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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什么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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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没有骨气的狐。
若是婆婆,必然气得杀了书呆,烧了园子,再另觅一个佳处,可我却下不了这狠心。许是在这园子住了三百年,赖上这地方了。
可我又硬骨气地不肯再在那书呆面前出现,连叫他卷铺盖滚蛋也不肯,真是怪异的狐狸。
于是我只得照旧每日在书呆房外徘徊等待,等待腊月秋闱一过,书呆自动消失,然后我就永远不会再记得有这么个迂腐穷酸又假惺惺的书呆。
书呆倒还镇静,被我吓了一回,仍旧吃的香睡得足,每日读书习文,好不自在。更叫我的怨气在胸中渐渐扩散,涨得生疼。
过了三日,书生又出门访友,留了一间偌大空房,我便顺势潜入。
屋内满满的是那日白袍上的味道,很干净,很踏实。书呆还是把他仅有的几件家当摆放得整整齐齐。我走到桌前坐下,只觉桌上椅上陌生气息环抱而来,不是没有在此坐过,只是今时觉得特别不同。我将那人样的青葱玉指指在案上,怔怔地连划了数十个圈。
只是那人坐在此处,心中又在想着何人呢?我拿起当日那本《诗经》,书皮上犹留有我那时湿漉漉的爪印风干后的痕迹,触手之处凸凹不平。
果然是没有骨气的狐狸。
翻开那书,正见着那首“佼人僚兮”,不由得又心头火起,却见当中夹了一张墨迹斑斑的纸张。
我狐疑地将其展开,便瞅见与那书呆极不相称的龙飞凤舞的笔迹:
一夜桂花雨,半窗芙蓉面。
似雾朦花影,曲指暗香盈。
错愕地盯了它半晌,我于是微笑,执笔就墨在纸上再添几句:
缠绵如月,不得相依。且叹且笑,若即若离。
然后,举手拔下发上铜簪,附于纸上。
※※※
我索性搬出园子,住到婆婆那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那书生呆便任他呆去。
我每日里与婆婆梳洗停当,便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烟视媚行于大大小小的集市,倒也清闲自在。中秋佳节将至,人间别有一番热闹风情。
节日当晚,京城里照例开了花灯会,各家的姑娘都把自己做了一年的花灯拿出来挂了整条街,期待能邂逅到一个如意郎君。有些识文弄墨的还题了些诗上去,多半是什么“韩娥有意题红叶”之类的。
我与婆婆蹲在街尾的小摊旁吃臭豆腐,这人间的食物着实神奇,明明是腥臭难闻,卖相也奇丑的一坨黑色的东西,吃到嘴里却其香无比。
周围人声鼎沸,众生熙熙攘攘,其中除了人以外必定还有如我等族类鱼目混珠,想要尝试这人间繁华,只是我俩已经无心顾及,只专心致志地品尝口中美食。
摆摊的小老头已在此间呆了多年,从秦汉到魏晋,再到大唐盛世,始终是一样笑眯眯的满是皱纹的脸,始终是残破简陋的小摊,始终是做得一手十里外依旧令人垂涎三尺的臭豆腐。每年中秋,我和婆婆都会来到他摊上吃一串油炸臭豆腐,除了买卖,从不多说一句话,然而对方是什么东西,大家心知肚明。
花灯会突然掀起一阵骚乱,一股人流叫嚣着冲着臭豆腐摊冲了过来。臭豆腐老头(权且这样叫他吧)微微一笑,动了点手脚,那喧闹者便停在了摊子前,丝毫没有闯过来的意思。
一顶绣金小轿缓缓分开人流,停在前面,两名大汉抓住了一个白衣的男子,毫不斯文地将他推攘到轿前,掼在地上。
“就是这厮冲撞了小姐的轿子,请小姐处置。”
其中一名大汉恭敬地对着轿内说。
婆婆眯了眯眼。
我了然看看轿子,轿子里一缕一缕的妖气在往上氲,只是这些凡夫俗子们看不见罢了。
“你这草民好大胆,官家小姐的轿子也敢冲撞?”轿旁饶舌的小丫环已先出声。
那男子忙跪正作揖道:“小生一时莽撞,惊扰了小姐,但决非有意为之。还望小姐见谅。”
我不由得霍然起立,这声音!
“哼,还敢狡辩,小姐,我们把他送到官府,打他二十大板。”果然是官家的丫环,盛气凌人惯了。
“玉儿。”轿内人喝止住丫环。轿帘被一只纤纤柔荑缓缓掀开一半,露出半张明艳的脸。望见书生的样貌,她神情一定,露出喜色。“那书生,莫不是进京赶考的学馆生徒?”
书生忙恭敬道:“小生乃寒门子弟,无力进学,是投牒自举上京。”
“是这样。”那露在外面的一双丽眸不住地围着他打转。“公子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呢?家中还有什么人?”
这妖孽!我咬牙想,只差没问他是否婚配了。定是见这书呆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她动了凡心。呸,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他的主意?
“这……”书生想必也错愕不少,迟疑许久该不该回答。
一旁大汉十分地不耐烦,便粗鲁地一脚踹过去:“小姐问你话,为何不答?”
书生被踹中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侧面的地上,只见一物从他袖口跌出,叮咚两声,落在地面。他慌忙去拾,已被那大汉抢了先,递上去给轿中的小姐。
“这铜簪!”轿内人吃惊不小。“这铜簪你从何处得来?”
书生嗫嚅道:“此乃……此乃一故友所赠。”
故友所赠吗?我冷哼一声。
“书生,既如此,你将这铜簪赠予我,我便不追究你冲撞我轿门之罪,如何?”轿内人再笑道。
这孽障定是看中那铜簪上沾有我狐仙灵气,起了觊觎之心。
那傻书呆竟惊呼:“小姐不可!这铜簪于我十分重要,还请小姐赐还,小生感恩不尽!”
一旁两个大汉于是又拳脚相加。
我心头泛上层层甜意,转头正撞上婆婆狐疑的眼神,当下我的心思已被她猜去了七八分。
可此刻我又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于是做起一阵阴风,吹得天昏地暗,趁人不备,抓了个书呆便乘风而去。
行了约摸有七八里,终于跑出了城外去。一落地,书呆便气喘吁吁地倒地,仿佛方才驾风而行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也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两相望之下,竟都莫名地大笑起来。我轻喘着笑毕,奋力推了他一下。
“你这书呆,白长了双脚。人家打你,你不会逃?”
“我若是逃了,那簪子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要不回来就要不回来了呗,一个破簪子,有什么稀罕?”我心头暗喜,表面却仍故作无谓。
书呆语塞,满面通红,许久才道:“一定要要回来的。”
呆书生!我气恼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便要往回走。书呆终于再后面叫住:“姑娘!姑娘请留步!”
我也不回头,冷冷斜睨过去:“先生还有何事?”
“我……”他突然整个人一揖到底,“小生是河南人氏,姓范名君逸,今年二十有一,家中父母双亡。寒窗苦读十年,终于有幸怀牒自列,进京秋试。”
“奇怪了,你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年方几何,与我何干?你还真当我是那花痴官家小姐么?”
“小生并无此意!只是……只是……”
“你这书呆吞吐什么?不说便算了!”
“只是……敢问姑娘芳名……”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呆子,我是什么东西,你已是知道的,你道我等族类都像你们一样,非要取个名字才行的吗?”
书呆噎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我见他这样,心里不由得柔软起来:“我没有名字,不如你来替我取个名字,可好?”
书呆,不,范君逸闻言愣了一愣,便微笑:“姑娘不嫌弃,小生自当效劳。”舞文弄字,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姑娘文采超卓,又好听书,且那夜身穿红衣,不如就叫‘红袖’如何?”
“红袖添香夜读书?”我喃喃道。真是无趣的书生。
※※※
离秋闱入场尚有半月,范生每日习书更勤了,我也不去打扰他,只觉得,就这么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一个读,一个听,挺好的。
他知道我在听,我也知道他知道我在听。
而那日,他却突然停了,他放下书本,仿佛踌躇了许久,然后说:“我今日遇上了一件极奇怪的事。”
我一讶:他是在和我说话?正待离开,却听到里面又说了:“你何不进来听听呢?”
于是满面通红地转了进去。
范生大喜:“红袖小姐果然在。”
我便侧过脸去问道:“你刚才所说的是何事?”
他微微笑着道:“其实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今早在市上遇见一个瘸腿的疯子,被他胡言乱语了一番。”
“疯子?他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嗯……疯子么,无非是什么我印堂发暗,有妖孽上身,不久后必遭横祸之类。”
我心中一紧:“他说的,你都信么?”
“这怎么会,那厮疯言疯语的。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我这才放宽心来,笑道:“你真这么肯定我不会害你?说不定哪天被我连骨头一起吞吃落肚了。”
“不,你不会。”他竟笃定地直视我。“你若要害我,早已下手了,何况我惹怒你这许多回,你都不曾真正对我不利。”
我心下窃喜。
“只是……”他又嗫嚅地。
“只是什么?”
“只是那疯子还说:‘九月十九,便是狐灭之时。’”
我顿觉心惊肉跳。
※※※
忙不迭地去找婆婆,以为自己这回遇上了大劫了。待把事情的经过对婆婆一说,婆婆却笑了。
“那必定是他了。”她伸出一只戴着镶金龙凤白玉细镯的纤纤柔荑,捧起一盅碧螺春放到唇边。
“谁?”我一头雾水。
婆婆但笑不语。待她细细地抿了一口香茗,方才道:“那个疯子我认识,你不必担心,我告诉你个法子。”
我仍旧惶惶不可终日,不过想到既然婆婆已经跟他打过照面且现在依旧活蹦乱跳,她的法子应该就能保我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