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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   自外宫进内宫,要穿过乾清门,过了乾清门,便是冗长的宫道,通往一座座尚且沉睡着的寂静宫宇。

      宫道两旁是青桐柱托着莲花底座的宫灯,明亮而柔和的灯光正照在一个行色匆匆的颀长身影上——那人穿了件真紫色万字不断头的箭袖锦袍,脚上蹬着鹿皮马靴,腰间甚至还悬着一柄长剑。

      没错,这本该正在西山大营的裴铮。

      前日朝廷收到边关急报,北边西戎部接连数次滋扰边境,将大梁几座靠近边陲的小村庄烧杀一空,手段极其残忍。

      当地守将派了五百名士兵前往查探,却遭到一支西戎千人队的埋伏——西戎人本就骁勇善战,又是二对一的压倒性局面,大梁士兵无一生还。

      往年,西戎人虽然也会到边境生事,但都是在寒冬或者早春、西戎部缺衣少食之际,少则几十人、多则百余人,入室劫粮抢米,偶尔也会虏掠一两个年轻妇人,当地守将领兵与之周旋,虽多有伤亡,却也能维持胜负各半的局面。

      如此番这般,派出千人队,烧杀抢掠之后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埋伏偷袭大梁士兵,却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

      更何况,如今还未曾入冬。

      守将为人一向谨慎,当即便觉事有蹊跷,遂八百里加急将此事上报朝廷,并请求派兵增援,以防西戎部再生异动。

      惠帝自登基以来一直忙于南边赈灾之事,实已焦头烂额了多时,好容易将各地流民安置妥当,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接到了这样一份急报。

      议政殿上,百官眼巴巴地望着惠帝,惠帝呆了半晌,大手一挥——派兵,必须要派兵。

      可是,要派哪里的兵呢?

      最近最快自然是从甘肃或者山海关调兵,特别是山海关——山海关外就是北狄部,朝廷一向对北狄多有防范,便将大梁最精锐的十万大军拨到山海关总兵麾下。

      内阁首辅马从良建议从甘肃借兵。

      顾维民则坚持借兵宜快不宜迟、点兵宜精不宜多,力主自山海关借兵。

      惠帝不胜其烦,最终下旨,命山海关总兵点一员大将,领一万精兵前往增援,甘肃总兵调两万精兵随后。

      事情虽然这样决定下来,但惠帝似乎感受到了危机,他登基尚且未足一年,朝中诸事还未理得清楚,若是打起仗来,只怕整个朝廷上下都要乱了套。

      更何况,他还不想做亡国之君,更不想丢了性命!

      因此,在辗转反侧一夜后,惠帝急召裴铮入宫,命他前往西山大营整顿军务。

      西山大营是皇上的禁卫军,职责便是护卫京城与皇上的安全,本该是顶尖的精锐之师,但大梁国泰民安了上百年,所谓的皇城胡军,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

      倒是有许多勋贵人家的子弟,在西山大营当几年闲差,便可凭着这资历入朝为官,一路仕途顺遂。

      裴铮到西山大营不过一日,便已对这二十万大军的真实底细心知肚明。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惠帝想让他在短短几日间将这群乌合之众变成精兵强将,实在是痴人说梦。

      但面上功夫总还是要做的。

      是夜,裴铮召诸将领于大帐,商议操练之事。可话还没说上几句,就有人自宫中而来,有要事求见裴铮。

      裴铮听那报信之人说了几句,面色当即大变,来不及留下半句交代,便飞马直奔皇宫而来——不过一个多时辰,他已大步走在了青石铺就的宫道之上。

      只是,除当值的侍卫外,任何人都是不能携带兵器进宫的。

      便有早起洒扫的宫女太监远远看见裴铮和他腰间的剑,吓得面无人色,忙深深低下头去,只把自己当作了瞎子和聋子。

      裴铮径自去了景泰宫。
      景泰宫宫门紧闭,四下并无人声,只有门上两盏大红灯笼,在深秋凉意渐浓的晨风中,摇摇曳曳、闪闪烁烁,格外刺目。

      裴铮垂在身侧的手就渐渐握成了拳。

      却在此时,门内忽然传出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起驾——”

      惠帝抚了抚衣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神清气爽地走出景泰宫,一面走,一面转头吩咐李得顺:“叫敬事房不用记档,你挑几样赏赐,回头送过来也就是了,”顿了顿,又笑道,“到时再传一声,朕今夜还来。”

      李得顺笑得见眉不见眼,连连答应道:“皇上放心,奴才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惠帝“嗯”了一声,心情颇好地回过了头,就看见了立在宫门口的裴铮。

      他微微一愣,抬头看了眼天色,蹙眉道:“爱卿怎会在此处,朕不是派你去西山大营了么?”说着,已看见对方腰间长剑,脸色登时一变,“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铮盯着惠帝看了半晌,忽然微微一笑,拍了拍那把看着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的剑,开口道:“皇上莫慌,微臣因有急事启奏才会日夜兼程赶回宫来。一时失察,忘了自己佩有兵刃,是臣之错,清皇上责罚。”

      李得顺垂着眼皮,用眼角余光打量裴铮——你忘了,难道宫门口的侍卫也瞎了,都不带提醒你一声的?

      惠帝却似乎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听了裴铮的解释,他释然地笑了笑,问道:“无妨——裴爱卿有何要事,说罢。”

      “自然是与西山大营有关,”裴铮四下看了一眼,“此处不是说话地方,皇上不如移驾御书房,微臣再与您细述。”

      “也好,”惠帝点了点头,“不过朕还得赶着去上朝——爱卿先去御书房候着,等朕下朝回来,咱们再议不迟。”

      裴铮拱手:“是。”

      惠帝便不再说话,径自领着李得顺,过乾清宫用早膳、换衣裳去了。

      裴铮还立在原地,面上微笑却已渐渐隐去,定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大步往景泰宫内走去。

      ……

      坤和宫。

      张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巧心亲自端着热水走进内殿。

      皇后娘娘一向少觉,虽然嫔妃们要到辰时才来请安,娘娘却几乎日日是丑时起身。

      今日也不例外。

      外面还黑蒙蒙的,内殿里亮着灯,张皇后散着头发坐在妆台前,毕竟是坐三望四的人,镜中的女子不仅脸色发黄,眼角也有了极明显的纹路。

      张皇后就有些出神——她也曾青春少艾,与郎君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如今却是岁月蹉跎,色衰爱驰。

      都是命——谁又能争得过命呢?

      巧心笑盈盈地走古来:“娘娘今日想梳个什么发式?”

      张皇后回过神来,抚了抚自己的头发,笑道:“平时总梳高髻,都有些腻歪了,今日就梳个垂髻罢。”

      高髻华贵、平髻娇俏,垂髻却是极温婉动人的。

      景泰宫的宣后娘娘就很喜欢梳垂髻。

      巧心目光微闪,嘴上只是笑着应好,手法娴熟地绾了个垂髻,又自妆匣里挑出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来,问张皇后道:“娘娘,戴这只步摇可好?再配上那副赤金柳叶形的耳坠子,最是合宜不过的。”

      张皇后没有答话,只是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显然,她并不适合这个发髻,本就是容长脸儿,斜斜垂落在侧的发髻衬得她颧骨突出、脸颊凹陷,再加上年岁渐长,肌肤已渐渐松弛,看着就有了股臊眉耷眼的味道。

      张皇后忽然大怒,一把将妆台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巧心身上,斥道:“你这梳的是什么鬼东西,还不快给本宫拆了!”

      巧心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应了是,便动手去拆刚绾好的发髻,却因为过于紧张,不小心扯了头发。

      张皇后脸上一阵抽搐,回头就给了巧心一个耳光,怒道:“你这作死的贱蹄子,是不是要本宫送你去暴室?”

      巧心吓得魂不附体,忙跪下求道:“娘娘、娘娘,奴婢再不敢了,求娘娘饶奴婢一次!”

      张皇后还想说话,转眼瞥见门外人影闪动,她正在气头上,便尖声喝道:“谁在外面!”

      门帘一动,闪进个缩头缩脑的小太监来,他也不敢抬头往上看,只是跪到地上,唯唯诺诺道:“娘娘,奴才有事禀报。”

      张皇后冷冷哼了一声:“说。”

      那小太监头垂得更低:“皇上昨夜……宿在了景泰宫。”

      张皇后手中的木梳应声而断。

      “知道了,”她的声音反而没了先前的气急败坏,淡淡地吩咐那小太监,“继续盯着景泰宫,差事办得好了,本宫重重有赏。”

      小太监忙连连应是,打了个千儿,下去了。

      张皇后的目光就落在了巧心身上,半晌,放缓了语气道:“起来罢。”

      巧心额角已全是冷汗,听见张皇后的话,并不敢立时起身,只是唯唯应着诺。

      张皇后就叹了一口气,亲自扶了她起来,口中道:“本宫最近心情不好,并不是真的想冲你发脾气。”

      巧心垂着头,低声道:“奴婢都明白的。”

      张皇后笑了笑:“明白就好——你是本宫跟前最得力的人,本宫还有许多要紧的事要你去办,又怎么会把你拉去暴室呢,”微微一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更何况,本宫是要将你献给皇上的,往后你与本宫说不好还要姐妹相称呢。”

      巧心脸色又是一白,颤声道:“不、娘娘,奴婢容貌粗陋、身份卑贱,实在不敢痴心妄想……”

      张皇后挥手打断她的话:“好了,这件事自有本宫为你安排,你无需多想,”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本宫先前让你去查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巧心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自家主子问的是什么,想了想,低声答道:“景泰宫的人口风都很紧,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奴婢去打点了看守宫门的侍卫。他们的意思,只有每日朝会时才会有外男进宫。但朝臣们想要入后宫,必须得过乾清门,那里日夜都有重兵把守,”说到这里,巧心顿了顿,看了眼张皇后的脸色,才接着道,”不过,以宣后娘娘的手段,买通乾清门守卫放个人进来,想来并非难事,奴婢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必能查出个结果来。”

      张皇后却摇了摇头:“不,这样太慢了,本宫要那个小贱人现在就去死,”她阴森森地笑了笑,看向巧心,“苍蝇不叮无缝的单,她既是这种浪货,本宫就送她个绝世美男子,看她耐不耐得住……”

      ……

      景泰宫。

      永安到底还是受了惊吓,回了寝殿后便一直哭闹不止,婉宁本就心中愧疚,见女儿哭得嗓子都哑了,心疼得几乎落下泪来,不论玉坂和孔嬷嬷怎么劝,她只是抱着孩子不肯松手,竟硬生生熬了一夜。

      好容易孩子睡着了,婉宁将她轻轻抱回了暖阁,她自己却没有半分睡意,因身上出了汗,黏腻得难受,便叫了水来沐浴。

      此刻,她只穿了件白绫亵衣,披着半湿的头发,呆呆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躲过了这一遭,下回呢?

      都说红颜薄命,这话果真是有几分道理的——她因过人的美貌被送入后宫,就此断送一生姻缘,如今又要因为这张招摇的脸被男人觊觎、被女人嫉恨。

      但她从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更何况她如今还有了永安——她要争、要斗,要将所有人踩到脚底下,让觊觎她的男人不敢轻举妄动,嫉恨她的女人只能无可奈何。

      至于藏在心底的那些微薄的渴望、希冀,既然不能实现,就统统忘了罢。

      门帘被轻轻挑动,有人走了进来。

      婉宁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玉坂,本宫有些饿了,你去准备些吃食来。还有,告诉孔嬷嬷一声,永安要是醒了,就抱到本宫这里来。”顿了顿,仔细看了看镜子,叹息道,“不过是一夜没睡,眼下就青成了这样,一会你给本宫多上些粉,可别让人看出端倪来。”

      “既然累了,就该好好歇一歇,把精神养足了,娘娘自然会容光焕发、艳冠后宫,又何必依托这些外物?”

      婉宁大吃一惊,猛地回头,就见个颀长的人影负手站在身后,满面皆是风霜之色,衣服也皱皱巴巴地,鞋上还粘着泥,像是赶了许久路似的。

      婉宁的眼睛瞪圆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正是裴铮。

      只见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婉宁,目光自她披散的头发划到衣领处露出的雪白肌肤,又慢慢往下,落到了她的脚上。

      婉宁刚刚沐浴出来,只赤脚套在木屐里,莹白纤细的脚踝露在外面,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眼去,

      裴铮的目光就久久地停在了那对细弱的脚踝上。

      婉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什么,她脸一下涨得通红,几乎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怎么不经通报就敢自己闯进来!”她压着嗓门低低叫道。

      裴铮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外面却传来明姑姑的声音:“娘娘,要不要奴婢为您传膳?”

      婉宁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推了裴铮就往里间冲,一路将他塞进净房,又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才重新转出来,对外面道:“进来说话。”

      明姑姑低眉垂目地走进门来,行了礼,恭声道:“娘娘饿不饿,要不要奴婢叫人将早膳端上来?”

      婉宁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闻言轻轻摇头:“本宫乏了,要睡一会,你叫灶上先预备着就是。”

      明姑姑应一声是,就要退出去。

      婉宁便又叫住她:“……把门关了罢,叫玉坂在外面守着,谁来了都不许进。”

      “是。”明姑姑答应一声,果然轻手轻脚掩了门,出去了。

      婉宁变立刻跳下床,疾步走到衣架子前,拿了件斗篷罩在了身上。

      裴铮从净房里走了出来。

      他已经恢复了常态,既没有紧紧绷着脸,也不再深深蹙着眉,不仅如此,他望向婉宁时,眼中似乎还带了些许笑意:“娘娘为何要将微臣藏起来?”

      婉宁愣了愣,登时大为懊悔——裴铮他是个内侍,别说她还穿着亵衣,就算她如今正在沐浴,让裴铮在一旁服侍,也是没人敢说什么的。

      大概昨夜被惠帝搅和了那么一同,她真真昏了头了,见个像男人的就心虚——眼下倒好,关门闭户地藏着裴铮,明明没什么,也该叫人生出遐想来了!

      想着,她就有些没好气地瞪了裴铮一眼,冷声开口道:“你不是在西山大营办差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微臣听说皇上忽然驾幸景泰宫,唯恐娘娘受委屈,便赶了回来,”裴铮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眼中笑意渐褪,“只是西山与京城隔得太远,微臣到底来迟了。”

      这样表忠心的讨好话,裴铮一向是张口就来,婉宁并不放在心上,闻言只是淡淡回了句:“你有心了。”

      裴铮闻言,笑了笑,忽然凝目注视婉宁,低声问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婉宁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这是本宫的事,无须向裴提督你禀告罢。”

      裴铮一噎,还想说什么,眼前却闪过惠帝神采飞扬的脸,心下就是一阵烦躁。

      “皇家虽然子嗣单薄,先帝的堂兄弟也不是单他一个,”他微微冷笑着,一向温煦的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戾气,“当初会选他,不过是看他为人还算老实正派,有个当皇帝的样子。倒不想他登基没几日,就真把自己当天下之主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碰,是嫌命太长还是龙椅坐得不舒坦?”

      婉宁蹙眉望向裴铮:“你在说什么?”

      裴铮回望婉宁,眼中是令她感到陌生的情绪:“微臣是说,微臣当初既能扶他坐上龙威,今日就还能把他拉下来——他自己要作死,也怪不得旁人。”

      婉宁低斥道:“你敢弑君?”

      裴铮就低低笑了起来:“娘娘放心,弑君这种小事,微臣轻车熟路,都是做惯的,保证万无一失。”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听他亲口承认,婉宁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对面这个突然变得深沉阴骘的男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简直是疯了!”

      “是,微臣是疯了,”裴铮望着婉宁,“不仅疯,而且痴、而且傻,娘娘你看不出来么?”

      婉宁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裴铮凝目注视婉宁半晌,忽然像是泄了气一般,缓缓闭了闭眼:“罢了,罢了,”他长长透出一口气来,再睁眼时,环绕在周身的阴郁之气已荡然无存,“其实这样也好,皇上再软弱,他也是皇上,有他护着,娘娘的日子总能比现在好些。”说着,裴铮看了婉宁一眼,又飞快转开掩去,“娘娘也不必担心会失宠,宫中虽然每三年就有选秀,但世间如娘娘这般聪颖灵秀、美丽温柔的女字又有几个?皇上即便再结新欢,对娘娘的爱重也是不会少的——娘娘正是花杏年纪,又怎能真在宫中孤独终老?如今有个疼你、爱你、怜你、惜你之人相伴左右,你们生儿育女、相濡以沫,携手共度一生……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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