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微叶落》皙蓝微雪

4、是怨？是恨？

　　曲桥莲灯，烟阁翠水，花香池岸，又是风和日丽。
　　卫宁和翦筠说笑着漫步。
　　竞煜收到迦曼城主来信，急急地携了依夏快马加鞭赶了回去，落下翦筠在恒渊。
　　她是喜欢卫宁的，，安定平静，如她的母亲，总是仿若与世无争。
　　晟络让卫宁日日来薏纾阁陪她聊天解闷，对她的饮食起居关心得无微不至。
　　远远地听到几个伶牙俐齿的宫女指点着议论。
　　“那个蓝衣的姑娘是天阶翦筠呢，城主和夫人都好像对她很好。”
　　“就是，她会不会成为城主夫人啊？”
　　“有可能啊，她那么美，长夫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如今见了她，怕是连汐影小姐都要汗颜了。”
　　“可是听说翦筠性子淡漠，多少权贵争着去天阶楼她都不理不睬……啊……”
　　宫女正说着，一个红衣少女怒气冲冲地站在她面前，吓得那宫女不敢吭声，神情惶恐。
　　“你们这些丫头，不好好做事，乱嚼什么舌头！不想活啦！”她的声音清晰响亮，脆生生的。
　　翦筠听着，“哧”地笑出声来。年纪轻轻却叫别人“丫头”？
　　“鲁莽！”树丛后走出一个男子，白衣长衫，持萧而立，眉宇间满是无可奈何，双眸却愈发清亮，宛如星子。刚毅俊秀的脸有着尖削的下巴，温柔地保持着年轻人的冷锐。
　　柔与冷在他的脸上表现得恰到好处。
　　卫宁宽厚地笑着慢慢走进，让那些受惊的宫女离开。“汐影胡闹了呢，夏晋要生气了啊。”
　　汐影……汐影……这个人就是恒渊刁蛮任性的四小姐，蓝菀的女儿？和自己似乎有着很远的距离。
　　久未痊愈的头疼病似乎又隐隐有复发的迹象。
　　卫宁还在轻声絮叨，红衣的汐影却将翦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尔后扬起骄傲的头颅：“你是翦筠？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
　　“不敢。”翦筠水袖一扬，脸色沉郁若水，但丝丝缕缕的笑意却嵌上了她的眸。
　　那种孤傲的神情像极了晟络。
　　汐影的眼里是层层叠叠的树阴花影和翦筠回风舞雪的面庞，有着一个十多岁少女的清纯。
　　汐影哼了一声：“你连汐辰哥哥都敢杀，有什么不敢的？”
　　“汐影，不得无礼！”卫宁斥道，微微有些恼了，“胡说什么……”
　　第一次看到卫宁这么容易恼怒，汐影嘴一撇，圆圆的脸上现出几分不满：“干嘛对她慈眉善目的！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青楼里的妓……”
　　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冷锐的声音，淡得仿佛毫无边际却又不容辩驳：“汐，影。”
　　翦筠眯着眼，阳光下慵懒得像一只猫：“翦筠为天阶歌妓，早已听惯了这样的话，若次次放在心上，怕也气死千百回了，汐影小姐说的可比那些市井民妇所言动听百倍不止，夏公子何必处处管制着她？”
　　料不得翦筠竟为汐影分辨，夏晋一怔，淡淡开口：“身为城主之女，她当自持。”
　　“那又怎样！你们几时把我当作他的女儿拉？”
　　汐影像是被针刺了般跳起，恶狠狠地看着身边的人，目中的冷冽之气让众人为之一寒。
　　这个少不更事的富贵之女竟在深宫之中滋长了这许多恨？
　　翦筠抬眼，晟络和蓝芷正从桥上缓步而来，
　　听到女儿这样的话，两个人的脸上皆有一丝惊诧。
　　晟络一眼望见了倚树缦立的翦筠，宛若天云，飘渺无际，只有那梨涡浅浅依旧绽放。
　　八月柳枝轻拂，他的心中黯然一颤。
　　汐影见父亲只专注地看着翦筠，想到这些日子宫中上上下下谈论的都是这个女人，而自己这些年得到的除了冷漠还是冷漠，自己身为城主的父亲甚至没有一句关心的话，顿时又恼又怒，将心中愤懑一股脑儿倒出来。
　　“我才不是什么城主之女！要我学琴棋书画、丝竹管弦，要我懂诗词歌赋、针织女红，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啊？”
　　汐影抿着下唇，竭力止住眼中的泪。面对着母亲，她始终是不满的。
　　这些年母亲一直要她学她不喜欢的东西，她知道，母亲是想用她获得父亲的在意，可是，现在的父亲，已经不是以前迎娶母亲时的晟络了。
　　没有用的，什么都没用的。
　　她的脸惨淡如纸。
　　红色水袖鲜艳得如同她的不满。
　　“你们眼中的我，不过是那个人的影子，这一点看名字不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如同霹雳炸在晟络心上。
　　蓝芷涨红了脸，怒喝：“住口！”长袖翻起，抬手欲击。
　　然而才至半空，被一只纤纤细手捉住，无法动弹。
　　“让她打啊，我不在乎！”汐影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昂首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有本事你杀了我好了，也省的爹你看着我记起的却是别人！”
　　蓝芷刹那间变了脸色，卫宁几乎站不住，倚着树大口地喘气。
　　夏晋面色微变，却不是急也不是气，还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场中镇定自若的只有翦筠。
　　汐影顿了顿，把下一句说完，晟络的心又狠狠地疼了起来。
　　“在你心中，永远只有蓝菀和汐微，她们才是你的妻女，你的天下，没有旁人的立锥之地！”
　　蓝菀，汐微，尽管是和翦筠几次提及的名字，从汐影口中说出竟有着极强的杀伤力，一下子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才十四岁，才十四岁的孩子，双眼却看得比谁都清楚，甚至穿透时间。
　　“有时我还真羡慕别人，翦筠你不顾世俗，自在逍遥地活了这么久，我情愿像你一样待在青楼妓馆，也不要生于富贵死于富贵！”几乎是咬牙切齿，汐影一字一句道，却听得晟络胆战心惊：他们姐妹，竟然会做相同的选择……这个家，这个父亲，是真的很失败！
　　原来，她并不讨厌自己，她只是嫉妒。翦筠目光游离，朱唇轻启：“这便是无家的好处，可你，会舍得离开家么？无论如何，在外面，一个人总是会孤单。”
　　汐影眉头微皱，抚着自己修长光洁的十指，阳光下撇过头，看着夏晋。
　　半晌，微笑：“汐微那样的女子，我是比不上的，她的幸福，我也不要代替。那么，姐姐你孤独么？”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鬓；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翦筠轻声唱起，叹口气柔声言：“这是城主为汐微写的词句，但是也只是这样罢了，没有未来，再完美都不会有今后了……我不会孤单，仗剑飘摇的人，哪里都是家，哪里都不是家”
　　“后宫之中，争斗向来是血淋淋的。即便害死了二哥，爹爱的还是蓝菀，一个哑女，何以至此？”汐影目光凌厉，没有在意母亲的目光，依着自己的性子道。
　　“哑有哑的好处，一如看见和看不见各有千秋，看不见人心看不见权势，也看不见美与善。”翦筠揉揉汐影乌黑的长发，拂过她的步摇，碎碎的光芒似聚集在翦筠手上，明晃晃的灼人的眼。
　　“你还是个孩子，不知世俗。汐微是你的魔，她已经在那里了，是走不掉的，而你，只需做自己，没有她的自己，不必顾虑左右。你是一个城主的女儿，却也是一个父亲的女儿。汐微放弃了一切，剩下的只有你，你是城主唯一的女儿。没有父亲会不在乎女儿，尤其是受过伤的父亲……”看着天，她柔声道。
　　汐影有些嫉妒，翦筠的容貌，翦筠的自在，翦筠的温柔都让她嫉妒。
　　她不喜欢嫉妒。
　　但她现在喜欢翦筠。
　　翦筠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翦筠拥着怀中的孩子，目光澄澈：“不要让她怀恨，好吗？”
　　晟络卫宁蓝芷俱是一怔，翦筠却已拉了汐影远去。

　　远远望见夏晋站在身后，笑意爬上翦筠的眼：“他跟在后头呢，汐影。”
　　“哪里？”汐影转过头，顾盼间芙蓉如画，媚眼如丝。
　　回过头看见翦筠的笑，汐影双颊如染蔻丹，扭捏着开口：“夏晋他，是夏濒将军之子，爹让他，让他教我念书的……”
　　看她手足无措地扯着纱衣，翦筠眉目清越，唇眼带笑：“只是这样吗？你们是师傅与弟子？”
　　“才不是，他才不是我的师傅呢？”汐影急急地脱口而出，转而垂眉敛目，“……他……只是我的……朋友。”
　　好容易才想到用“朋友”这个词形容，汐影如释重负般地吐了口气。
　　弦月初升，朦胧绰约，似近实远，犹如披一件薄纱，露出若隐若现羞涩的面颊。
　　平静清浅的湖水。
　　翦筠与汐影面对着盏盏河灯。
　　“即使再过百年，看到的也不过如此。”翦筠走上木桥，青衣流转，片尘不染，“‘郎情妾意’而已。”
　　汐影看到她的眼里，一如既往的平静，略带着笑，有淡然的沧桑，还有一些莫名的孤寂。
　　河灯闪烁的光芒之下，汐影面色酡红。

　　冷漠的男子早已离开，此时倚着树神情落寞。
　　手抚上白苏粗糙的树皮，轻轻的摩擦声从袖中传出，纤细的手腕上露出一段蓝线。
　　那线上串着一块石头，整整方方的像个骰子。
　　这是七岁那年苏儿送他的礼物，上面有她的名字。
　　他把脸贴近树干，耳边是风呼呼吹过。
　　他青色的长衫鼓动了几下，鬓边的发扬了起来。
　　牵挂是一种苦涩的甜蜜，被牵挂是一种凄清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