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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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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铮立在树后,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枉他自诩聪明通透、人情练达,没想到有一日竟也会说起蠢话、做起蠢事来。
当日他在景泰宫偶遇薛美人与林美人,曾出言暗示婉宁将二人收为己用,为的不正是那李代桃僵之计?
婉宁虽然当时没说什么,转头却先打压了更有心机的林美人,随即便将容貌美艳的薛美人召进了景泰宫。
自己得到消息后,还曾暗暗高兴——婉宁虽然忘了许多事情,到底年岁渐长,行事终究渐渐缜密起来了。
结果,事情临到头上,他不过是看见惠帝喜滋滋地从景泰宫出来,血就统统冒上了头,哪里还能记得什么筹谋、什么打算——没有一剑结果了惠帝,已是他理智尚存了!
只是……
裴铮眼前闪过婉宁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还有那气得发青的脸色,心就渐渐沉了下去。
婉宁入宫没多久,他就到了景泰宫服侍——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后娘娘虽然面上老成持重,在先帝面前也多表现得端庄恭顺、温婉大方,可她私底下有多娇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她一向就最受不得委屈,谁敢给他委屈受,她就要对方更委屈。
心念动处,裴铮已展动身形,往来路上奔去,不过须臾功夫,便回到了内殿净房的窗下。
那原本半掩着的窗棂,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他暗暗喊糟,想了想,伸手去敲那窗格——殿中却只是一片死寂。
裴铮就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呆了半晌,他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深深望了一眼紧闭的窗棂,终是快步走了。
……
惠帝忽然决定亲自前往西山大营。
这件事情本是交给了裴铮去办,朝会上还曾有人提出异议,道裴铮只是一介宦官,既没有从科举入仕,也不曾凭军功着升,实在不该过分干涉朝政。且他多在内宫行走,只怕并不精于行军布阵之事。
与其派这样一个既不合身份又不懂行情的人去西山大营,还不如自朝中挑选一名智勇双全的武将担此重任来得更为妥当。
惠帝却有自己的顾虑。
西山大营就驻扎在西郊,其中最静若的三千士卒会进入皇城,成为皇帝身边的禁卫军——他们的唯一职责便是保卫皇帝的安全。
虽说京城深居大梁腹地,城防固如金汤,但边境不稳,谁知道哪天便会忽起战火?
惠帝为人一向谨慎,不得不为自己做好最坏的打算——倘若时局真走到了那一步,西山大营可就是他最后的保命符。
这样的一支队伍,除了自己的亲信心腹外,惠帝又怎能放心将首领之位交托?
可惜的是,他先前只将眼睛放在朝中党争上,一心培植工部尚书章保年,以制衡马从良与顾维民,并未对朝中武官有所留意,也就更谈不上收服人心。
当然,他也不相信裴铮。不过,正如百官所言,裴铮是个内侍,尽管如今大权在握,朝中之人对他也多是心存轻蔑。
朝中百官尚且如此,西山大营里的那些个大老粗,又怎么会对一个连男人都不算的太监真正敬服呢?
因此,惠帝并未准奏改立将领一事,却也未将心中打算附诸于口,只是冷着脸,匆匆退了朝。
却不知裴铮与他说了什么,他竟忽然改变主意,决定御驾亲往西山大营,而且是明儿一早便即动身。
消息来得突然,宫中一下子忙乱起来。
皇帝出行,那可不是一件说走就能走的事情,别的不说,光衣裳就要分礼服、仪服、常服等诸多品类,少说也得带上一百多套,更遑论各类礼仪器皿、生活用具等。
宫中各处忙得热火朝天,惠帝自己也没能闲下来,召了几个朝中重臣进宫仪事,自然也就没功夫过景泰宫行那风花雪月之事。
……
消息很快传进了婉宁的耳朵。
彼时她正恹恹地半靠在临窗大炕上——先是一夜没睡,又仅着亵衣坐了半日,到了晚饭时候她就开始头昏脑涨,请了葛太医来看,对方把过脉后,眉头就深深蹙了起来:
“娘娘虽已出了月子,到底日子还不长,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本该是精心调养的时候,您又熬夜又受凉,却是要落下病根儿的——娘娘的身子原是极好的,经了受伤、生产诸个难关,到底伤了元气,往后只怕会有些弱症,娘娘一定要细细调养,切记少思少虑才好。”
宫中的女子,哪个又能真正少思少虑?婉宁心下微叹,却也知道葛太医乃是一番好意,并不多说什么,只含笑应了,问起自己失忆的事情来:“……如今可能用药了,何时能想起过去之事来?”
葛太医就又细细把了一回脉,问婉宁道:“娘娘日常可有什么不适,比如头疼、晕眩、欲呕等?”
见婉宁摇头,他就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半晌,给了一个令婉宁愣怔许久的回答:“娘娘头上的伤其实早已好了,若有淤血压迫颅脑,娘娘除失忆以外,理应还有头疼、晕眩、呕吐等症并发。这种伤本就因人而异,有人无论怎样用药都无法痊愈,最终危及性命,有人却能在调养一段时候后自行消散淤血,恢复如初。”
葛冲说着,看了婉宁一眼,叹息着道:“至于记忆,下官曾见过病患,并未受到身体上的伤害,只是精神受了太大刺激,便彻底失去记忆,一生未再恢复的……娘娘伤势痊愈,迟迟未曾想起前事,多半还是心病之故。”
葛太医所说病例,婉宁实在不能算是陌生——因精神刺激而神智失常,不就是疯子、傻子么?
难道他的言下之意,自己也是疯了、傻了?
她不由秀眉微蹙,开口道:“可本宫实在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心病。”
葛太医便答道:“心中郁结便是心病,挂念、忧思、困惑、仇恨、不甘都有可能成为心病,娘娘心中执着之事便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等娘娘解开心结,胸怀开朗,百病自消。”
葛太医这话玄之又玄,隐隐含着禅机,婉宁似乎有所领悟,细想来却脑中又仍是一团乱麻,心下失望之余,便将这一节暂时丢开手去。
眼下听到惠帝出行的消息,却又是大吃一惊,脱口问来报信的玉坂:“裴铮可是要随圣驾同去?”
玉坂摇头:“乾清宫那边正乱成一团,奴婢还未曾打探得清楚。”
婉宁不由捏了捏眉心,道:“你去把……”她原想说把裴铮叫来,话到一半忽地忆起自己说过再不许裴铮入景泰宫的话,语声一顿,便改成了“你再去细细打听,皇上此去西山大营,预备要待多长时间,身边带了哪些人,朝中事务又由谁打理?”
玉坂听命而去,不过大半个时辰功夫,已重新转了回来:“……说是皇上此行少则五六日、多则半月,朝中从三品以上的武将都要随圣驾同去,皇上身边除了李总管外,另着了行人司几位大人随侍……命首辅马从良大人监国,暂理朝政,由裴提督并都察院监察百官、以正朝纲。”
听说裴铮没有跟着惠帝同去,婉宁心下便是一松——裴铮在东、西二厂做下的事情,她原也有所耳闻,早知他是个笑面虎,只是从未亲见,便也不觉得什么。
可他今儿早上的一番变脸,却让婉宁忽然意识道,这个在她面前总是言笑晏晏、温煦有礼的旧仆,与传闻中喜怒无常、辣手无情的两厂厂公实是同一人,在他手下送命的朝中重臣不知凡几,甚至胆大包天到胆敢弑君!
弑君还弑上了瘾——婉宁可没忘记他是怎样恶狠狠地赌咒发誓,要亲手了结惠帝的,
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就传出了惠帝出行的消息,实在叫婉宁不能不多想。
如今知道他留守宫中,她的一颗心才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玉坂看婉宁似乎对裴铮之事十分上心,想了想,又低声道:“奴婢还听说了一件事——皇上虽命马大人监国,但马大人毕竟只是一介外臣,进上的折子总不能直接送到首相府上去。皇上的意思,折子便先递到司礼监,由司礼监先行过目,将要紧的送往马大人府上批阅,其他的便等圣驾回宫再议。因怕司礼监事忙,皇上便令裴提督辅办此事——因此,裴提督自明日起,便要在宫中小住了。”
对于裴铮要进宫之事,婉宁并没有太过在意,他既是内侍出身,从来便是住在宫中的,只是后来接管西厂,自然也就搬到了西厂衙门。
反倒是惠帝对朝事的处理令婉宁大摇其头——既将国事交于马相,便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才是,他却又要时时处处防着人家,未免叫人太过寒心。
诚然,为君者生性多疑也是常理,唯恐马相借机弄权,找人暗暗盯着就是了;折子从司礼监过一遍也在规矩之内,可怎么又要大剌剌地把裴铮安回司礼监来?
司礼监如今的秉笔太监王勇,婉宁与他没有什么往来,只知他并非惠帝自四川带来的亲信,而是原先便在司礼监办差的大太监。
但他也不是裴铮的人,婉宁听说,在裴铮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之时,与这王勇似乎曾有些嫌隙。裴铮接管西厂,王勇上位,二人便再没有了往来。
如今,惠帝把裴、王二人安排到一处,存的大约便是让他们相互制约的意思。
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只是,他这种明面上命首辅监国,实际却让两个大太监执掌国事的做法真的恰当么?
——惠帝怎么就那样信任裴铮呢,他难道看不出来,那是只豺狼么?
而这只被婉宁腹诽了无数次的豺狼,酉正过三刻的时候,又来了景泰宫。
因婉宁得了风寒,葛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不能让永安过正殿来,免得过了病气。小家伙在暖阁那边就有些闹人,婉宁虽然焦心,却又无可奈何,便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小禄子进来通禀时,她正蹙眉喝那苦汁一样的药,听说是裴铮求见,便将药碗重重搁在抗几上,冷道:“不见!”
小禄子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过了几息又转回来:“裴提督说,他奉旨入宫办差,求舰娘赏个住处,”说着,小禄子偷偷瞄了一眼主子的神色,才接着道,“娘娘是知道的,提督他原先就住咱们景泰宫……”
婉宁自然知道这个,但先帝后来着升裴铮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难道那时他还继续住在景泰宫不成——想用什么无处可去的苦肉计,他怕是忘了自己个早上是怎样红头赤脸、忤逆犯上的罢!
想着,婉宁的脸色就又有些发青,凉凉地盯了小禄子一眼,道:“让他滚。”
可怜小禄子,一溜烟儿地跑到宫门外,却不敢将婉宁的话直接告诉裴铮,只苦着脸道:“督主,娘娘得了风寒。身上有些不好,小公主又闹人,娘娘正不自在呢——要不,您还是先去司礼监那边安置?”
裴铮一手提着个包袱,一手拿着只黄杨木雕喜鹊登枝的匣子,听了小禄子的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葛冲从景泰宫出来就给他传了信,景泰宫里是个什么情形,他心中自然有数,当即便回了一趟府里,命底下人去库里找了两串品相上乘的珊瑚手串、两串翡翠手串、一串玛瑙朝珠,剪了系绳,一溜儿装进匣子里,又匆匆收拾几件换洗衣裳,便重新进了宫。
只见他将那匣子递给小禄子,细细交代道:“叫底下人仔细些,将珠子的数目数清楚了,公主玩的时候也得不错眼珠地盯着,玩好了便须一颗不落地全部收起来,千万别让她把珠子塞到嘴里去。”顿了顿,又道,“宣后娘娘那边也得小心着,她一贯不爱有人在旁值夜,但今儿不同,你让玉坂亲自睡了脚榻——娘娘夜里爱踢被子,让她仔细伺候着。”
小禄子闻言,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恭恭敬敬地打了千儿,退下了。
回头却问玉坂:“督主怎么知道娘娘爱踢被子?”
玉坂闻言,横了他一眼:“主子的事儿你少管,”顿了顿,才又道,“督主从前在景泰宫时,也是经常值夜的,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小禄子噢了一声,虽然心下仍觉着有些古怪,到底没再细琢磨这事。
再说永安这边,果真十分喜欢那些玉石珠子,只是她手上没力气,抓了没一会,那珠子就掉到地上,碎成了几片,把个平民出身的孔嬷嬷心疼得什么似的。
永安后来长成了大姑娘,早看不上那些珠光宝气的物件儿,却对这匣珠子格外珍爱。因那晶莹剔透的玛瑙朝珠被摔得只剩下一颗,她便用红绳穿了戴在脖子上,时常到母亲跟前显摆。
这却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