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东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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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永明十一年，正月，台城。
去年秋天，皇太子萧长懋忽然生病，开始时以为只是小疾，而且因为疾病的来由与姬妾相关，所以没有上报给心力交瘁的皇帝陛下。一个冬天过去了，太子的病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东宫不敢再瞒着太子的病情，只好胆颤心惊地上报给天子。
延昌殿的皇帝萧赜得到消息时，太子已卧床半月不能起。
皇帝大怒，立刻起銮驾往东宫探视，并遍寻天下名医术士，诏曰只要能医愈太子疾病的，赏良田千亩，终身不交征税。诏令一出，举国医士汇集台城，一夕之间台城遍地名医。
然而太子病势沉疴，即使是扁鹊华佗在世也难以使他再生。于是医士们满怀期待进了台城，又无可奈何地离开东宫。其间唯一改变的是太子的病势，到了冬天，正值壮年的太子萧长懋已经卧床难下，东宫一片愁云惨淡。
正月，数次传来太子病重的消息。
皑皑白雪覆盖着整个台城，春风未见一丝暖意，甚至比朔风还要猛烈。御军在前开道，皇帝的銮驾在尺深的雪地中匆匆向东宫行去。
这年的春天对于皇帝来说，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都要寒冷，就像严冬一般。
原本有疾的皇帝陛下龙体也跟着更差了，他夜不能寐，总是害怕突然在夜里接到东宫传来的消息。东宫距离皇帝的寝殿延昌殿不远，自从太子病危后，每日都有宫人往来于延昌殿与东宫之间的道路，他们总是行色匆匆、战战兢兢。
昨天夜里，皇帝梦见一只凤凰坠地，浑身裹着赤焰，醒来召巫士解梦。巫士不敢明言，婉转答复，“凤凰乃瑞兽，浴火是为重生，凤凰浴火，乃春季到来，万物复苏之瑞兆”。
皇帝情知巫士假言宽慰，听罢一点不觉得宽心，反而听见“重生”二字，心中七上八下。既无死，何来重生呢？
皇帝忽觉胸口闷痛，耳边似乎听见太子在病床上的呻吟声。
他连忙命内侍备辇，急往东宫去亲探太子。
昨夜一场大雪，台城一片银装素裹，屋檐上、宫墙下，到处是银白的积雪。銮驾经过处，积雪没过马蹄，只听得驾上清脆的铃声回荡在宫道上。
东宫。
太子萧长懋已经卧床月余。他是皇帝在弱冠时有的第一个孩子，很得父亲的重视。太子原本肌骨丰匀，外相明朗洒脱，病了两个多月后，形容大变，面黄骨枯，已不复原来的丰神。
萧长懋今年三十六岁，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太子。太子妃王氏，名宝明，出身琅邪士族，比萧长懋年长三岁，十五岁的时候嫁给十二岁的萧长懋，并为他生下了长子萧昭业。
萧长懋从昨天夜里下雪开始就觉得身体十分不适，一直到早上他都没有睡着。现在天亮了，雪终于停了，萧长懋睡了半个时辰后才有气力再次睁开眼睛。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房间里立着她的嫡妻——太子妃王宝明。
太子妃穿着一身松青色的衣服，梳着灵蛇髻。她的身材高大，几乎和萧长懋一般高，精神恍惚的萧长懋一眼看去以为是谁将院里的松树整棵搬进了屋里。
“太子殿下醒了……”侍从向太子妃报告。
太子妃这才转过身来，萧长懋又看见了她那张平淡无喜的脸，这段时间里他见到她太多次了，比此前他们成婚后加起来一共见的次数还多。
太子妃缓缓地来到他床前，向他先行了妻礼。
“花奴呢？”萧长懋只瞥了王宝明一眼，然后便向身旁的侍从急切地询问。花奴，是他最喜欢的侍妾。
侍从求解似的看向王宝明。
王宝明的五官梗硬，有男子相，此种相貌颇不得男子喜欢，何况她为人不苟言笑，看起来便是整日板着张脸不欢喜的样子。萧长懋一见她这番样子就不愿意多看上一眼。
“她母家遣人来把她接走了。”王宝明答。
萧长懋惊道：“你说什么？！谁教她走的？！”
王宝明：“她自己要走的。”
萧长懋：“她不会的，是你逼她走的是不是？你记恨我，趁着这时候把我喜欢的人赶走，你……你真恶毒！”
王宝明眼中泛着点泪光，然而脸上依然坚毅。她从丈夫的脸上见过太多次这么无情的样子，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让她心灰意冷。
王宝明：“医士说殿下的病因纵欲过度而导致，戒欲为当务之急，花奴媚惑主君，她自知罪行不浅，所以自行请辞归家。殿下若明白花奴的良苦用心，则当安心养病，待病情痊愈，则再将花奴接回不迟。”
“鬼话连篇！”萧长懋急火攻心，他已经不想再看到王宝明。他十二岁那年在新房里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就觉得她一点也不像是自己的妻子，而像是自己的姑姨长辈。
“你就是记恨我喜欢别人冷落你，所以你现在报复我！”萧长懋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以手指着王宝明，浑身颤抖道，“我命你马上将花奴接回来，送到我身边来”！
王宝明闻之不为所动，只是冷脸看着。
然而她内心痛如撕裂。
“我命你马上把花奴接回来！”萧长懋气得面色发紫，然而一旁的侍从只是埋着头不敢说话。
“我要马上见到花奴，她回来我的病就好了，你听见了吗？只有她能让我舒心，你……你马上……”
“花奴已经死了。”王宝明冷眼看着萧长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这句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舒坦。
萧长懋指着王宝明的手空悬着干抖，他瞪大了眼睛，连嘴唇也不禁抽动起来。
“你……你……”萧长懋已经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横流。
此时，内侍来报，皇帝的銮驾马上就到了。
萧长懋听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太子妃王宝明转身走出寝殿，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更换朝服，准备迎接皇帝的到来。
巳时，皇帝陛下至东宫太子寝殿。
皇帝穿着衮衣，未戴平冕，只戴通天冠，太子妃朝服拜见，礼毕，入太子寝殿探视。
太子欲下榻拜见，皇帝急忙制止。
“白泽（太子小字），怎么会使自己到如此地步呢？”皇帝握着他的手痛心地问。
太子：“世事无常，况且人命本来就如蜉蝣草芥，父亲不必为此过于哀痛，如果因此毁伤身体，则是儿的大不孝。”
皇帝喉中哽咽，见此萧瑟情景，心中无限哀凉。
“人有小难，固是自然，你正值青春，不能因此志气消沉，正当打起精神，朕的山河百姓还要依靠你呢！”皇帝眼含热泪说道。
太子勉强一笑，却是面如死灰。他瞥见一旁默不作声的太子妃，她虽然穿着光鲜的朝服，却没有为她的脸增添半分颜色，依然像一棵刚硬的木头立在那里。萧长懋永远也没法从她身上得到女人的温柔抚慰。
“父皇。”太子毫无生机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波动，“儿臣不孝，使老父担忧，为了父亲，儿臣也当爱护自己的身体，儿臣有一侍妾花奴，温恭贤淑，侍儿臣极尽用心，若得花奴侍奉，想必有助于儿臣病体”。
说罢，萧长懋眼中隐有泪光，并且再次看向太子妃王宝明。
王宝明只是肃恭地立在一旁。
皇帝似有深意地看着太子，又瞥了一眼儿媳妇。
他对身旁的侍从道：“将花奴唤来。”
侍从支支吾吾，一头冷汗地低着头。
皇帝：“将花奴唤来！”
太子冷眼看着依旧一言不发的王宝明，眼里充满了恨意。
侍从慌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寝殿内一时万籁俱寂。
皇帝龙颜震怒，面色铁青。
太子知花奴再不能过来相见，已在病榻上禁不住嘤嘤而哭。
王宝明这时走上前来，脸上依然是刚毅之色，皇帝见此儿媳，每每有见了耿直大臣之感。
她跪下向皇帝叩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花奴已畏罪自尽，无法应召前来”。
皇帝还不及说话，太子则涕泪横流、于病榻上指着王宝明大骂道，“都是你这妇人心狠手辣逼死了花奴！父皇，儿臣无此妒妻，愿休妻”！
皇帝视太子及儿媳，不问其中故事曲折，他对故事曲折比当事人还要清楚。
皇帝下令太子妃禁足反省，没有太子的召唤不得近前。此外，再没别的处置。
太子妃回到寝宫，看着空荡荡寂静的屋子，想到新婚不久独守空房的时光。
烛火静悄悄的，屋外的积雪映着天上一轮明月，太子的寝殿里彻夜亮着光，东宫进入了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一个巫女穿着一身玄色的衣服，在侍女冯儿的引领下从东宫里一处不起眼的杂物间里向太子妃的寝屋走去。她们像雪地里蹑手蹑脚出没的老鼠，时刻警惕着四下，加快着步子。
这巫女就是杨天姑，经过七年的时间，她已经从秦淮河畔的小茅屋搬到了齐国的都城台城，在朱雀大航旁边临近秦淮河的地方买了一处宅子。
皇太子病重，延请了全国名医都不奏效，于是东宫私下里打探在道术界颇有手段的巫士术士，想通过阴阳的办法为皇太子延命。杨天姑曾经准确地预言了萧顺之的终年，这些年里又频繁地出入江南各大世家大族的后宅爙灾祈福，因此在术士界颇有名声。
皇太子妃王宝明的族兄娶了萧顺之李夫人的妹妹，因此杨天姑被举荐给太子妃，私下里为太子萧长懋禳灾。
虽然杨天姑做的是消灾的事，但自来与巫有关的事大都无法光明正大地进行，似乎一旦光明正大众所周知则法事就无法灵验。所以杨天姑为太子禳灾一事也是如此，太子妃并不声张，只与她两个人在夜黑风高时计议。
皇帝当着太子的面对太子妃下的禁足令，在皇帝离开东宫的时候就解禁了。因为皇帝明白，太子妃此举非一日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太子妃是嫡长子的生母，万一太子真的不幸早逝，太子妃就是皇孙最重要的依靠。
太子妃也明白这点，只是病榻上的太子病糊涂了。
虽然皇帝没有真正的加罪于太子妃，但是王宝明的心今日彻底被萧长懋击碎。她十五岁嫁给他，一起经过了二十三年的风雨，即使没有夫妻之情，总也还有半点夫妻之义吧。然而直到萧长懋病入膏肓，他心里都没有半点王宝明的位置。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宠妾，甚至利用皇帝的权力企图惩治自己。
王宝明坐在窗前，一对红烛默默燃泪。
杨天姑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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