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燕园。》吴悔

8、四个志愿，四个机会

　　“砰”
　　甘棠从床上摔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板上。她伸长手臂，拽下被子，翻了个身，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窗外天还没有大亮，闹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没有了那一贯恼人的声音，整个房间寂静地有些让人害怕。她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忘记了周身的一切，就像躺在一艘小船上，周身都是清澈的水，她一个人，随波逐流，没有桨没有灯，不知道要漂向哪里，只是任凭小船慢悠悠地荡进大海和星空的深处。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不经意地看见了白色的墙上挂着一幅红色的日历，翻开的纸页毫不客气地趴在她耳边大声提醒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7月7日，返校填志愿。
　　“今天是7月7号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她在心里想，缓缓阖上眼，光线一点一点从缝隙中透进来，她仍然放任自己静止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脑海深处却不停地有个声音在吼她“起来了！起来了！”更加奇怪的是，这个声音还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了。她猛地睁开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而母亲正在外面砸门：
　　“起来了！起来了！今天要去学校填志愿！你可不要迟到！”母亲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急促。甘棠静静地听着，良久，淡淡地应了一声：
　　“好。”
　　早饭的时候，甘棠坐在桌边静静地喝着粥，母亲一边在她碗里夹了一个鸡蛋，一边继续念叨着：
　　“甘棠，你不要倔，那些四川啊、沈阳啊都太远了，以后来回太远，有你后悔的时候，你听妈妈的，就填在家附近好不好？我跟你爸爸合计好多天，就觉得咱们省里北边一所大学挺好，地方小是小了点，但是安静、淳朴，多适合学习啊是不是，而且也是师范学校，不也是你喜欢的嘛？嗯？好不好？”
　　她低着头，机械地，一勺，一勺，一勺地喝着粥，白色的陶瓷纯洁无瑕疵，勺子深情地吻着碗底，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不敢抬头，紧盯着碗里的鸡蛋，眼睛生疼，眨眨眼，突然掉下一滴泪。怕母亲看见，她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埋进碗里，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她止不住地流泪。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她慢慢吐出一口气，一点一点把自己支撑起来，微微抬起头，偷看母亲的反应。母亲并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地在厨房里忙活着，嘴上仍絮絮叨叨得，不肯放弃说服她。甘棠木然地听着，枯坐在一室阳光里。
　　良久，她轻轻地，动了动唇：
　　“好。”
　　没有人回答。母亲没有听见，她正忙着洗碗，哗哗的水声，盖住了甘棠的一切。甘棠安静地站起身，将椅子轻轻地放回原位，像是怕惊醒清晨一个温暖的梦，她轻手轻脚地走开了，伴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好。
　　甘棠，我们一起考北京大学吧。
　　好。
　　甘棠，你不要倔。
　　好。
　　甘棠，你会后悔的。
　　好。

　　即便母亲再三叮嘱，甘棠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才去学校，一路上也没有碰到什么同学，她心里暗暗松口气，快步走进教室，直奔座位，头也不抬，一气呵成。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给大家讲解填报志愿的注意事项了。甘棠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记着，当老师发放志愿表的时候，甘棠才稍稍抬起头，接过前面同学递来的表格，入眼即是大片大片的白，早晨生疼的眼睛此刻又隐隐作痛，她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紧紧攥着笔，骨节泛青。
　　一共四个平行志愿，她有四个机会。
　　可是四个机会，没有一个能让她去想去的地方。
　　她紧紧盯着决定自己未来的这张纸，轻飘飘的一张，甚至可以顷刻间被撕碎。它是怎么载得起无数学子的一生呢？他们的人生，就要被这个表格框定了吗？她此刻写下的每一个字，是命运的诅咒，还是天使的召唤？
　　甘棠咬着唇，很快填好个人信息，然后对着四个空行发呆。脑袋里闪过无数个片段，或是父母翻着志愿书争吵的样子，或是自己一言不发枯坐在桌前的身影，或是电脑网页上外省的美好景色，或是母亲眼里深深的担忧和不舍，或是自己此刻不愿抬头的难堪和尴尬，或是那条她至今舍不得删掉的短信。她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眼底一片坚定。班上此刻鸦雀无声，大家都伏在桌上，以十二分地认真填着自己的表。她坐在最后一排，此时终于敢抬头打量起所有人的背影。每个人看起来都和之前一样，又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她最后看到了柏舟，背影与其往常别无二致，这是黑漆漆地，让她瞬间想起那次自招回来的时候，好像也和现在一样，有些无力，也有些沉重。她没有心思多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
　　“再见了，柏舟。”
　　声音细如蚊呐，生怕打扰一屋子的庄重。
　　甘棠不再犹豫 ，低头，很干脆地填上自己之前选好的几所外省学校。四川、辽宁、海南、青海，东南西北，天涯海角，她从来都是个倔强的人，她想离开这里，她一定要离开这里，既然去不了一开始最想去的地方，那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
　　放逐也好，逃避也好，无论是什么理由，她都需要离开这里。
　　用最快的速度交完志愿书，她匆匆离开这间教室。“如果不出意外，以后都不会再见到这一个班的同学了吧”她心里叹息着，有一点不舍，有一点难过，毕竟是一起奋斗过的战友，转眼，即是天涯啊。摇了摇头，她收敛起心绪，继续加快脚步，一秒都不敢停留。
　　“甘棠！”
　　甘棠的步子顿了一下，又急忙往外跑，装作没听见。
　　“甘棠！”这回声音更大了，连门口的保安都探出头来。她认命地站住。
　　慢慢慢慢回头，柏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但慢了一点，站在二楼的栏杆边。
　　“甘棠，你填的哪里？哪个地方？哪个城市？北边还是南边？”他扯着嗓子喊。
　　甘棠抬起头，看着他。
　　光线太强，他的脸一片模糊。甘棠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即便自尊心已经破碎地一塌糊涂，即便自己真的笑不出来，她依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面具下那张颤栗的、绝望的脸。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听见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说：
　　“四川，我填了四川。”
　　“四川？那很好啊，我很喜欢四川，那有很多可以旅游的地方啊，吃的也很多！”他语速飞快，有些急切。
　　“是啊，四川挺好的，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哈”
　　“甘棠，甘棠！我……”
　　我什么呢？她没有听完，声音断在夏风里。一个回合已经够了，她撑不下去了，赶在面具破裂之前，她必须离开。
　　“怎么能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呢？我根本受不了啊。”她心里默念着，跑出大门，逃回家。
　　柏舟静止在那里，没有动，只是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然后拐出大门，消失不见。
　　少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悲，只是头顶阳光倾洒，阴影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