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章 ...
-
裴铮负着手,在景泰宫内殿来回踱步,细细查看其中每一件摆设。
婉宁坐在铺着净蓝色绣缠枝暗纹坐垫的贵妃椅上,面色有些不好看。
裴铮说怀孕之人饮食起居都须千万小心,提出要替她查看寝殿中是否有妨害之物,这话不仅合情合理,他还做出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好拒绝。
只是此处毕竟是寝殿,四处都有她的私密之物,婉宁心下到底不大自在,又暗暗自我劝慰,他是内侍,算不得真的男子,不必守什么男女大妨,看裴铮熟门熟路的模样,想是从前进她寝殿进老了的。
更何况,他也是一番好意,自己若硬要推拒,未免惹得他不快。
他二人本是盟友,她往后还要多承他的照应,为这点子小事生出罅隙来,未免不值。
如此这般作想,便生生多了三分忍耐。
可裴铮似乎全然不曾察觉她的隐忍,慢悠悠地从摆着双耳大插瓶的花几看到了她日常小憩的紫檀美人榻,从落地西洋钟看到了她摆着胭脂水粉的妆奁,甚至拿起了她搁在妆台上的象牙梳篦,今早起她刚篦过头发,洁白细密的齿子上还留着她几根落发。
现下,裴铮已在她的卧榻前立了良久,不知在看什么。
婉宁终是按捺不住,起身走过去:“裴提督可是发现了什么?”
走进了才看清,裴铮微微仰头,正凝目瞧着帐钩上一只姜黄色绣事事如意的荷包。
挂在床头的东西,婉宁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曾多加留意,见裴铮看得目不转睛,心下不由“咯噔”一声,脱口道:“难道这荷包有蹊跷?”
裴铮伸手将荷包取了下来,放在手心里细细打量,又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摇头道:“只是个寻常的荷包,里面装了些沉水香。”说着,将荷包的开口举到婉宁面前。
婉宁自然看见了荷包内的香料,与此同时鼻尖还钻进一股淡淡的香味,很熟悉,仿佛刚刚闻到过。
婉宁不禁秀眉大蹙。
却见裴铮收紧荷包口子,将它重新挂在了帐钩上,笑道:“水沉香木有温中止痛、细气平喘之功效,娘娘若喜欢这个味儿,挂着也是无碍的。”
婉宁神色淡淡的,也伸手将荷包取了下来:“这就要换石青色的帐子,再用姜黄色的荷包就不好看了,本宫回头叫玉坂找个靛蓝色的换上。”说着,将那荷包随手丢在了妆台上。
裴铮瞟了眼妆台,笑了笑:“娘娘喜欢就是了。”
……
等送走裴铮,婉宁用过了午膳,就看着方姑姑换帐子。
因嫌新来的宫女不知底细,方姑姑不要她们碰婉宁的床榻,只同玉坂两个爬上爬下地张罗,等料理完了,才来服侍婉宁歇午觉,一面问道:“娘娘怎不挂那个荷包了?”
又是荷包。
婉宁就问道:“本宫以前很喜欢那个荷包么?”
方姑姑眯了眼笑:“那是娘娘亲手绣的,装了您最喜欢的香片子,不论换什么样的帐子,荷包总是这一个。”顿了顿,满脸狐惑道,“难道您现在不喜欢了?”
婉宁“嗯”了一声:“如今有了身子,总觉得那味儿怪怪的。”
方姑姑恍然:“是这样的,双身子的人或是吃、或是闻,总有一样会走味,娘娘多半应了后者……”絮絮地念叨起孕妇的吃穿住行来。
婉宁便抽了个空子问道:“那个裴铮。从前是在本宫身边服侍的罢?”
方姑姑随口答道:“可不是?在进景泰宫之前,谁晓得他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太监,都是娘娘的提携,才有他的今日呢!”
婉宁听着就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本宫身边服侍了多久?”
方姑姑想了想:“娘娘进宫没多久,裴督主就到了您身边伺候,当时还只是个跑腿的小太监,后来得了您的重用,提了做景泰宫的总领事太监。再后来,先帝爷瞧中他,调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再往后就成了西厂的督主,算起来,裴督主统共在您身边服侍了有小一年光景呢。”
婉宁是宣平十七年进的宫,到如今也只得两年。
就是说,裴铮两年前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
“想来本宫从前定然十分信任倚重他。”婉宁喃喃自语道。
方姑姑闻言,面上就露出赧然来,点头道:“娘娘待我们这些景泰宫的下人都极好,奴才是跟着您从顾家出来的,您更是高看奴才一眼,可惜奴才天生蠢笨,总将您交代的差事办砸,娘娘渐渐便更倚重裴督主了。到了后来,要紧的事多只与他商量……”说着说着,语声里就有了一丝黯然。
婉宁忍不住失笑,半真半假地道:“结果呢,人家如今飞黄腾达了,便是本宫见他,都要赔上三分小心,姑姑却还陪在本宫身边。”
方姑姑微怔。
她已经不记得自家主子有多久没和她这样亲亲热热地说话了,一时间心中发暖,眼圈都热了起来。
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主子从前在顾家时虽也厉害,到底还是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可自打进了宫,不仅话越变越少,看人的眼神也越变越冷,方姑姑有时看着她,都觉得背脊发凉。
可也只有如此,主子才能在宫里过得好。
结果主子摔了一跤,忘了许多腌臜事儿,性子都变得有点儿像进宫前了,方姑姑有些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忧。
后宫还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娘娘迟早还会变成从前的娘娘——这岂不是一切照旧,娘娘却要平白再受一次磋磨?
方姑姑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只要娘娘不嫌奴才蠢,奴才一辈子都服侍您,”又信誓旦旦地替裴铮打包票,“……虽已位高权重,对您却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奴才都看在眼里的!”
没想到裴铮在方姑姑等人眼里是这样值得信任,她见方才她们对裴铮唯命是从的模样,还以为是迫于权势敢怒不敢言,现下看来,难道是真心的折服?
对此,婉宁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裴铮能在短短一年时间从跑腿的小太监升到总领事太监,凭得是自己的本事,那他从景泰宫的总领事太监升至司礼监秉笔太监,就绝不可能只是因着他能力卓著那么简单了。
自己在这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呢——推波助澜、鼎力相助,或者一手促成?
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是给皇上批红的,最晓得皇上的心意,最知道朝局的变化。更甚者,阁老们有什么话要说给皇上听,都得通过秉笔太监的嘴。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那是当朝阁老都要礼让三分的角色。当然,如果宫中之人有话要递给阁老,通过司礼监秉笔太监就是最便当不过的。
婉宁的父亲顾维民就是内阁大学士。
婉宁就想起裴铮那句“主仆之义、知遇之恩”来——她将他送上高位,他为她提供便利,这就是他们的结盟?
可那个装着沉水香的荷包……
婉宁狠狠摇了摇头,听说内监因为身有残疾,为人处事往往偏激极端,且都有不可告人的怪癖,像裴铮这样身居高位的,怕是不会收敛自己的癖好罢。
想着,婉宁身上就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再不肯往深里细究下去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近入夏,天气渐渐燥热起来。
正如裴铮所言,惠帝自那日后便再没来找过她的麻烦,先头两个月还常会有些赏赐下来。只是最近江浙一带洪涝频发,各地请求修复河堤、安置流民、拨放钱粮的折子雪片一样飞进御书房,惠帝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间怕是顾不上她了。
再有张皇后,说是要斋戒抄经为大梁祈福,已有好几个月没出过坤和宫,玉坂在外面行走,得了小道消息回来,说张皇后其实是被惠帝禁了足,什么抄经书祈福的,都是为保全颜面找的托词。
再有就是裴铮。
惠帝封工部左侍郎章保年做了河道总督,前往江浙修建河堤,又钦点裴铮为监察使,督建工事,章裴二人离开京师也已两月有余。
婉宁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
新来的葛太医日日为她诊平安脉,总说胎儿一切都好,方姑姑却愁眉苦脸:“许是娘娘吃得少、吐得多,这眼看七个月了,瞧着却像是五个多月的肚子。”
婉宁自两个月前的某日晨起吃了两只包着新鲜河虾的水晶饺,吐了个昏天暗地起,便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膳食还没端到眼前,她已先闻着味儿,吐上了。
寻常妇人有孕,多在怀胎两月时害喜,或一月或二三月便也好了,偏婉宁是个异数,五个月上才开始害喜,反应又格外剧烈,每日里除些白米粥,什么都吃不下去,人瘦得只余一个肚子,直到近几日才开始觉着好些,渐渐能吃些别的东西。
却说这日晨起,婉宁刚用毕早膳,正扶着腰在大殿中央来来回回走着消食,宫门口当值的小太监便进来通禀:“红袖馆的薛美人、清心阁的林美人来向娘娘请安。”
婉宁秀眉微蹙,望向方姑姑。
方姑姑忙解释:“是先帝的两位美人,”
婉宁“哦”了一声,冲方姑姑点了点头。方姑姑便对那通禀的小太监说了声“宣”。
小太监打个千儿,飞也似的跑去传人。
方姑姑就扶着婉宁到了上首坐定。
南梁祖制,凡亲王得封,其母可随子同往封地就藩。然先帝无子,先帝的一众妃嫔是如何处置的呢?
反正这么些时日以来,婉宁从未听到有关这些人的任何消息。
她就低声将自己的疑问说了。
方姑姑想了想,低声道:“除几个选中要去服侍先帝的外,其他人都去了净慈仙馆,薛、林二位美人虽有位分,却并未承过恩,这才留在了宫里。”
所谓净慈仙馆,其实就是皇家寺院,并不对百姓开放,专用做供养无子的太妃嫔们的。但凡进了净慈仙馆,就不再是娘娘,统一称作“仙师”,虽不落发,茹素、斋戒、早晚功课却一样都不能少,且只要踏入净慈仙馆之人,非死皆不得出。
相比冷宫,也就是略多个衣食无忧的好处罢了。
而方姑姑口中那些被选中去服侍先帝的,指的即是殉葬了。
婉宁闻言,半晌都默然无语。
……
景泰宫高大巍峨的朱漆宫们外,薛美人与林美人相携立着,都有些失神地朝头顶望去。
那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天棚,将整个景泰宫都笼罩其中,只因时已入夏,蚊虫渐生,而孝宣皇后娘娘最招蚊子,先帝这才下旨,每年自四月起在景泰宫搭建天棚,绝不叫一只蚊子扰了皇后凤驾。
没想到,皇上都已换了人做,景泰宫的天棚却照样搭了起来。
等到小太监将她们领进宫门,便是一阵凉气扑面而来,薛美人眼尖,一眼看见院子四角都停着冰车,上头的冰块垒得高高的。
内务府说今年的冰吃紧,不够用,红袖馆和清心阁都还未用上冰,夜里热得睡不着,只好叫了小宫女成夜成夜的打扇。
景泰宫却把冰车放在日头底下晒。
待迈步进正殿,当先便见绣着春华秋实四季山水的黄花梨八幅隔扇前一座雕了峰峦叠嶂的冰山,正丝丝冒着白气儿,只叫人觉着透心的凉,哪里还有半分烦躁在?
再转过隔扇,便见白玉为柱、雕梁画栋的大殿之上,两下里立着十数个低眉敛目的小宫女,最上首雕丹凤朝阳的八宝如意风座上坐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穿了件水绿色绣卷草纹的宫装,乌压压的头发梳成垂髻,戴一朵酒盅大小的蜜蜡花,饱满的额头、尖尖的下巴,杏眼既大且圆,眼角微微上挑,自带三分媚态,肌肤欺霜赛雪、樱唇娇若春花,神情端庄恬淡,直如圣洁不可冒犯的九天神女,然小腹微隆,分明是怀了六甲,却又成了跌落凡间的仙子。
薛美人与林美人一眼看过,忙都低下头去。许是因着即将为人母,孝宣皇后身上少了许多锐气,却衬得她眉目更为娇柔,美貌尤甚从前。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二人跪地行了大礼。
婉宁见人进来,打住了同方姑姑的话头,细细打量下首二人。
左边一个穿了件月白色素面的宫装,只在袖口、裙摆处镶了幅靛蓝色的宽边,梳高髻,戴了珍珠发箍,明眸皓齿,姿容十分出众,是红袖馆的薛美人。
婉宁瞧着心下便暗道,要想俏、一身孝,说得便是眼前这一位了。
另一个清心阁的林美人容貌就要略差些,眼睛既不是很大,皮肤也没有很白,只她身段如弱柳扶风,行走间袅袅婷婷,又兼神情娴静、举止温婉,叫人赏心悦目。
姿色虽各有不同,却都是上等的佳人,先帝若还在世,这两位迟早都是要崭露头角的。
只可惜先帝不在了,再美的人也都成了昨日的黄花。
婉宁微微点头,方姑姑就高声喊了句“免”,等她们起了身,又喊“赐座”。
薛美人、林美人忙恭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下首的小杌子上。
等小宫女上过了茶,薛美人瞅着婉宁神色尚好,笑吟吟地开口道:“早就想来给娘娘请安的,只是听说小皇子聪明活泼,总爱闹您,娘娘十分辛苦。嫔妾们怕冒昧前来,会扰了您和小皇子休息,反倒不美,这才生生忍住了的。”
听这话的口气,好像婉宁肚里这个早已生出来满地乱跑了,还聪明活泼呢!虽明知是客套,听着却极顺耳——可见这薛美人十分会说话。
婉宁表情却淡淡地:“劳妹妹惦念了。”
孝宣皇后就是这样,不论说怎样漂亮的奉承话,她都一副听不入耳的神气,面上瞧着客气,骨子里却透着疏离,是油盐不进的性子,并不好巴结。
林美人想着,就深深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