完班晕头转向地挤出地铁，冬风一吹回来直接烧上39度，一觉醒来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

　　他缩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被那阵忽冷忽热的感觉唤起了作为Omega的自觉。他叹一口气，打电话召唤发小沈鹿鸣。鹿鸣现供职于一家顶尖风投，尽管平权口号早已响遍各个领域，但与历史上两性尚未明确分化出第二性别的时代同理，要想站稳脚跟，Omega总是需要付出更多努力。鹿鸣幼时便经历家中巨变，自小便谨慎又独立，待他温柔又体贴，是顾若愚失去温挚之后唯一的依靠。

　　“鹿鸣哥，”顾若愚生着病，声音软软糯糯地同电话那头的鹿鸣撒着娇，“你什么时候下班，工作辛苦吗，能不能顺路过来看看我呀？”

　　鹿鸣正被即将空降过来的大老板远程布置的工作搞得焦头烂额，面对顾若愚却依然十分好脾气，“怎么啦若愚，生病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顾若愚就晓得那边应该也抽不开身，懂事地不再让他担心，“有点点感冒，没什么事，刚好今天下夜班嘛，本来想一起吃个饭的。”

　　“不好意思啊若愚，我们新领导正在烧第一把火，这几天疯忙，周末一起吃饭？”

　　电话那头又传来同事呼唤鹿鸣的声音，若愚点点头，反过来安慰他：“没事，你也注意身体，等忙完这阵再说。”

　　放下手机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便闻到砂锅里炖着的鸡汤散发出的药香。这香味不由得又将他拉进过往迢迢的回忆里，那时候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和温挚一同报考了B大学，逃离家中的压力后整个人俨然又成为一只快活的小鸟，温挚对他们的将来早有打算，陆陆续续手头也渐有富余，便在校外租了间小小的一居室，心疼他在医学院课业紧张，时常给他加餐。

　　那天他刚从实验室回来，甫一推门便见长手长脚的温挚系着围裙挽着袖子背对着他在狭小的厨房里盛汤。温挚放好汤碗见他依然愣在玄关，好笑地过来接他，被他一头撞进怀里，问了几次也不答应。想是在厨房里呆久了，绵毛织物都被染上汤汤水水的药香，混和着他身上隐约传来的杜松子酒味的信息素，闻起来只叫人无比心安。

　　往后分开的许多年里，哪怕历经诸多变故，那段回忆依然教他以一种“近乡情怯”的踟蹰始终期待在茫茫人海中无甚指望的重逢。

　　他仍记得与温挚初遇的那个下午。

　　校运会田径场跑道边里三层外三层挤着为5000米长跑加油观战的同学。每个班必须有不少于两人参赛，初入高中的少年尚未分化出第二性别，尽管成年前期不同性别的个体已经开始先后出现不同的发育倾向性，但随科技和儿少事业的发展进步，Omega在成年前期的体能在大概率上不再表现出明显的弱势，可惜顾若愚不幸成为小概率，又不幸抽中这个项目，那会儿正拖着身体凭借意念咬牙向前。十月中旬的下午日头依旧颇毒，听着鼎沸的喝彩加油和鼓鼓的风声都像隔着层什么，等最后一圈的提示铃响起时，已经脑子发蒙地不知道被早就到终点的前几名套了多少圈。

　　终点线后密密麻麻地挤着不少负责后勤的各班同学，顾若愚眼前阵阵发黑，终于跨过终点线后便两脚发软，热汗冷汗簌簌直流地往前一倒，散架似的栽向一个汗湿的胸膛。

　　等他渐缓过来，稍微平复下浅促的呼吸，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一双匀停有力的手臂架着远远走出了拥挤的人群，半躺在场边随风而动的一小片树荫里。

　　右手边的男生盘着腿坐在树下，颈后搭着条白毛巾，两手支在身后，察觉到他的注视，便低下头投来询问的目光。如同一泓倏忽而至的清泉，连带周遭的空气都似乎渐凉下来。

　　顾若愚的脸却不由得微微发烫，自小社交练就的那些漂亮话到了嘴边仿佛全变成了干巴巴的幼儿园口语日常：“我，我是一班的顾若愚，谢谢……请问你……”

　　“温挚！”这时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从远处的人群中钻出来，雀跃地向这边挥了挥金灿灿的手摇花：“快来领奖！”

　　顾若愚回头看身边的少年，只见他双手一撑灵活又轻巧地站起来，向他摆摆手便不紧不慢地朝着人群中去了。

　　不过高一而已，他看着就有将近一百八十公分了，此时仅仅可见一个修长挺直的背影，孤高清傲得如同一竿青竹。

　　顾若愚拿稍凉的双手捧住愈加热烫的双颊，仿佛陷入某种莫名又甜蜜的情绪里，目光追随温挚渐远的身影直至校运会闭幕。旁边围观了一会儿他发痴的许追啧啧两声，示意鹿鸣注意下这个小呆子，沈鹿鸣参与围观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出声调侃：“你喜欢他啊？”

　　“没有没有！鹿鸣哥不要学许追那么八卦！我喜欢你！”说着抱住鹿鸣手臂朝上来扒拉他的手的许追做鬼脸。

　　“温挚哦，年段第一大学霸，我们阿呆眼光不错。”许追看不得鹿鸣纵容他撒娇，一计不成，话锋一转抛出点情报便做严肃状在队列中站直。

　　顾若愚因为这个名字自小没少被玩伴们取绰号，许追作为“绰号真人”是《顾若愚绰号名录》的主编，平素一开口就能激得顾若愚用一百种方法让许妈妈吊打自家混世魔王，然而今天顾若愚怦然心动，轻易就抓住了“温挚”这个重点，也不在意许追叫他“阿呆”了，自动放开鹿鸣，改戳戳许追，“你认识他？”

　　许追心里快要笑死了，抛给顾若愚一个眼神，顾若愚立马心领神会缩到鹿鸣身后给许追发了张之前鹿鸣在家里庭院逗小狗的照片。

　　卖家许追“确认收货”之后还是很讲信用的，“十六班是\'特保班\'你知道吧，温学霸入学测试甩其他人几十分，听说学校为了争取他还下了大力气，”说着许追又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接着道，“不过他家境好像不太好，我在十六班的哥们说他课余还兼职。”

　　顾若愚的爷爷抱着“大智若愚”的期望给他起名叫“若愚”，可惜这个名字就像Flag一样插满了顾若愚遇见温挚之前的人生。

　　他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都是爷爷在带。爷爷身体不好，故而他从小便听话地任大人摆弄。按说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惜学习技能大概还没点满。倒也不是笨，只是小时候总要花远多于常人的时间才能领会课本，长大了才渐渐有些开窍。听说温挚课余还要打工，想那用来学习的时间就更少了，这样还能名列前茅，不由得又为那道青松翠竹般身影披上层皎皎如月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