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肱骨之臣》与孟生

4、拜师

　　赫连骁自那日在宫中挨了罚后，足足在家中躺了十日有余伤势才好转。这十日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外，他的耳根子也没清静过。

　　他母亲平乐公主日日坐在他床榻前擦泪啜泣：“儿啊……我与圣上非同母所出，你切不可因圣上平日里多疼了几分，你便在圣上面前肆无忌惮啊儿……还要那宁将军，你是万万招惹不得的……”

　　先帝子嗣并不少，但最终长大成人的却没有几个。陆欺登基前，皇室族内又是好一片腥风血雨，到了如今，残留下的皇族，一只手数得过来。

　　跟随夫君一直长居封地的平乐公主算一个，被圈禁在清王府的前十一皇子算一个。
　　剩下的，要么远嫁和亲，要么远远的发配封地。

　　整个陈朝内外，无一人不心知肚明：他们当今陛下，亲情凉薄之极。

　　但赫连骁却偏偏极仰慕他这不近亲情的皇舅舅，他早已打定主意要为他舅舅守好这万里疆土，这次好不容易来京，他说什么也要向辅国大将军宁卿请教一番。若是能投身在宁卿门下，那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什么耍刀的胡斯，他嗤之以鼻。

　　这日终于没再落雪，赫连骁专挑了上早朝的时辰，一路进宫毫无阻挠。直到快到陆欺的寝殿，偷偷摸摸的蒙了面，翻到院墙上，眼神随意往院子里一瞟，瞬间来了光亮，也顾不得偷偷摸摸了，朝着院里的人直挥手。

　　宁卿身披墨色大氅，靠坐在长廊底下，垂首翻阅一本不知名的书，忽的感受到一阵灼热的视线，便抬了头看去，便瞧见一个双眼亮如炬的华服少年，姿势别扭的趴在墙上跟他招手，热情的让人有些无法招架。

　　宁卿从前是见过赫连骁的，不过几日前这少年人被罚的事迹还历历在目，他却是不想再理睬对方。

　　翻了一页书，当做没瞧见。

　　可赫连骁知道他分明瞧见自己了，哪能就此作罢？火急火燎的翻下墙穿过院跑到宁卿面前，一把拉下自己的蒙脸巾，做贼似的说：“宁将军，是我啊，赫连骁！”

　　宁卿又翻过一页，仍是不搭理。

　　赫连骁被无视的彻底，换作别人敢这么对待他，他就招呼上去了。可眼前这人偏偏是他除了皇舅舅外第二欣赏的辅国将军，且还是他某种意义上的……皇舅母，他哪还有那个熊心豹子胆。

　　他急的抓耳挠腮，口不择言的胡说：“将军，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啊！”

　　宁卿将书一合，倒还真有这么件事。
　　不过宁卿并不打算和赫连骁多纠缠，“离陛下下朝，还有一刻钟。”

　　赫连骁一愣，冷汗瞬时从背上冒了出来，双腿先做出反应，砰的一声跪倒在宁卿脚下，连嗑三个响头，大喊道：“请辅国大将军宁卿将军收我为徒，我想学您的枪法！”

　　宁卿蹙了蹙眉，不置可否。

　　赫连骁听不到他答应，便又继续往下道：“想必您也得知了消息……边关那群蛮夷又开始频繁滋扰我边关百姓，我陈朝虽派兵前去威慑，但那群莽夫又哪里懂得震慑之道？只有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滚回家，他们方知我陈朝的厉害！”

　　“宁将军十四岁时便挂帅出征，您比我更知晓这群蛮夷的脾性。骁儿虽不才，但却一心向国，只盼能在将军您手下学的几招枪法，才好教那些外邦多吃些苦头！”

　　赫连骁一番话说得赤诚，虽平日性子偏激了些，却无伤他这幅为陈朝的赤胆忠心。

　　宁卿盯着赫连骁的头顶沉默半晌，道：“你若想精进武艺，上将军胡斯是个不错的人选。”

　　胡斯胡斯又是胡斯，赫连骁在心里把胡斯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宁卿却不敢放肆，“是！胡斯是不错的人选，但却不是最好的！”

　　“陈朝上下谁人不知宁将军少年成名，一匹踏雪马，一杆紫缨枪，横扫蛮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赫连骁跪在地上仰头看向宁卿，每吐出一个字，眼神里向往又崇拜的光亮便更盛一分，“宁将军是我陈朝的将星，我要学自然是要学最好的！”

　　让什么那劳什子上将军，早点见鬼去吧！

　　他这番话说完，长廊下寂静了许久。
　　赫连骁只当宁将军是在思忖要不要收他为徒，难得有了眼色，不敢随意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宁卿却突然笑了一下。

　　赫连骁辨不清宁卿这笑里的意思，下一刻，宁卿手里的书从手里落在了地上，赫连骁想去帮他捡，宁卿的手却率先从大氅里探出来，随着清脆的响声，宁卿按住了他要捡书的手臂。

　　赫连骁愣了一下立刻抬头，只见一串细长的铁链牢牢的拷在宁卿的双腕上，看起来虽然不算沉重，但昭显的意思，不言而喻。

　　宁卿望着盯着他手腕发愣的赫连骁，道：“赫连世子，眼下还觉得我是陈朝最好的吗？”

　　赫连骁眼神上移到他脸上，眼神呆滞，说不出话来。

　　宁卿见状又是一笑，捡起地上的书站起来，“宁某如今，不过一阶下囚矣。”说完，转身往着殿内走。

　　行走时，双脚上拷着的铁链时不时从他衣摆下露出来，和手上拷着的是同一色。

　　“……将军！”赫连骁在他身后猛然喊道，“我不知您和皇舅舅之前到底发生何事，若有骁儿能帮得上忙的将军尽管吩咐！”

　　“但将军，请不要贬损自身……在赫连骁心中，第一仰慕是舅舅，第二仰慕便是将军！将军您就是最好的，是我最想拜的师傅！”

　　又是一叩闷响。

　　宁卿虽没回头，却也能看见赫连骁磕头时又猛又急的模样。

　　他驻足在原地半分没动。

　　踏雪马，紫缨枪，那确是昔日将星宁少将军的头衔。
　　而如今，早已变了味。

　　“将军！”赫连骁还不死心，“请您教我枪法，我一定想办法让皇舅舅恢复您的自由身……”

　　宁卿突然咳起来，赫连骁连滚带爬的到了宁卿身边，担心道：“将军您没事吧？”

　　宁卿偏过头去，手往寝殿内阴影一角指去，“你若咳……能用那杆枪，连着舞出十招，我便考……”

　　“好！”不等他说完，赫连骁边猛地一头扎进殿里去取枪，“我一定能行，将军可一定信守诺言，教我枪法！”

　　宁卿靠在栏杆上缓了一会儿咳嗽才停，赫连骁双手抱着枪从殿里走出来，步履比进去时慢了不少。

　　宁卿心知肚明，又往院内一指，“去吧。”

　　“……好。”赫连骁憋红了半张脸，这枪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拿起来却重的要命，他自诩力气不小，但现在双手抱着枪却不敢放任何一只手。

　　宁卿拳抵唇，咳嗽道：“我长这般大，倒是头一次看见双手拿枪的。”

　　赫连骁脸色当即变得更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他松开握枪的左手，咬着吃奶的劲开始用枪比划，舞到中途，他也忘了在心中默数，整个握枪的右手变得毫无知觉，但比划的动作却不敢停，大冬天的汗流了一地。

　　宁卿就在旁边看，也不说话。直到九鬓的声音在院外响起，紧闭的宫门立时打开，陆欺下了朝，从外面走进来。

　　赫连骁吓的当即脸色煞白，手里的枪差点掉了，好在一口气憋着，生生又给提了上来。

　　陆欺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先是看了一眼赫连骁的背影，而后直直的望向远处的宁卿。

　　宁卿当真是半点余光也没留给他。

　　九鬓适时出声：“世子爷，陛下到了，为何还不行礼？”

　　赫连骁眼眶里给急出了泪，他此刻若是行礼，手里的枪必定会掉在地上。宁将军说了要他连舞十招，可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舞了几招，要是没舞够，待会儿捡起来岂不是又得重头开始？

　　他索性一咬牙，“皇舅舅要打要罚骁儿悉听尊便，但请皇舅舅一定……一定先让骁儿比划完这十招才……”

　　他话没说完，便感觉身后被一阴影笼罩，拼死护住的枪被人不费吹飞之力的打落进雪地里，陆欺声冷如冰：“放肆。”

　　赫连骁立刻软在了地上，想去捡枪，又不敢，一时之间半句话都说不出，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九鬓低声警醒：“世子爷，快认错……”

　　赫连骁憋着嘴哭，就差没哭出声了。

　　陆欺见后院这幅场景，就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见赫连骁此刻竟还露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心中烦躁更盛，正待发作，宁卿低的险些听不见的嗓音隔着走廊飘了过来——却不是对着他在说。

　　“哭什么？”宁卿咳嗽好一阵，音里还残留着细细的喘，“我宁卿从小到大，尚未流过半分泪。习我枪法的人，怎可在人前如此痛哭流涕？”

　　赫连骁眼神呆滞的望向宁卿，陆欺屏退四下，大步走向宁卿，面色难辨，“此话何意？”

　　“赫连世子想习我的枪法，我正好想教。”宁卿抬眼望着立于他身前的陆欺，轻飘飘的问：“不行吗？”

　　他这幅病若游丝的模样，只让陆欺的怜惜更加强烈，“他是个惹祸的性子，你如今的身子，好好休养才是，又干什么费神去教他？”

　　“我如今的身子……”宁卿望着他轻轻一笑，“还不是拜陛下所赐？”

　　陆欺抿唇不语，宁卿与他相处十载有余，知他性子，此刻又是在隐忍不发，后面寻到机会不知又要怎么捉弄他。

　　宁卿难得软和了性子，握住龙袍下陆欺握成拳的手，低语道：“我如今，竟是连教徒弟都不配了吗？”

　　陆欺反握住宁卿的手，牢牢抓在掌心里，“若说不配，也是赫连骁不配。”

　　“我的阿卿，一向都是最好的。”

　　宁卿细品着“最好”二字，心下嘲讽，面色却不显，借着陆欺手上的力往对方肩上靠去，淡淡道：“赫连世子，假以时日，必成陈朝栋梁。”

　　陆欺斜眼瞧了瞧那还呆坐在雪地里，哭的跟个花猫似的侄儿，揽着宁卿往殿中走，轻描淡写的转过话锋：“辅国将军，只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