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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频独语(一) ...


  •   我叫唐轻涯,唐门弟子,相貌平平,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在堡内武功不算好也不算坏。论惊羽诀,我比不上众多闭着眼也能准确寻到木桩的师兄师姐,但也能在空闲之余绕到训练场地教教师弟妹。论天罗诡道,我更比不上举手投足间随便牵动敌人性命的前辈,也只能在些许后辈前教一教他们搓机关时加快速度的秘诀。
      唯一还能令人称道的地方,大概就是轻功了。在同龄人拖着伤腿被支架抬走的时候,我老是自己跑到家最近的一座山上,驾着我的风筝,迎着风跳下去,啊啊大叫着落到地上。毫发无伤后就又兴奋地爬起来再跑一遍山,然后再来一次,日日夜夜,没有师兄把我拖走决不罢休。
      就是因为这样,我在十年前被打伤了左边胳膊后,觉得自己怎么也能分配到一个和轻功比不大沾边,比较轻松的差事。要么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给来领任务的人发几个贝牌,要么去唐家集看着小商贩卖生意吵吵架争抢生意巡逻一遍再踱回家,要么最不济去密室前面守着东西摆上几个竹板卖卖药品和修理道具,无非就是这么些杂活,反正不可能叫我真正去做些什么事。
      所以在五年前老太太把我叫过去,让我去管理在龙门荒漠穿过明教域内的那条西域商队时,我才真真正正地不知所措了。
      坐在那里的师兄们愕然地转身看着我,有几个师姐皱皱眉想要站起来替我说话又被周围的人悄悄拉了衣角。
      在这样重要的聚会面前所有人都摘了面具隆重以待,所以我才能看见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又互相掩自下心中的愕然,再最后多有不甘地保持了沉默。
      我茫然地看着老太太站起来缓缓巡视了一圈,把最后一点声音压下去,又听见她沉着嗓子问谁还有异议,等没有回应后才赞许地看着我这边的方向。我的两个师兄都坐在另一边,只可能看向我这个最没什么出息的老幺。
      我张张嘴,想要反抗,发不出一点声音。脚上和被暴雨梨花针扎了一样,别人散场时我还迟迟挪不动地方。
      临走当天两个师兄拉住我,和我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回了中原就回堡里看看,再不济就寄封信回来,别断了消息。
      说罢抱了抱我,一个送过来一包碎银,一个递过来一袋小米辣和胡椒。一直跟着马把我送出堡外,再真要走时又说了千千万万遍要注意安全,一见事情不对就找个理由哪怕惹怒老太太也要回来。
      我知道他们在顾虑些什么。我也知道其他人在质疑些什么。我唯一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和我的名字一样。
      唐轻涯,唐轻涯,涯,哑,哑巴。
      我是一个哑巴,天生的,从来没能开口说话。让这样一个人去管着偌大一支商队,不能油嘴滑舌和对方谈判,也不能吃着酒唱着歌借着醉意趁机在酒席上把生意谈妥。让这样一个哑巴来管天天都需要压着不出状况的商队,任任何人来想都觉得老太太是彻底糊涂了。
      我等风停后朝着没有沙子卷来的地方呼出一口气,拿出腰间挂着的水囊喝了一口,不远处马蹄声就踏过来带出一道踪迹,在我面前停下。
      “那边风也快停了,要不咱就直接跟着明教那几个落单的,直接往他们村子里闯,也甭考虑那么多事事了,现在救命要紧。”李常山拍拍马鞍,朝身边啐一口嘴里的沙子,伸手胡乱抹了抹嘴又看着我。
      我调转马头看着身后的风暴,黄色的风沙抛洒在空中,狠打向隆起的岩石,发出巨大刺耳的声响。漩涡似的中心卷起无数沙尘拼命拉扯着最近的行人和死命趴在地上的骆驼,吞下所有惊慌失措的喊叫。
      我眯着眼睛扯了扯手上的缰绳,拿出包裹里的面具戴在脸上,朝着之前的方向指了指,率先走在了前头。
      “还和明教那边的人接上头?”李常山叼着水壶含糊不清地问着,跟在我后面。
      我朝他点点头,拿出纸和笔来准备写着字。
      “行,那我和阿缺他们说说,看看能不能说动之前那几个过来偷饭的小子一起去。”他又拍拍马背,嘴上喊一声就驾着马往前面队伍赶去。
      我在后面慢悠悠地写着信,压着飞起的纸,组织西域的文字,礼貌地请求他们和我们共享偶然发现的那个小村庄,在躲风暴的这段时间里各自贩卖各自的货物。
      应该不用再写威胁的话了,想着之前瞥到的那寥寥几个人数,我把纸直接折起来。
      刚刚跟在我身边的人,叫做李常山。
      李常山不是唐门的人,是我们从大漠中捡回来的。行进途中老远就有人过来说看见有个土堆在动,兴许是不幸的当地人和落单的游侠,过来问我要不要救。
      我们牵着马靠过去,发现一个男人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嘴上不住地喊着,挣扎着从流沙堆里往外爬。里里外外浑身破烂,一双眼睛不知怎的老远瞥到了人就开始大扯着嗓子喊救命,另一只手猛地撑出来又再陷进沙里,又疯狂地挣扎起来。
      “当牛做马!当牛做马我都愿意!”他趴在沙堆上吼着。
      等到这句话后,我使个眼色让周围的人抛出绳子把他救下。
      人高马大心又粗的汉子,一晚上的时间恢复过来就能和坐最近的人称兄道弟,把酒笑谈故乡里留下来等着他回来的妹子和他好不容易买下来的宅子。
      “唐门的小哥,我敬你。能在这狗娘养的大漠中拉我一把,我接下来真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他拿着不知是谁的酒壶走过来朝我敬了一下,说完朝我挤挤眼色,仰头把酒喝下。我拿下面具接过他的酒壶,也一并昂头喝下。
      之后李常山就拿着他说的本来要给姑娘买首饰的钱制备了一只骆驼一根长枪,晃晃悠悠地跟在队伍旁边。经常在我只能写信的时候见机插科打诨抬压价,性子又好,记事不记人,说话做事爽快,不出三个月也混成了半个领队,天天在队伍周围瞎逛。
      我驱着马去见对面明教的商队,把手上的信交过去,见对方爽快地点了点头后,才又往前赶去。
      我又去找阿缺要了一沓纸,一把辣椒。
      阿缺是唐家集最好的厨子。阿缺阿缺,性格温和,遇事沉稳,不爱说话,掌管着全队四十多号人的口粮,做菜时十里飘香,不做菜时也自顾自地帮着全商队大大小小的忙。
      没有一个人因为他是瘸子就看轻他,我也常常觉得,阿缺说不定比我还像一个唐门弟子。
      当年我在感觉自己混出了些地位以后,就有腆着脸去请他来我们商队的计划。
      唐家堡最好的厨子,蒸煮煎炒样样精通,虽说在大漠中一切吃食都要打上折扣,然而他又有一手好的酱菜,所有的商队临走前都要排着长队来等。
      当年我拿着包裹走进院子里脚刚落地,就看见他歪着身子一跛一跛地搬着酱坛,吃力地往屋里走去。
      全屋的人都在那里干等着要酱菜。我看不过眼去,就把包甩到肩上,不由分说地帮他抬了进去,又在他道谢的时候把早就写好的一沓纸交给他,在曾经的师兄师姐面前有些忐忑地等待着。
      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做事有时候不过脑子的,等着他看信的功夫看着周围有些冷眼看着我的师兄弟们,我还把包又自信地甩了回去。
      不该去帮他的,那应该是对他的一种尊重。
      等我彻底想明白这件事后,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就停下来仔细地盯着我看。
      那样的眼神我说不透,只觉得是他的自尊心被我自以为的一点好意险之又险地撞了撞,尴尬又无奈,但是又不好拒绝我。
      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装作笑着指了指他手上的信,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你先吃着瓜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先叹气,转身从身后的篱笆上摘了根瓜递过来。
      “我明后天就收拾收拾,你们商队的人要走了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提前去认认。”
      我有些惶恐地接过瓜,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去吩咐下去命令,阿缺就一摇一晃地从这头走向那头,一边制备酱菜一边又取了点准备好的甜点,装在一个小盒里朝着明教那边稀疏的营地走去。
      “不要老想着占尽别人的东西,”那天我喝另一个商队的领队起了争执后,阿缺一边给我盛酒一边说着,“逼急了都没好处,能说上话就说上话,不能说上话就找机会说上话,搞商队就别把关系弄僵。”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觉得他自我感觉太良好,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后来才发现不是,只是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去照顾着我。
      我也不知道原因,李常山来了还开玩笑问阿缺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我觉得不像。
      无缘无故的关怀,说不定是喜欢,也说不定是刻意,是一早就定下的圈套。
      后者我遇到过,和阿缺对我的关系完全不一样。
      我走进帐篷里摘下贴在脸上的面具,极力想把不知怎的又飘忽上来的那个身影挥到脑后,挣扎着不去想他。
      都多少年了,情人变仇人,怎么还是放不下?
      我打算出去透透风,拉开帘子,只见远处的风暴随着夜晚一起平息,漠里早就止了风沙,只留了几处风吹来营地上饭菜的香味,和不远处火红的夕阳一起装点着又一个即将到来的黄昏。
      夜晚只能是商队的开始,阿缺的锅炉旁围了一圈提着麻袋准备制备香料的村民,细看还有几个明教的年轻弟子混了进去,凑在一堆抱着胳膊说话。
      从门房里牵出来的毛驴和骡子被各自的主人聚到一起,时不时摇晃着背上的货物伸长脖子去咬最近的几根草叶。渐渐升起的喧闹声和四处摇晃的驼铃一起围在跳动的火堆旁,各家各户三两的人顺着火光坐在一起。
      模糊的耳语和吹来的风声一起,把我带到村镇的中心,等待着明教方面出来开市的领队。
      坐落在沙漠中央,只有几十户人家。商队在这样的小村庄上停不了太久,要想买些东西便不得不乘着夜晚打着呵欠和人讨价还价。
      身边渐渐冷了下来。我抬头望了望漫无边际的星辰,能瞥到一些隐隐云的轮廓,天不算太晚,然而也过了早规定好的时辰。
      我走到一头骆驼旁边,拿出包裹上的一把辣椒嚼着走了,再晃到商会摆好的摊子中间,一屁股坐到人群里,把手上的辣椒摊开分了分。对着对面摇了摇头。
      “他们这回整得也太晚了,涯哥。”
      我左手边的一个同门笑着捡了几个,用下巴指了指对面来回走动的几个身影。
      “就是,”李常山弯着腰抓了我一大把辣椒,“甭给他们面子,那他们那边自己过来找人。自己就是漠里喝风长大的,一个沙暴了整个教里一个管事的都赶不过来,忒不像话。”
      周围人都附和着笑起来,我赞同地点点头,接过别人递来的账本。
      没有划分出势力范围的地方,相约成俗的规定就是先来者坐庄。明教在西域那头早先年一人坐大,如今元气伤些也都被逼着定下了新的规矩。
      需要双方管事的都说了话,那这买卖才能开始。眼下是他们那边自己慢了规矩,该到的没到,耽误了时间。
      要想办法狠狠敲他们一笔。
      我算好账,接过别人递来的纸笔,就开始写一会要给对方看的话。
      四周安静不下来,相邻的妇人提着篮子早早开始聚堆说话,相识的几个汉子闲来无事也开始聊着嗓子扯农忙,有几个小孩的争吵声从人群里穿出来,又被几声呵斥拽回了家。
      稚嫩的哭声和身边响起的笑声一起撞向这边,隐约透露出一些烦躁。
      我们还有干辣椒吃,对面已经焦急地时不时就有人回头看看。
      我盯着大树旁那几位身着素纱默不作声的老妇,观察着她们的动向。
      喧哗声突然拔高而又再沉寂下来,方才此起彼伏的哭声突然被捂在怀里不能做声。之前几处未说话而随意被人点起的篝火被悄无声息地踩灭。在逐渐分开的人群中,能看到有几处火把在黑暗中沉沉走动。
      我看着那几位老妪恭敬地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弯下腰去施礼,自己也站了起来。
      不知道这回遇见的是谁。
      能让信徒们躬身合礼的人本就不多,我脑海中迅速划去了几个人选,只剩下两人,但也只是略有耳闻。
      是不好说话的古扎塔马迪还是最好说话的伊苏塔尔?
      这样级别的人亲自赶过来主持商会,不知道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我在旁边清了清嗓子,李常山带着身边的人也都全都站起来,嚼下最后一口辣椒拍拍手,各顾各的去忙活自己的事样。
      我从人群中的缝隙望到一顶白色镶金边的兜帽,再对比他旁边人的身材,略微放下心来。
      是伊苏塔尔。
      我朝李常山比了个手势,他挑挑眉,身上立刻放松了下来。
      走过来的人影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一双锋利弯刀背在身后不露一点锋芒,浑身着素白衣衫,身上仅寥寥金银铜饰装点,只有那隐约可见的花边,显示出不显露的尊贵。
      兜帽遮住大半边脸教人看不清楚,身边人群也退开,默默给我俩让出一边的道路。
      我在心里默默叹口气,抖抖精神,等对方走到跟前伸手后,向前一步走就要把手上的信递出去,却看见对方突然停了脚步。
      大庭广众之下,一只脚就悬在空中一会迟迟不肯落下,对面商会的管事都走出去好几步自己还在原地不动。
      我在面具后面皱了皱眉,想着他大概的确如传闻所说,不知什么原因受长辈一手提拔,实际却没什么经验。
      好歹是碰上了面。我停下脚步点了点头,伸出右手请他先摘下兜帽,自己又伸手摸上面具。
      对面动作又慢了,我不动声色地啧了一声,看向他将要摘取兜帽后露出的那张蠢笨的脸。
      结果等他的兜帽落在肩头多时,我的手还停在面具上迟迟不动。
      即使隔着手甲,我也能感觉到面具上那冰冷的温度。
      又起了风,风吹动他的白色长发,在人们沉默的注视下露出他那张绝不蠢笨的脸,我熟悉的脸。
      我知道,我早该知道的。
      陆危楼一出,所有来到中原的明教教徒便都有了两个名字,这我早该想到的。
      一直受上面赏识一路提拔是从那次事件之后就开始的,我早就该想到的。
      这世界这么小大漠也不大兜兜转转总能碰到几个当年的仇人不想见的人,这我也早该想到的。
      一开始那么沉着冷静后来举止异常奇怪肯定是对方心里有什么事,这我早该察觉到的。
      他早就认出是我却又不愿说才装作初次见面客套待我,这我也是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
      “初次见面,唐领队,请多指教。”
      我狠狠地握紧他的手。
      他根本不是当年辛辛苦苦扮出来的那个傻子,这我早该察觉到的。
      他就是个骗子。
      才发觉的我才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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