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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幔下 ...

  •   文惠太子丧期的第八天,刚刚过了头七,东宫里依然哀声不断。每日有人在灵前临哀举哭,素服前来吊丧的文武官员络绎不绝。东宫里哭声震天,从白天到深夜,从未停止过。

      太子妃王宝明身上穿戴着重孝,经过七天的丧期,已经憔悴不堪。她刚刚从灵堂回来,双眼哭得肿如鸡子,饿得饥肠辘辘。侍女冯儿悄悄端了一碗肉糜粥进来,一进门就急忙将门掩上。

      “主母,吃点吧。”冯儿低声地说。

      王宝明低声怒道:“还不赶紧端走,被人看见了岂不是认为我不尽哀?!”

      冯儿不敢再说,忙得把粥要端走。

      临走时被王宝明叫住。

      “杨家子呢?别教他出去了。”

      冯儿:“杨家公子正在南郡王那里帮忙,手脚很勤快。”

      南郡王即萧长懋和王宝明的嫡长子萧昭业。

      萧昭业受封为南郡王,今年二十岁。这是王宝明为萧长懋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虽然是她的独子,但从小却是由太妃抚养长大,直到被封为南郡王才移居到内廷皇祖父身边。

      听说杨珉之还在东宫,王宝明就放心了。有了杨珉之在东宫,才能保证杨天姑不会在外面乱说话。

      王宝明:“去看看法身(萧昭业小字)怎么样,我看他近日临哭甚哀,你替我去看看怎么样。”
      冯儿奉命前去。

      萧昭业被封为南郡王后移居内廷,本来已经不在东宫居住,现逢其父大丧,守丧在东宫,东宫别辟了一处院子供他居住。

      冯儿奉太子妃之命前往别院探望萧昭业,刚到院门口就隐隐听见院子里传出来笑声。冯儿以为自己耳误,太子丧期里东宫怎么会有笑声呢?更何况还是从太子的嫡长子院里传出来的笑声。

      冯儿连忙靠近去探看。

      别院的门关着,但是门板间有一条缝隙可以凑上眼去看里面的情况。

      院里的笑声更加明显,冯儿将眼睛凑到门缝上看,只见院子里三五个穿着素服的人正在围着一个浑身重孝的人打闹嬉戏。几个人一边追逐一边踢地上的石子,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

      她看得满心怒火,太子的头七刚过,竟然就有人关起门来嬉笑打闹!

      她马上转身,准备立刻回去向太子妃禀告。

      但是一转身,嘴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

      那人将她推进别院的门里,里面正在嬉戏的人一时停住手。

      “启禀王爷,小人在门外抓住一个偷窥的!”那人洋洋得意地将冯儿推到嬉闹的人面前,其中穿着重孝服的就是南郡王萧昭业。

      冯儿抬起头,正见一双炯炯凤眼在盯着她。

      这就是南郡王萧昭业。

      萧昭业是今年二十岁,生得挺拔俊美,很得祖父陛下的喜爱。他从小由太妃抚养长大,十分喜欢隶书,皇帝担心皇孙的手书外流而导致其价贬低,因此下令凡是皇孙的手书,属官都必须妥善收藏,不许使之流传出宫。

      萧昭业盯着冯儿,他刚玩得满头大汗,这时像是一只猫儿正在审视自己爪下的老鼠。

      “谁教你偷偷摸摸监视本王?!”萧昭业用食指揩了一下冯儿的脸颊,面带微笑着问。

      冯儿没有想到真的是南郡王在丧期嬉闹,更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个正着扣在这里,一时间脸都吓白了。

      “没……没有……”冯儿只知道摇头,“主母……主母让我来看看王爷……”

      萧昭业最喜看见女人可怜害怕的样子,冯儿眉头一皱,脸上一露出惊骇的神色,萧昭业就被这楚楚可怜的样儿打动了。

      他蹲下身来,和冯儿平视着,并且又往前挪了半步,两个人的脸面就只有半臂距离。

      萧昭业清楚地看见冯儿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眼睛里慌乱的无助。

      “好啦!”他突然亲切而温和地对冯儿说,“我不怪罪你,行了吧”?

      冯儿诧然。

      “看你怕得像只雀儿,你就回去告诉母亲,我哭得累了,只是闹闹解解乏。”萧昭业说着,伸手就将冯儿从地上拉起来。

      他刚刚嬉闹完,手心还是热乎的,碰到冯儿冰冷的手时,替她摩挲了几下。

      “你的手都冷了,我不怪罪你了。”萧昭业含情脉脉地看着冯儿说。

      冯儿两颊通红,急忙地把手抽回来。

      “赶快回去吧,我们现在就不闹了。”萧昭业边说又边拉着冯儿的手臂,亲自将她送出别院。

      冯儿战战兢兢又满脸羞愧,一路小跑离开别院。

      冯儿的身影一消失,萧昭业立刻让人将院门锁上,笑声很快又在别院里响起。

      入夜,别院法堂。

      萧昭业在别院辟了一间屋子作为祭祀其父的法堂,每天除了到灵堂去哭丧外,对外都说在这里为父亲的魂魄祈祷。然而自法堂建立,萧昭业只来过一次,还是因为他斗鸡的时候公鸡跑脱到法堂。别院里侍奉萧昭业的都是他从内廷带出来的,都和萧昭业一边倒,所以法堂只是虚设,几乎无人问津。

      夜色降临,法堂里灯烛昏昏,遍张着素色的帷幔。帷幔森森而立,像是身形高大的监督者,监督着法堂上的一举一动。法堂正中是萧长懋的一个小灵位,据巫士说分立一个灵位在这里同样可以享受祈祷和香火。

      灵位前供奉着香烛,由于无人照管,灯芯已粗,不多时便燃尽了几支,剩下几支灯色昏黄。烛光映照在帷幔上,素色的帷幔渐渐陷入了黄昏一般的沉睡。

      法堂上寂静无声,不远处萧昭业的居屋笑音不断。

      一个身材细瘦的少年从帷幔下走出来,他穿着一身白色宽大的袍服,头上不加巾冠,直将一头漆黑如瀑的头发披散着。他的皮肤洁白莹润,面如白莲透红,挨在帷幔旁边就如白竹生华,行动起来则似隐士出山。乍看有竹林七贤放浪形骸之风,细审则七分真浪子情调。

      这就是杨天姑的儿子,杨珉之。

      杨珉之今年十四岁,神态举止却已似十八九男子一般。六岁时杨天姑将他送到教书先生家读书,杨珉之天资聪颖,尤其诗才天分颇高,对先生所授《论语》《左传》等典籍没有兴趣,但业余所授诗歌文学则过目成诵。

      杨珉之学了五年时间,因与先生家幼女调笑被撞见,先生怒而将他赶出师门。杨珉之回到家中,越发喜欢吟弄诗文,尤其是吴地、楚地痴男怨女的诗歌小曲。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将自己比于竹林七贤中的嵇康,谓自己容止洒脱,乃人间谪仙。

      杨天姑为太子妃王宝明用巫术加速了萧长懋的死亡,以此为杨珉之求得了进入东宫的机会。但是王宝明没有给杨珉之安排一个好的去处,她让人将杨珉之带到南郡王的别院来,并且指派在法堂看守烛火,没有她的命令,杨珉之不得离开法堂的院门。

      这天晚上,天气出奇地变得暖了。春意浓浓地包裹着东宫,杨珉之走到法堂外深深地吸了口气,嗅到了柳树发芽的消息。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杨珉之诗情大发,不禁对着春光吟唱了一首子夜春歌。吟完后回顾自身,顿时觉得身上的衣物太过累赘,于是信然返回法堂后换了一身宽大的白袍。

      杨珉之袒胸赤足而出,手上还提着一坛酒。杨珉之八岁就能饮酒,饮酒后神态飘然,人谓之有魏晋遗风。杨珉之因此真将自己当做魏晋隐士再生。

      在这法堂里连续待了七天,杨珉之寂寞难耐,于是悄悄买通别院的仆从给他带了几坛酒。

      从帷幔下出来时,他刚刚喝完一坛酒。

      杨珉之步履轻摇地走到供桌前,拿起一旁的剪子,准备把燃尽的香烛芯减掉。

      然而一时酒劲上来,杨珉之虚剪一刀,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下去。

      于是他索性将剪子扔了,任凭香烛燃烧到底。

      杨珉之在幔下扶着供桌箕踞而坐,忽而一阵春风吹进堂上,把酒意吹醒了三分。

      他以手敲地,似唱似说,仰天大声道,“阿母欺我!使我被人禁足在此!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说罢,又低声道,“小妹,别恼我,等我……”

      他歪着脑袋半醉半醒地坐着,虚晃的烛光中仿佛看见一对秋霜般迷离的眸子。他向着那双眸子,微醺地做了个“来”的手势,然而对方只是远远地站着。

      杨珉之一边坐着一边唱一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完全忘了燃点香烛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法堂上寂静得只有香烛在偷偷哭泣的声音,杨珉之模糊中似乎看见一个人影藏在门边的帷幔下。

      那是一个穿着素服的人,一个女人,一个梳着飞天髻的女人,一个婷婷玉立的女人。

      她的一半身子藏在素色的帷幔里,一半身子探出来。她的皮肤白如素雪,生着一张十分娇俏的脸蛋,一双含笑妩媚的眼睛正带着笑意看着杨珉之。

      “嫣儿?”杨珉之的身子探了出去,但是很快地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嫣儿,怎么可能这么看着他笑呢?她只会永远在脸上显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杨珉之的酒意醒了大半,他坐起身来,努力睁着眼睛朝幔下看去。

      但是杨珉之坐起来后,那人的身影突然不见,只有帷幔映着烛光。

      杨珉之又醒了两分酒意,他母亲杨天姑是巫女,所以杨珉之更相信自己遇到了狐仙。

      他以手撑着供桌想站起来,但是酒劲上来,眼前忽然一片眩晕。杨珉之扶着脑袋,眩晕时一抬头,却又看见了幔下的人影。

      这次这个人影离得更近了,连脸上的笑意都看得清楚。

      她抿着嘴笑,一双美目顾盼生波,杨珉之醉意未消,一见便惊为天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杨珉之身下不觉隆起。他八岁时便偷看过闺事绘图,九岁梦遗,十一岁就偷盗了杨天姑的钱财到烟花巷初试云雨。十四岁的杨珉之,已经是风月场上的弄潮儿。

      他连忙站起身去追寻幔下的美人儿。杨天姑说过诸多被狐仙迷惑的下场,但是杨珉之此时已经全然不顾。被禁足在这寂寥无趣的偏僻地方,能得这样一个巧妙的人儿相伴度过漫漫长夜,即使损失些阳气又怎么样呢?

      杨珉之一点儿也按捺不住了,他起身闯进帷幔里,一把朝刚才美人出现的地方抱去。

      但他扑了个空。

      女子又出现在别处的帷幔下,她笑得更加明艳动人了,杨珉之又提着宽大的袍子朝她抱去。
      法堂里原本哀伤素净的帷幔,忽然成了男女追逐玩耍的道场。春风从堂外吹来,吹动燥热的帷幔。

      悲伤的法堂传来了欢乐的笑声。

      杨珉之一把抱住了那女子。

      他结结实实地将她抱在怀里,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确定这是一个真人,不是什么狐仙。

      他越发地欢喜了。因为这美人毫不反抗,任凭他抱在怀里。这十四的少年,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少年。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子倒在杨珉之怀里,娇声问道。她比杨珉之要年长几岁,但是生了一张巧妙的婴儿脸,因而看起来与杨珉之同龄。

      杨珉之:“你是老天派来救我的人!”

      女子掩嘴笑起来。“我说出来你就不敢这么说了。”

      杨珉之:“还没有我杨珉之不敢的事!”说着,就在女子脸上使劲亲了一口。

      女子以指戳了一下杨珉之的额头,仿佛二人相识已久。

      “我听说法堂来了一个风流人物,还真的是。”女子说。

      杨珉之:“我还以为这里只有鸟雀,再没人来了呢?!谁想到老天看我可怜,竟然派了这么一个绝美的狐仙来陪我,小娘,你不是只来和我说话的吧?”

      女子笑:“我可不是什么狐仙?你听好了,我是南郡王的王妃,是你的主母呢!”

      杨珉之虽然喝酒,但脑子还没完全迷醉。女子如此一说,他顿时清醒起来。这女子生得这般美丽,又戴着重孝,深夜中出现在南郡王的别院法堂里,说不好真的是南郡王的王妃。

      杨珉之稍一紧张,但是很快就放松了。一则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还有不知者不畏的勇气;二则他刚饮了酒,胆还壮着;三则即使眼前的真是南郡王妃,杨珉之也不担心她会以轻薄之罪将自己治罪。

      因为对于南郡王妃的为人,杨珉之在进入别院后已有所耳闻。

      南郡王妃何婧英是前朝司空何尚之曾孙女,抚军将军何戢之女,在永明三年时嫁给南郡王萧昭业。当时萧昭业十三岁,何婧英只有九岁,今年她十七岁。

      何婧英嫁给萧昭业的八年里,花月风闻无数,侍奉在萧昭业身边的美少年多与之关系不清。有趣的是,萧昭业并不多加干涉,任凭妻子为所欲为。

      何婧英听说法堂来了一位俊美的少年,早想过来一看真容,但是碍于太子丧期刚刚开始,不得不熬了七天时间。好不容易七天过了,何婧英再也按捺不住,趁着法堂寂静的时候悄悄进来。

      她原以为侍女夸赞了杨珉之的容貌,但她进了法堂,正巧看见了饮酒后落拓不羁吟诗唱曲的杨珉之。何婧英藏在帷幔下,被杨珉之吸引了。虽然她的丈夫萧昭业也有一张俊美的脸庞,但是在何婧英心里他就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市井斗鸡者,和杨珉之展现出的这种风流不羁完全不可相并而语。

      何婧英一眼就看上了杨珉之,她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男人。

      杨珉之已经从这位王妃的眼里看出了这种渴望,所以他在得知何婧英身份后的一点儿紧张完全没有了。

      “不管你是谁的王妃,今晚你只是我的王妃。”杨珉之拿出他的才学本事,一句话便说得何婧英心潮荡漾,服帖地投入他的怀中。

      是夜,法堂里不再寂静。一支又一支燃尽的香烛无人照管,昏昏的灯光和偷窥的帷幔面红耳赤的听着他们一波又一波的声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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