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不能发芽的种子

7、番外（1） 小人物

　　迪恩·威廉森是个小人物：从出生到死亡，他只是个小人物。
　　和街区里一起长大的其他人一样，迪恩很早就明白自己的命运：要么用双手打拼出一番天地，要么永远做社会最底层的沙砾。
　　如同光影始终相伴，被称为“高尚区”的西区也不可能全部都是光鲜。那些中上层的人永远想象不到这片区域在光明背后隐藏了怎样的黑暗，而像迪恩这样的人却了解的清清楚楚。
　　“金钱不是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标准。”
　　会相信这样说辞的人都不是缺少金钱的人。迪恩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种论调——他知道人命能有多廉价。
　　生活并不公平。一些人出生就带着光环，一些人一生都只能在烂泥里博命。迪恩完全不想搞懂那些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在广场电视里的长篇大论，他只知道，要想改变现有的生活，他就必须有钱，而其他，都是放屁。
　　迪恩生活的街区是西区最贫穷的地段，终日被掩埋在高楼的阴影中。而在这样的阴影里，似乎什么样的罪行都是被允许的。
　　迪恩不是罪犯，虽然他打过黑拳也参加过械斗，但他从不故意触犯法律，更没有伤害过别人的生命。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则断了他不少财路，但迪恩却始终坚持。
　　因为他不能让自己被警察关进监狱。因为他有必须照料的人。
　　没有人知道，迪恩那间破旧的公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安静到几乎不存在的青年。
　　迪恩很少回忆自己把他捡回家时的情况。那时迪恩也不过才满十六，身上纹满夸张的刺青，整天在街区寻衅。在这个街区，什么都可以出售，力气也好，身体也好，如果需要的话，就连灵魂也可以——可惜并没有魔鬼光临。街区脏乱的道路边总有抹着粗劣化妆品的女人或男人游荡，即使是被法律严禁的雏妓，在这里也不过是街头流莺的一种。
　　贫穷压倒了一切，连同情都是奢侈品。迪恩从不怀疑自己有副铁石心肠，但当发现那个蜷缩在垃圾筒里的小小身影时，他却动摇了。
　　然后，迪恩做了一件自己在最荒唐的梦中都不去做的事：他把那个瘦弱的孩子带回了家。
　　那个孩子的个头很小，全身脏的厉害，散发出腐朽的恶臭。没有热水，迪恩把他丢进缺了一角的浴缸，然后用冷水粗暴地冲刷他的身体。
　　孩子的身体在水柱下轻轻颤抖。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湿湿地粘着身体。
　　“脱掉。”迪恩不耐烦地命令着。
　　那孩子却没听到一样，站着一动不动。
　　“脱掉！”迪恩的怒气被轻易激起。他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撕开男孩身上的布料。
　　孩子没有反抗，只是轻颤着身体，任由迪恩动作。
　　迪恩很快就停了手。
　　生活究竟能有多残酷？迪恩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答案——迪恩身上有很多伤疤，背上的一处刀伤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更残酷的答案却突兀地展现在他眼前，深刻地烙在孩子单薄的身上。
　　迪恩无法抑制地呕吐起来，胃里泛出的酸水呛进鼻腔，让他瞬间泪流满面。
　　而光裸的男孩却依然无知无觉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
　　在那一夜之后，迪恩的小小公寓便多了一位住客。
　　日子过的更加拮据。男孩的状况也不好：他的精神似乎已经完全垮掉，无论迪恩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反应。即便如此，迪恩也没有后悔。他给男孩起名叫洛伊斯，给他买合身的衣物，每天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外面发生的趣事。
　　他们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一起过了很多年。
　　直到瘟疫爆发。

　　街区里睡去的人越来越多。疯狂的人开始焚烧病人和他们的房屋。
　　洛伊斯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迪恩却担心得整夜失眠：根据医院公布的信息，这场瘟疫能够通过接触传播——目前最有效的预防就是购买防护服。但是，两件防护服的价钱却不是迪恩承担得了的。
　　事情的转机来自普拉切特庄园招聘临时保镖的广告。迪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招聘，然后意外地从一群受过专业训练的候选人中被选出来。普拉切特家的报酬很丰厚，并慷慨地允许迪恩预支了工资。这是份完美的工作，如果说还有什么让迪恩放不下的，那就是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他都必须留在普拉切特庄园。
　　在工作开始的前一天，迪恩穿着普拉切特家发放的防护服回到公寓。他得到的工资足够他给洛伊斯买一件相当好的防护服，还有足够吃上一个月的食物。
　　“听我说，洛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好好穿着这件衣服，哪里也不要去好么？吃的东西都在桌上，饿了就吃。”迪恩一边交代，一边耐心地帮他穿好防护服。
　　洛伊斯木然地随着他的动作抬手又放下，空空的眼神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迪恩叹了口气，隔着防护服轻吻他的额头，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他垂在身侧的手突然一紧。迪恩惊讶地回过头：洛伊斯的眼中还是一片混沌，但他的手却真真切切拉住了迪恩的。
　　一股暖热的感觉涌上迪恩的胸口，他回身抱住没有表情的洛伊斯，把头埋在对方的颈窝。
　　谁都没有动。拥抱漫长的如同永恒。
　　很久以后，迪恩慢慢松开手，微笑着告诉洛伊斯：“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在家等我好么？”
　　洛伊斯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之后的一整个星期迪恩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焦躁感中。而当工作终于结束时，迪恩已经恨不得立刻飞回自己的小公寓。
　　但普拉切特家的少爷却让人留住了他。
　　没有人会想得罪普拉切特家族。迪恩虽然焦急，也只能听候那位少爷的吩咐。
　　普拉切特的少爷有一张刻薄而苍白的脸。从见面的开始，他的绿色眼睛就一直探究地打量迪恩。
　　这种感觉很不好，迪恩却不能说什么。
　　“迪恩·威廉森？”罗杰·普拉切特微微勾起唇角，算是笑了，“愿意再多挣一笔么？”
　　……
　　之后的事迪恩记的不是很清楚了。他只模糊记得自己答应再多留一星期帮忙把普拉切特庄园中的患病者搬上急救车，那位少爷似乎很高兴，还主动握了他的手。然后，他觉得手心有很奇怪的灼痛感，不过那感觉一闪而过，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然后呢？”
　　迪恩努力回忆着，印象里却只有破碎的片段：昏睡的人，有的穿着防护服，有的却没有……
　　“再然后呢……洛伊斯呢？”
　　洛伊斯的名字突然蹦进他的脑海，迪恩猛然惊醒。纯白的天花板出现在他眼前。
　　“啊，先生，你醒了！”旁边是陌生的欢呼。
　　迪恩一时间有些混乱。他想看看是谁在他耳边大声喧哗，却发现身体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
　　“啊，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毕竟您已经睡了将近三个月了……”
　　“三个月！”迪恩不敢相信地在心底重复了一声，随后，浓重的担心没上他的心头，“洛伊斯呢？他在哪里？”

　　瘟疫已经过去。但迪恩最宝贵的东西却不见了。
　　当迪恩·威廉森回到那片街区，回到他的公寓应该在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
　　迪恩从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陌生到这个地步。它颤抖着询问正在清理废墟的义务劳动者：“你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去哪里了么？”
　　对方摇摇头，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啊！不过我听说那个传言‘第一例非接触性感染患者’以前就是住这里……”
　　迪恩没有等他说完。双腿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拖动着走进那篇废墟。
　　火灾。残存的墙壁清楚地记录了所发生的。
　　迪恩瞪大了双眼，既想看到什么，又怕看到什么。
　　这是他的公寓。曾经这里是门，那边是卧室，还有浴室和厨房……
　　迪恩摒着气，双手触摸过每一段残壁。
　　大火曾经吞噬了一切，天花板砸落下来，在墙角挤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迪恩双手扳住墙板，狠狠地掀开它。
　　在那下面，有什么焦黑的物体紧紧蜷缩在墙角，缩的小小的，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迪恩在垃圾筒里发现他时一样——只是这次他不再颤抖。
　　残留的墙壁也是黑色，上面的劣质涂料被什么刮掉，形成奇怪的图形。
　　迪恩颓然跪下，指尖慢慢描过那些痕迹。
　　D、E、A、N。Dean。

　　春天再次回到西区时，普拉切特家年轻的继承人被枪杀在自家花园中。凶手随后被赶来的保镖击毙。
　　据称，凶手名为迪恩·威廉森，无业，曾担任普拉切特庄园的临时保镖。杀人动机尚未查明。

　　迪恩·威廉森，从出生到死亡，都只是个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