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临江仙 ...
-
小燕战死的消息是燕知山带回来的。
战事后方多是从前方退下来的老弱病残，从没机会见过如燕知山这般穿着威武盔甲的将军，一个两个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
站得太远瞧不真切的索性就抓住一旁匆匆跑过的同袍询问来人到底是何等神通。
其他人不认识燕知山，可杨牧之会不认识他吗？论起来两人还有从小一起玩过家家长大的情分呢，你知道我干过什么不撩人的事，我知道你闯过什么了不得的祸，再熟悉不过了。
比如说杨牧之就知道燕知山这个人再往前倒三年还是个爱开玩笑的跳脱性子，整日吵着要行走江湖，谁知道江湖没去成却在国家动荡时义无反顾投了军。
也是从投了军开始，手上从未沾过血的少年一点点褪去青涩，在无数次出生入死后终于见惯生死成长为今日被敌军称为冷面修罗的不败将军。
正值硝烟四起的战事紧张期，敌军随时会攻过来，他作为我军统帅不可能跑这老远来和自己的好朋友开如此残忍的玩笑。
小燕是真的战死了。
杨牧之表现得很平静，越是平静就越是反常，反常到让燕知山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
“小燕牺牲了，就是死了，你懂吧？嘿，牧之给点反应啊！”
被大吼的人依旧不动如山，不知道是身后的哪个药童扑上来拽住燕知山硬邦邦的铠甲下摆蹭下一片深深浅浅的血迹来还死抓着不松手，只看着他摇头眼中带着恳求示意不要再说。
燕知山看这样也不忍心再刺激好友，叹口气飞身上马，嘱咐了药童们多看顾看顾杨牧之就作势要走。战事焦灼，军中少不了大帅坐镇，他能亲自来报个信已经是极限了，再不能多待。
“什么时候？死哪了？”
杨牧之的声音不大，药童唯恐燕知山听不见飞快地喊了一声：“燕帅，您等等！”
燕知山停住，身下骏马打个响鼻被他操纵者掉过头来。只一眼就对上杨牧之的眼睛，那双总被他调侃比姑娘家还好看的眸子此刻黑得可怕，如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我不问这个傻徒弟到底为了什么事儿搭上了一条命，你总该告诉我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了。人没了，我就落个牌位，我想知道他头七什么时候，祭拜的时候朝着哪个方向这总不过分吧？”
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起伏，一大串话没有一点磕绊就说出了口跟开口前打了草稿似的。
可燕知山知道杨牧之小时候遭过难，性子较他人格外阴郁些，好容易才在长歌门求学的十年间暖了回来。到了安史之乱一来，国家动荡，民不聊生直接又阴郁回去了。
也许这三年除了跟小燕这个一手带大的徒弟以外也没跟谁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
要是搁平时，燕知山少不得打趣好友一番：“牧之你是不是话唠上身啊？说这么长一句话不带喘气儿的。”可现在他突然不敢看那双眼睛。
“昨儿四月初七，北边儿，在北边儿。”
说完再不忍心看，没一点犹豫调转马头急行走了，留下小药童一干人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杨牧之身体纹丝不动，仿佛他周身的空气都是静止的。
直到远远地有个穿玄衣铠甲的大个子跟在两人抬的担架身边跑过来，看见人群里的一抹水青色急急大喊出声。
“哎！杨先生！您快来看看，这儿有个中箭伤员！”
小药童们都知道杨先生跟小燕师徒情深，现在战事吃紧由不得分心。最仁慈的也不过是给这个一直很平静的先生一段独处的时间以作慰藉，以作缅怀。
所以听到召唤迈开大步一个比一个快地往大个子那边跑过去，想自己接下这活计。
到底还是被杨牧之不放心地赶到一边去：“我来。”
怎么能在拔箭的时候快准稳他是教过小燕的，小燕学得不好，总要他一教再教。
怎么能在缝合伤口处皮肉的时候保持双手没有一点颤抖他是教过小燕的，小燕学得还可以，总要他在一旁看着。
怎么能在给伤员换药的时候不碰到伤口他也是教过小燕的，小燕学得最好，从此伤员换药就再不让他沾手。
这样一个由自己一点一滴带大，手把手教授的人就这么悄没声息的死了？
处理好伤员的箭伤，杨牧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自己的帐子里。在放下帘子的一瞬间开始大口大口喘气，喘得很急，像一尾濒死的鱼。
上天对他从来刻薄，现在连最后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都要夺取。
何其残忍？
名为复仇的心思从心中升起又被压致心底。
五年后。
长风破晓，天下大定。
当初挑起战端并在其中暗中操作的权贵有的攀附了新皇依旧屹立不倒，有的被归到叛逆之列再无立身之地。
借着战争发家的商人乐呵呵地顶着肥大的肚子跟人传授自己的生意经。
百姓熬过苦难开始了新的生活，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杨牧之背上自己的琴进了宫。
他的朋友们一个个都绷着脸，有的叹气，有的摇头。
还有的不明白：“牧之相知先生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号早就传满了天下，当初皇家征兆他入朝做官他不去还转身投了军，怎的现在就眼巴巴进宫了？”
明白的拍拍说话人的肩并不解释。
杨牧之进了宫还是往常的打扮，披一件水青色素雅长袍，额间一点翡翠算作点缀，身后一把被锦绣绸缎包裹的琴。
大难不死后更加怕死的皇帝对他很是敬重，许给他整个太医院不够还想把最宠爱的小女儿嫁给他。
说这话的时候公主就在屏风后面满面娇羞地绞着手帕时不时探出来瞧殿上站着的那个容貌出挑，身姿挺拔的青衣人，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碰撞叮当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
谁知青衣人竟淡淡一抬眉推辞了这桩婚事。
高傲的皇帝觉得被拂了面子，一时间，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气氛冷了下来。
坐在一旁的皇叔满脸横肉，手上还有没擦去的油渍，居然也笑呵呵出来打圆场：“杨先生成名已久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却未曾近过女色，可见着实是无意于此哩。”
他还自命不凡地笑着，想开解开解这个过刚易折的年轻人，殊不知下一瞬就有一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剑身幽幽泛着青光，是神兵青玉流的佩剑！
而执剑的人，不是杨牧之还是谁？
世人皆知杨牧之以相知医术成名已久，谁还晓得他也修了莫问武艺，故而也没人会去探查他的琴里是不是藏了一把剑。
因他突然来这么一出“御前行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尖着嗓子喊护驾都要喊破音了，参宴的文武百官收起清高和自得一个个缩到桌子底下滑稽得很。
听到大太监的喊声，宫廷禁卫军来得很快，可他们把青衣人团团围住后却因那人周身散发出来的迫人气势不敢靠近。
杨牧之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毫不知情，他对这个国家的皇帝，臣子都已经失望至极，索性逼近了那肥头大耳的皇叔朗声问。
“五年前，你为了铲除异己拖欠玄甲苍云军粮饷又私底下将他们的作战计划透露给敌军，这一桩罪行你认是不认？”
皇叔被吓得汗如雨下，话都说不清了：“我……我……我认，你……你不要乱一一”
一剑毙命，因为离得太近，有血溅到杨牧之脸上，让他显得妖冶又风情，好似志怪小说里舔着血的妖精。
就连宫廷禁卫军也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有所动作，任由青衣人一路走到大殿之外站住。
背对众人，自然没人能看见杨牧之嘴角有血渗出来。既然敢御前行刺，他就没想着能活着出宫去，在来之前就已经服了毒，算算时间药效也该到了。
他原该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却用青玉流的佩剑强撑着不倒下去。
“小燕，师父为你报仇了。”
过了良久，见青衣人迟迟没有动作才有禁卫军被指使近身去探，结果让去试探的人都不相信。
“他……他已经死了！”
两日后。
当日在殿上人多口杂，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巴不严实的走漏了风声，相知先生为徒报仇手刃当今皇叔的消息全国都在传。
茶馆酒肆，勾栏瓦肆说的都是这件事，可惜者有之，敬佩者有之，碎了一地芳心的姑娘更是数不胜数。。
在讨论这件义举的同时，还有一个问题总也得不到答案：杨牧之的遗体不见了，至今不知是被他的哪位朋友劫走了。
当然也有善于想象的民众说是相知先生本就是天上的神仙，现在身死自然是要回天上去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跟亲眼看到似的。
这样的谈论当然也传到杨牧之朋友的耳朵里，明白的赞他一声重情重义。
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小燕对牧之的心思相想来你我都能看出来一二，可是我看牧之分明没有那心思，难不成是我看走眼了？”
燕知山听了一个人走到二楼栏杆处，他知道自己好友确实是好男风的，但是杨牧之对小燕没有绮丽心思也不假。他对小燕与其说像对徒弟，不如说是像家人。
在燕知山思虑这些的时候，傍晚的风轻轻吹拂起他的衣摆，因着酒楼是临江而建的，有大胆的姑娘偷偷跟女伴谈论他：“看，临江仙！”
习武之人耳力过人，他自然是听见了的。
只是可惜，真正能称得上临江仙的那人已经不在这世上，就连尸首都下落不明。
燕知山闭上眼睛，思绪闪回到两天前。
作为兵马大元帅，他的消息一向是顶灵通的，在知道杨牧之要进宫后就已经猜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了。他没劝，知道劝了也是白劝，杨牧之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没有因为别人劝一劝就放弃的。
所以几乎是接到他出事的消息后燕知山就第一时间赶进了宫想用战功换回好友的尸首，好生安葬了尽最后一份心，却发现他的遗体已然不见了。
找来慎行司的人询问：“相知先生的遗体呢？”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不知是不是心虚浑身都在抖：“回燕帅……尸体不见了……”
常年征战沙场的人，一举一动都带着摄人的威压，他一皱眉，那小太监就扑通一声跪在不住地上磕头。
紧跟着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抖落出来：“那天晚上，轮到小的守夜，小的不过是眨了个眼的功夫，那尸体就不见了。”
说完，怕眼前人不信还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句句属实，求燕帅饶命。
燕知山没追究这个，又问：“那相知先生的琴呢？”
小太监额头磕得已经见了血，颤着声回：“琴也不见了……”
得了答案，燕知山叹口气摆摆手让小太监下去了，心里期盼：既然能想到把杨牧之从不离身的琴也带走，那么应该是朋友吧？
虽说潜入宫闱是件不小的罪，但是为朋友冒一冒险总是值得的。
若是为杨牧之，又尤其值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临江仙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