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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频独语(二) ...

  •   “你怎么一直冷着个脸?”李常山在我身边搓了一把花生填到嘴里,“那个明教的你以前就认识?”
      我扭头抢了他几颗花生粒,朝他翻了个白眼,一边把刚刚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冒出的尴尬一并嚼碎了咽下去。
      有那么明显吗?我又心虚地喝了口水下去。
      几个时辰前礼貌地握过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他的手有些僵硬,隔着他的皮革手套我的手甲,我们俩都能从对方的手上感受到那相隔十年的尴尬。
      他早就知道我是个哑巴了,所以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声明,在自己宣布后又当着众人的面,极为自然地念出了上面的内容。
      空旷的广场上他低沉的嗓音在人群中回荡。沉静平稳、处事不乱、善于变通,这就是如今安在他身上的印象。和他现在展现出来的一面完全符合,有谁知道唐门派出来的商队领队竟然是一个哑巴呢?有谁知道明教方面这么用心既补了晚来的遗憾又主动帮了对面缓解了尴尬不是因为早有准备而是因为早就相识呢?
      谁知道呢?
      我又嚼了几根辣椒,拍拍手上的粉和渣,就再往帐篷那边走去。难得的辣味蔓延到舌尖,迎面的风从风口处逃了出来,呼啸着朝我冲过来,刮得脸生疼。
      我脱下手甲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呼出一口气再往前走去。
      抬头望见的夜空早已没有了星辰,显示不出明天的天气,只有附近的几缕黑烟蜿蜒着飘到空中又被吹散。点燃的篝火后面一个黑影在帐篷上面拉长又急匆走过,朝我这边快步奔来。
      是明教那边的一个年轻教徒,他走过来用磕磕绊绊的官话问我明天能不能让他们的商队和我们一起走。
      “明天,天气不确定,有人说还是有沙暴,大家一起能走,不一起就凶多…..吉….吉……”
      吉少。
      我自己默默叹了口气,把怀中的竹杆拿了出来,示意他向下看后,点了点头蹲下去把之后要注意的事项都写给了他看。
      明教那边卖的东西繁琐,多半是给周围小村庄信徒售卖的教义和平日里要用的小物件,和我们要卖的中原首饰、珠宝、食品特产截然不同。
      商品不同又没多少交集本就好卖,加上这人的态度诚恳,也不怎么提要求,我倒是十分满意地接了下来。
      好不容易谈妥,我把竹杆插在地上才又慢慢站起来,一脚把地上的笔迹抹掉,一手拍拍有些僵硬的肩,刚要再收拾收拾时就看见对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笑,往前站了一步。
      “长老,今晚有问题,急着赶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低着头笑笑,“让您生气,不好意思,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他说完鞠了一躬,有些拘谨地又笑了几下,像是观察了我的反应后才走了回去。
      我的手又停在半空中,半天有些僵冷,这才想起来插了回去。
      我生气了吗?
      我折回去在地上划拉了这几个字给李常山看,他蹲在那里用手托着腮,又指了指我写的字。
      “不是?你是真的一点自觉也没有?”
      我蹲在那里看着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你见了那人的表情,”他啧了一声站起来,“要不是我知道你们俩门派不久前还打了一架,我都还怀疑他怎么着,以前还和你有啥关系不成。”
      我的眼皮忍不住一抽,还是忍不住问他,到底觉得是什么关系。
      “要不他欠你八百吊,要不就……”他说到这短促地咳了一声,又嘿嘿着挠挠头咧着嘴朝我奇怪一笑。
      “你知道兔儿爷吗?就那啥,男人和男人之间,你俩,”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比划,“肯定有一腿。”
      “而且肯定是你耍性子和他掰了。”
      我翻了个白眼,在地上画出了句骂人的话。
      在他弯着腰狂笑的时候站起身来,打拍打拍身上的土,随便敷衍了一下四周看过来的眼神。我又瞪了回去。
      “但是真的像啊,我那有什么办法。”他说完又没忍住笑了他一声,我白了他一眼,戴上手甲比了个骂人的手势。
      晚边闹市也喧嚣了许多时辰,人声渐渐远去,我踏在地上的脚印也逐渐难被隐约的月光照得清晰。买卖还没结束,明天清晨就要出发,现在还必须醒着的,我们商队也只有两个人。
      我拉开帐帘进去,发现放在四周的几个口袋都空了大半,盛着半袋摇晃的火光。浓郁的药草味和刚熬出来的厚汤混在一起,随着那人的动作混染得更深,放下布帘,那令人熟悉的味道把我包裹在里面,让我暂时放下了刚才的烦心事。
      自己揉了揉太阳穴,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正在熬汤的阿缺旁边,不知第多少次接过他递过来的汤药,再回到自己地方点起灯,翻看着账本,随随便便再等着天明,度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本来是应该这样的,我本就不能说话,要不要打破这气氛的选择全在阿缺那边。除非极个别他认为十分严重的事情需要说时,他才会开口。
      上一次的缘由是商队的骆驼染了病,彻底阻了我们将近大半个月的行程。
      所以当听到他开口的时候,我还诧异了一下。
      “我听说你和明教那边起了争执?”
      我的手刚碰到碗沿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就看见碗里淡黄色带着油漂的汤一晃。
      他把长勺放下,转过身来盯着我,手放在腿上,像是等着我的回答。
      我摇摇头,继续喝我的汤。
      不知什么时候炸裂的火花崩到了我的手上,我猛然一缩,手上的汤晃出来一大半,几乎都泼到柴火上面,嘶嘶作响升起的烟又飘到我眼前,我眯起眼,却发现他还是坐在那里,随意瞥了一眼汤锅就又转过头来,用的还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都听说了,你不用刻意再瞒我。”
      有一种不知名的火,一下子就从我的喉咙里冒上来了。
      这不关你的事。
      我用口型示意他,
      做好你的饭就行了,其他的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我把剩下的汤仰头喝了下去,不自觉地冷笑着站起来,把碗放到桌子上就准备离开。
      我能听见从背后传来的磕磕绊绊匆忙起身的声音,也能听见我内心深处几乎抑制不住不断冒出来的骂人的脏话。
      仿佛所有人都看出来我与他不和,还不仅仅是简单的不和。
      又有多少人像李常山那样胡乱揣测又四处传播,一直都传到阿缺那里,甚至还传到明教那边了?
      我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凉气就开始皱着眉在原地踱步。
      阿缺是我一直很尊敬的人,不是他份内的事,他缺主动帮我找了方子来为我熬汤药提提精神,好让我第二天早上不再那么难过。像之前那样的语重心长的谈话也不知多少次了,一开始我还觉得他是仗着自己的名声多少要施点架子,后来发现他能持续不断地和我讲连续一个问题,自己一瘸一拐地奔走奔西利用自己的人情帮我搭线后,我对他这样谈话的态度就从敷衍了事到每天都拿出一点时间在喝汤的时候特地听一听。
      他不仅在商队里很有声望,就连经常去的几个村庄的孩童,远远看见他就立刻跑回家去拿着自己捡来的小石头冲过去围着他找他换糖。
      这样一个无缘无故对我甚至对整个商队都好的人,我也不能把关系和他闹僵。
      今天的确是我太烦躁了。我回到帐篷里胡乱合上账本,操起蜡烛就打算简单上床躺一躺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掐灭蜡烛闭上眼睛又再睁开。我盯着棚顶上晃在上空的那根没绑好的麻绳,心中烦躁的情绪也跟着它一并摇摆起来。
      愈演愈烈。
      我翻了个身把手臂压在身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今天发生的事。
      再遇见他已经算倒霉的了,再被那个明教的领队点出,被李常山一笑话时朝天翻上去的那个白眼已经耗费我最后的力气了。
      我实在没心情再提到他。
      那个十年前装作傻子混进来足足当了三年卧底十年前的十足精明的人。
      十年前,我的记忆都模糊起来。
      那时我十五岁,跟着两个师兄修习惊羽诀天罗诡道都没什么长进,闲来无事又拖着风筝跑到最近一座山上准备往下跳。走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从没见过的脚印,跟着上去发现了从没见过的山洞,走了进去发现了从没见过的脏兮兮的衣服和武器,躲了起来发现了从没见过的身影。
      一头蓬乱的白色短发和脏得看不清楚的脸摸索着进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我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疤和嘴角不停流下的口水,又看了看他呆然的眼神,心里有个大概就隐身挪了出去。
      一个傻孩子躲在山洞里做什么?谁领他进来的?他又靠什么活了下去?
      这些本该是我一细想就要赶紧报告给师兄师父老太太的问题,缺被我自己歪曲成了应该独属于我的秘密。
      因为是我发现他的,所以我可以给他起个名字,反正他是个傻子。
      因为是我发现他的,所以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我给他饭给他吃的偶尔给他点心,他看到了就大张嘴双手伸过来要,吃完还朝着我笑一笑,反正他是个傻子。
      反正他是个傻子,我是个哑巴,除了师兄以外没有人在意我,那又是座无人愿近的山,所以我可以长时间保持这个秘密。
      这样想着,我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剪了头发。
      当看到平日里那个浑身发臭衣不遮体的小傻孩变成湿着头发扯着衣服坐在石头上仰着头扑闪着睫毛朝我笑的人的时候,我还是心动了一下。
      后来我想着,要是哪怕我能说一两个字,哪怕我的惊羽诀还是天罗诡道练得再好一些,哪怕师兄们回来得再早一些,哪怕我当时想得更深一些,我也不至于急切地教他一笔一划地写字,半夜里带他从唐家堡跑出去看集会,随便下一点小雨就挤在被子里在他那里留下过夜。
      我早该想到的,对于一个“傻子”来说,他不可能理解什么是“我喜欢你”,也不应该说得那么流利。
      怪就怪听不出奇怪的我,怪就怪一心只想听到这句话的我。
      那天晚上也是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故意拉他一起下去洗澡,脱光衣服,在他面前故作不经意地拍打着水花。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看见他微微涨红的面庞后仍然挑逗他。任凭着他把湿透了的我摔进床上,又随着他的节奏摆动身体,抬头□□,又在他伸手想要挽留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踮起脚来吻他。
      直到我拿起擦得锃亮上好油的千机匣,一路找进深处的林地里,在对面的人群中发现了他的身影。
      没有什么含糊不清的官话,也没有什么总是挂在脸上傻兮兮的笑容。他背着闪着锋芒的两把弯刀,穿着高阶明教弟子一尘不染的套装,单膝跪地朝着前方汇报唐门营地的情况。
      他的头发还是我今早走的时候给他扎起来的。
      再没有什么模模糊糊,声调奇怪的我喜欢你,取而代之的是没有起伏,顺畅流利的报告敌方情报的流利胡语。
      再也没有什么呆呆傻傻,只有看见我时才会下意识露出的傻笑,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波动,把我从树林里拖出来的面无表情。
      我挣扎着只让他砍中一条手臂,想要逃跑又瞥见了露出的我昨晚留下的痕迹,腿软在那里再没法动。
      他回头朝着身后说了什么,便随手把我流在他刀上的血摔在我的面前的土堆上,拦住身后的人,回头冷眼说了一句话才带着人扬长而去。
      我呆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被同门晃醒急急忙忙地被塞回了后营。
      那天过后救我的那个同门却再也没有回来。我侥幸逃脱,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前常常出现的幻觉消失,才被师兄们哄着去干一点差事。
      没有人知道是我曾包庇了那个卖掉所有情报的明教教徒,也没有人怀疑过最早被发现在树林里的我。
      直到后来我被安排去写一些寄往西域的文书时才知道,我自己堵在心里不知在不能言语的舌尖转了千百万次言语的意思。
      不用管他,他是个哑巴,放着不管也没什么事。
      我睁开眼睛醒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角糊了泪水,从帘缝中钻出的冷风袭来,那力度似乎要打向我的双脸。
      我才是如今的这个傻子,他骗了我负了我杀了我的同门,我在回想起当年的那段岁月时,还只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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