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Christina文非

6、崩溃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景观花坛里的牵牛花在烈日的灼烧下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百合一直很沉默。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完全超越了她的心里承受能力。她现在需要冷静。只是千头万绪，纷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Daniel领着百合穿过校园的小径，三转两转，在她彻底失去方向感之前，他在一家TD银行前停下脚步。
　　“有些事情只有在这里才能问清楚。”，他的语声轻柔。
　　百合被他看穿心事，眼帘低垂，低声说道，“谢谢！”
　　进入银行大厅，Daniel示意百合去排队，“我在那儿等你”，他用手一指客户休息区。
　　一口结结巴巴的英语外加自创的手势，百合总算是让柜台后面肤色微黑双唇丰满的印度女孩儿理解了她的意图。
　　印度女孩儿“噼里啪啦”地一顿敲打键盘，“You only have one hundred dollars in this account. ”（你的账户只有一百加币。）
　　百合不寒而栗，结结巴巴说道，“No, my dad told me he already put forty thousand dollars in this account. ”（我爸爸说他存了四万加币。）
　　印度女孩儿皱皱眉，五官紧凑，聚在一起， “Sorry, dear. No, the system shows there is only one hundred dollars. ” （对不起，我们的系统显示您的账户只有一百加币。）
　　事实胜于一切。她的话击碎了百合最后的幻想。最深的欺骗竟然来自最信任的人。
　　百合的心在不断地下沉，大脑却一片空白，到达一种她从未到达的境界。她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四面八方的声音被放大百倍千倍，汇成一股强大的音波向她涌来。
　　印度女孩儿丰满的嘴唇在她的眼前一张一合，她努力地想要抓住只言片语，却什么也听不清，她开始耳鸣，头也痛得仿佛像要裂开一样。
　　百合以为自己要晕倒，却听到自己的尖叫。凄厉，尖锐，似乎要释放掉所有的能量。
　　人群迅速散开，又在稍远的地方聚集，人们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衣冠楚楚的大堂经理和身材魁梧穿着制服的巴基斯坦保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站在她的面前，不停地对她讲话，做手势，示意她安静下来。
　　百合身心俱疲，处于崩溃的边缘。

　　落地窗下，Daniel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过期的财富杂志，彩页上加拿大新任总理Justin Trudeau 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
　　听到百合的尖叫声，他急忙扔掉手中的杂志，穿过人群向她靠近。
　　大堂经理拦住Daniel，“先生，危险！请靠后！我需要你和她保持安全距离。”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保安打电话报警。
　　巴基斯坦保安表情严肃，Daniel知道如果他不配合只会导致更大的麻烦。
　　Daniel停下脚步，指了指百合，“She is my girlfriend. I promise she won’t hurt anyone. Please let me talk to her. ”（她是我女朋友。我向你保证，她绝不会伤害任何人！请你让我和她谈谈。）
　　保安露出狐疑的目光，上下左右一顿打量Daniel。
　　Daniel洒脱地笑，“Here is the thing, she found out I was with someone else. Come on, man. I can’t give up the whole forest just because of one tree. ”
　　（听我说，她发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一时想不开就这样了。女人，就是太麻烦，难道我还能为了一棵树就放弃整个森林吗？）
　　印度保安想起家里的四个老婆，柔情似水，相处融洽。□□教果然更加体恤男人。他不禁有些同情Daniel。
　　Daniel趁机从接待台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向百合迎头浇下。冰凉的水滴顺着百合脸颊，衣领流下，百合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她狼狈而又疲倦地注视着Daniel，目光凄婉，如一只受伤的野兽。
　　Daniel瞬间洞悉一切。他环顾四周，表情轻松，忽然单膝跪下，“Will you marry me, baby I swear I love you. ” （宝贝儿，嫁给我好吗？我发誓，我爱你。）
　　人群顿时寂静无声。百合震惊地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Daniel顺势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Thank you, baby！”
　　他起身把百合拥在怀里，在她的耳畔轻语，“听着，你得配合我演好这场戏。他们要是报警，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百合浑身颤栗，乖乖地伏在Daniel的胸前。围观的人群不明就里，见Daniel求婚成功，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人生如戏，谁辨真假！
　　保安既佩服Daniel哄女人的手段，又佩服中国女人的宽广胸怀，对Daniel竖起大拇指， “Good job. Man.” (哥们，你可真行！)
　　Daniel佯装得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拥着百合离开银行。
　　出了银行，百合挣脱Daniel的搀扶，“谢谢你。”，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年轻的脸庞上却写满倔强。
　　阳光毒辣地照在十六大街上，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路边一把长椅孤独地躺在公交车的站台上。
　　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想，“天啊，千万不要让我在这里晕倒呀！”。
　　她靠着椅背慢慢地蹲下，头埋在一双臂弯中，如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一样低声地呜咽。
　　Daniel看着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他的心竟没来由的一痛。他在她的身边蹲下，“不要这样，百合，哭是没有用的。”
　　百合抬起脸，容颜苍白，泪痕纵横，“但是，不哭，我会憋死的。”
　　Daniel温和地说，“这个时候，还有幽默感，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他伸出手臂，示意她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
　　她仰着头，他英俊的五官在蓝天的映衬下，更显得有些俊逸出尘。她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伸出冰冷的手指握住他坚实的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扶着她在长椅上坐好。
　　“我恨他！” ，百合的声音疲惫嘶哑，“他这样骗我，我会恨他一辈子。”
　　“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先不要急着下结论。一会儿你用我的手机给他打一个电话，你们好好地把话谈清楚。”，Daniel宽慰她说。
　　百合摇摇头，“其实，我爸一直都不同意让我出国念书，说是国外的大学费用太高。但是，今年，他又催我快点儿出国。你说，他会不会就是想把我骗出来。但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Daniel说，“你们之间的事儿我不了解，所以，不能妄下结论。但是，上学的事儿，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可以做你的经济担保人，帮你申请助学贷款。”
　　百合抬起头，“真的吗？我不会被退学吗？”
　　Daniel摇头轻笑， “当然不会。只是，你可能会辛苦一点儿。不过，国外的孩子都很早就独立了。我十八岁的时候就从家里搬出来，半工半读，也都是靠自己。所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
　　百合说，“怎么强大？”
　　Daniel淡淡的一笑，“当你知道没有人帮你，只能依靠自己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强大。这是人类的本能。”
　　“就像现在这样吗？”，百合问。
　　Daniel说，“对，就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能全心全意地依靠你自己，你的每一个决定，你走的每一步，都关乎到你自己的未来。渐渐地，你会变得越来越独立，独立的思考，独立的生存。”
　　百合说，“我听小姨说，你是二代移民，怎么也懂得这些道理？是不是你也有辛苦的时候。”
　　Daniel的目光忽然有些悠远。时间静止，开始倒流，多年前那个酷热而窒息的夜晚从黑暗的隧道里爬出来，讥讽地对着他笑，敏感卑怯的少年低着头躲在角落里哭泣。
　　伤得太深，回忆才会痛彻心扉。忘记是最好的解药。偏偏难以忘记。
　　Daniel微笑，“苦吗？我倒不觉得。或许，生活本来就是苦的，苦中作乐也就习惯了。”
　　百合说，“苦就是苦，乐就是乐。什么叫苦中作乐？一会儿把你的电话借我用一下，我要给我爸打电话。”
　　Daniel莞尔一笑，说，“好。”，又问，“你好些了吗？好些了，咱们就离开这儿。再晒一会儿，我们两个就直接被晒成标本了。”
　　百合说，“我早就想站起来了，是你一直在讲大道理。”
　　Daniel笑着说，“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和百合准备离开的时候，又收到Jimmy的短信。 “ 我已在路上，三十分钟后见！Jimmy。”，他不禁锁紧眉头。
　　百合说，“是客户吗？我现在没事儿了，你去忙工作吧！”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不过，你要是有心情，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他说道。
　　百合展颜欢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剥落的睫毛膏胡乱地粘在眼睛周围，像一只落水的熊猫。不知为何，这样狼狈的百合竟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在Daniel的车里，百合终于看到自己的脸，狼狈得一塌糊涂。她偷偷地瞥了一眼Daniel，他正全神贯注地开车，没有丝毫嘲笑她的意思。
　　百合翻出化妆包，对着镜子一顿折腾，淡雅的妆容巧妙地遮住忧伤，她还是那个神采飞扬的木百合。折腾完了，她扭过头得意地望着他。
　　他笑着说，“挺好看的！你是想我这样说吧？！”
　　她“扑哧”一笑，“是，也不是！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这个人哭完就没事儿了，一切从头开始。”
　　他笑着说，“这是个好习惯。”
　　“你答应帮我申请贷款的事儿，可要说话算话。另外，今天的钱算是我向你借的，有了钱我就还给你！”，百合说话的时候，微微地仰着好看而精致的下巴。
　　他说，“我这人很喜欢别人欠我钱的感觉，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凑过来，晶莹的眸子闪烁光芒，“是因为你太抠门吗？
　　Daniel哈哈大笑，“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儿，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债主。”
　　百合调皮的吐了一下舌头，“讲讲你的故事吧，我还不了解你呢。”
　　“什么故事？”，他说。
　　“懂道理的人通常都是有故事的人。就把你那些苦中作乐的故事说给我听听吧！”，她的目光透着一丝狡黠。
　　他说，“你说的没错。苦就是苦，乐就是乐，哪有什么苦中作乐！”
　　百合说，“老奸巨猾！别想蒙混过关。就讲讲你们这些二代移民的故事吧！大家都说你们二代移民是banana，外黄里白。中国人的相貌，白人的思想。你是什么？”
　　Daniel想了想，“我十岁到加拿大，你说我是哪种人？”
　　百合说，“你，中性人，不黄不白。”
　　她皱着鼻子，越想越得意，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Daniel见她笑得可爱，伸出手，拨乱她的头发，“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种性格倒好。其实二代移民在加拿大的成长也是苦乐参半。我有一个哥哥，是我继父的儿子，他大我四岁。到了这儿之后，父母并不管我们，任我们放任自流。那时候，他才十四岁，青春期，又没有人管，认识了一些小混混，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后来那些人吸大麻，他就跟着他们一起吸，再他就开始吸毒。但是，他没钱，就从street dealer手里买毒品，才吸了一次就出事儿了，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百合低头沉默不语，良久，她说，“我没想让你讲这种故事。”
　　他说，“这不是故事，是现实。他死了之后，我才觉得我应该感谢他。因为不是他，就是我，无论是谁，结局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