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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移山填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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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干走在回到自己狗窝的路上,他的面色还是跟平常一样干巴瘦削,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到他的嘴角时不时地挂起一丝笑意。的确,他似乎从来没有像近几日这样开心过,他的生命充满了苦难、饥饿和凌辱,但是从此以后,他将告别往日的噩梦,迎来一个崭新的明天。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一笔数目非常可观的银子,这笔银子可以让他置三间房产,买上几亩良田,再娶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做老婆,后半辈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殷实生活。当然,得到这笔银子的代价也是很大的,但无论有多大的危险,为了这些几乎伸手可及的幸福,他都愿意一试!
他挖空心思想了很多种办法,希望把银子藏在一个秘密而稳妥的地方,但他的住所实在是太简陋,除了一张破烂的竹床板、几件衣物和一桌一杌之外,别无长物。他琢磨了好久,忽然眼前一亮,把那些光闪闪的银锞子一个一个地装进床板前中空的竹筒里,然后塞上一堆乱棉絮。这样,他做梦都能与银子为伍了。每次临睡前,他都要伸手摸摸那竹筒才睡得踏实。
他本想一拿到银子便远走高飞,不巧的是,这几日鲁歪嘴身体不适,老黄让他当顶班当值,他也不敢推脱;而且由于是值夜班,就算他想逃走,也得准备一些饮水和干粮,他总不能大白天去小店里买大包的东西吧?所以他只能耐心地忍下来,只等鲁歪嘴一回,他才能着手准备。
萝卜干一推开那扇破柴门,便见一个身著蓝色锦缎长衫的男子背对着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杌子上,顿时被唬得三魂七魄都飞了,讷讷地说道:“请问,这位爷是……”
那人回过身来,萝卜干才看清这位不速之客正是韩玄易身边的随从之一韩松,心中暗觉有些不妙,强挤出一丝干笑说道:“哦,原来是韩爷来了……真是稀客,蜗居又……又肮又乱,实在不成样子,若是先告知一声儿,小的收拾一下……”
“先告诉你一声,你好藏起银子是不是?”韩松慢悠悠地截断了他的话,“这些银子是哪儿来的?”虽然韩松只是坐在杌子上,比萝卜干矮上一在截,依然给他一种无形的压力。
萝卜干此时才注意到到,他费尽心机藏起来的那三百两银子,全拿出来堆在破桌子上,光灿灿的,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一滴滴汗珠从额头涌出,他双腿不由一软,跪倒在地,颤巍巍地说道:“这三百两银子是……是小的前日从路上捡来的,小的准备用它们来置办点儿家产,再讨一房媳妇。韩爷既然看到了,小的愿意拿出一半孝敬您。”
韩松寒着脸不应声,萝卜干以为他嫌少,改口道:“把其中的二百两都送给您。”还是不见韩松点头,萝卜干越来越慌,又道:“小的只……只当没捡的,全部送给韩爷了。”
“捡的?从哪儿捡的?大爷我怎么没这么运气?”韩松双眉一挑,“哼,你还妄想用这几百两银子收买大爷。”
萝卜干忙道:“小的不敢。”
“来人,将萝卜干抓起来严加审问,务必让他招出这三百两银子的下落!”屋外应声跳出两人,一个蓬头垢面,一个双脚精赤,二人均面色惨白,著一身灰白衣衫,胸口和后背上各绣着一个阴森的骷髅头,使他们看起来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魅。
那两个人各提起萝卜干的一只膀子,如同两匹狼在撕扯一只兔子般,将他抓起来就走,“我的妈呀……”萝卜怪叫一声,吓得晕倒过去了。
萝卜干醒来时冷得发抖,感觉浑身又湿又黏,四周散发出一股比监狱的茅厕还要难闻上百倍的腐臭之气。借着从头顶上方的窗子透进的曦微亮光,他发现自己处身于一间水牢中。这个水牢他以前也曾来过,因此熟悉得很:牢中的水往往淹至犯人的脖颈,仅能勉强呼吸。
那水污秽不堪,恶臭扑面,不知是何年何月储存下来的,水中不仅蚊蚋丛生,而且还有水老鼠和水蛇出没其中,被投进去的犯人没过三五日就算不病死,也得浑身溃烂而亡,因此来到这里的犯人个个都变得像龟孙子一样听话,不费半点周折便招供得干干净净。只不过那时他是一个旁观者,给犯人送送饭;而现在,他却成了这里真正的主人。
时不时有水老鼠和水蛇在他身边游来游去,穿进他的裤腿,亲吻着他的肌肤,吓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时地跺跺脚,或挪动一下身子,但是这水中的生物实在太多了,任他怎么赶都无济于事。他简直要疯狂了,即便马上将他的头砍下来,都比在这个活地狱好受些,他嘶声叫道:“放我出去,我全招供,是宫太华叫我把消息传出去的……”
没多久,他便感觉头皮一紧,却是一个人揪住他顶门的长发,像提一只死鸡般地将他提上岸去。
消息果然是萝卜干传递出去的。宫太华自从被抓入狱公审过后,便料定自己在劫难逃,因此早已作好最坏的打算。他暗中买通萝卜干,万一自己遭遇什么不测,便将消息从狱中及时传递出去,告诉一个叫赵威的人。
宫太华许诺给萝卜干的一共是五百两银子,并已预付了三百两的定金。另一部分是这样分配的:倘若宫太华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劫,那么即使破财消灾,他也不会在乎这二百两银子;万一他不幸遇害,那么萝卜干将消息传给赵威之后,对方自然会拿出一笔银子作为酬谢。
当韩玄易与宫太华秘密交谈完毕,两人推杯换盏之后,宫太华忽然叫肚子疼,萝卜干心知一定是有人害他,立即装作拉肚子来到茅厕,将茅厕墙上早已抠穿的一块砖墙揭开,内中夹有一个密制的信封——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臭烘烘的茅厕会有什么异常。
这个茅厕借用监狱的围墙修筑而成,也可以说是监狱围墙的一部分,而围墙外面则是一条专门排泄的臭水沟,沟的另一侧杂树丛生,即使在大白天里也显得阴森森的,因此罕有人迹。
萝卜干拿起信封朝外面的臭水沟扔去,数息之后,那封信恰好落进一个距阴沟尚有半迟的鸟巢内,大约牵动了什么机关,离披的荆棘之中蹿出一个彪形大汉,他将那封信慎重地揣进怀里之后,以壁虎攀岩的功夫扒住那茅厕的墙,低声对萝卜干道:“小兄弟,多谢了,那二百两银子已按照你的要求,埋在距第三棵古松左侧一尺的地方。”
萝卜干点点头,道:“切记保密!”又迅速将那块砖放回原位,一切便恢复如常了。
自从萝卜干招供之后,从第二天起,人们便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不过像他这样一个无根无底的乞儿,世上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谁也不会特别在意的。
韩守清果真大祸临头了!孔习圣在皇上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在奏折中罗列了四大罪状:贪赃枉法,假公济私;纵子行凶,调戏民女;开设妓院,有伤风化;私增赋税,盘剥百姓,并且附上了宫太华的那本账簿。
说来也是韩守清时运不济,这个折子转到张阁老的女婿王立松递那儿,王立松本欲将奏章留中不发。不巧的是,王立松将奏章藏于衣袖之中,上朝时不慎失落于地,恰被监察御史古进贤拾到,古进贤便将奏章直接呈送给皇上。
皇上龙颜大怒,勒令工部侍郎平子翰前往杭州府调查韩守清一案。那平子翰正是张阁老的众多门生之一,与韩守清也曾有过数面之交,平大人面子上对他也还客气,说不定会卖他一个人情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西湖的邀月楼,十馀杯九年陈的绍兴花雕和西湖八珍下肚之后,平子翰左右手各拥着一个脂香粉腻的女子,对韩守清露了口风:“本官与韩大人同朝为官,又同属张阁老的门生,并不想为难大人,只是朝廷那边也要交待。朝廷限令本官五日之内查清此事,只要韩大人在这几日填补亏空,就能反败为胜,向那孔习圣倒打一耙,令他有口难辩!”
韩守清冷汗直往下淌,叹了口气:“皇上那里,就全仰仗平大人的美言了!唉,数百万两的银子,岂能说填就填得了的?”
岂料事情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正在韩守清万般为难之际,银虹帮掌门师叔鄂思悌与龙帮主的公子龙登科求见。这鄂思悌虽说是银虹帮当今掌门龙思善的师弟,却比龙思善还大一两岁,可敬的是他并没有争夺掌门之心,因此在二十余年前龙思善发起的那一场铲除异己的屠杀中,几乎所有的师兄弟都被杀害,独有鄂思悌闻风避祸,得以巧妙地存身。据说龙思善事后也曾怀疑这位师弟是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曾经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他好几次,才确定他的确是淡泊名利,因此反而将帮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交给他去办。而龙帮主的公子,江湖传闻实在不算出众,只是未得一见。
——自从十年前银虹帮相继与壮士帮、江城九头鸟和钟山派的残余弟子厮杀,而韩守清却作壁上观以来,两家便断绝了来往 。这次两位登门造访,有何贵干?带着满腹疑惑,韩守清接见了鄂思悌。
总管韩泰很快领进两位客人:一位身形矮小、脸型尖瘦、白发萧然的老者,著一袭褐色长袍,拄一根光可鉴人的黑手拐,有几分龙钟之态;另一位二十上下,却弯着腰,驼着背,走起路来双手并不随着脚步有节奏地摆动,而是无力地垂下;双眼似看非看地眯着,乍一眼望去,便放射出残忍无知的光,通身上下显得暮气沉沉,令韩守清颇有些琢磨不透。
那老者一见韩守清便深深施一礼道:“小老儿鄂思悌拜见韩大人!”那少年也跟着施礼道:“在下龙登科拜见韩大人!”
韩守清忙起身相迎:“哎呀呀,原来是鄂大侠与龙少侠,二位的大名下官早已是如雷贯耳,无奈下官终日俗务缠身,缘悭一见!”
三人落坐后,寒喧一番,渐渐转入正题。韩守清问道:“二位今日来到敝府,所为何事?”
鄂思悌看看左右,韩守清便命仆人们退下,鄂思悌察看了一下韩守清一脸腊黄的病容,似乎大病未愈的样子,方敛去笑意,正色道:“老朽观韩大人印堂发黑,且面呈忧戚之色,莫非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韩守清长叹一声,低头不语。鄂思悌拱了拱手:“敝帮与韩大人原本有通家之好,只因十年前的一个小小误会,致使两家失和。实不相瞒,老朽今日受掌门龙师兄之托前来,正是想与大人冰释前嫌,重修旧好。大人有何为难之处,但讲无妨,只要能帮得上忙,敝帮自当倾力而为。”
韩守清见他这番话说得极有诚意,再也顾不得什么家丑外扬,便将镖车被劫、乡民造反、佛塔坍塌接二连三发生的祸事一一道来,最后一脸愁苦地说道:“下官近来被这些事闹得实是左支右绌,心力交悴!下官只想能平安躲过这场灾难,便告老还乡。”
鄂思悌安慰道:“想当初韩大人何等英武,如今怎么会为了些须身外之物而消磨壮志?人生在世,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区区二百万两银子,敝帮还不至于有太大的困难。”
韩守清眼眶微微潮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银虹帮此次雪中送炭,对我韩守清恩同再造,请受韩某一拜!”说着向鄂思悌深施一礼,却因身体站立不稳,差点跌了一跤,还是鄂思悌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大人勿须多礼,小心折刹了老朽!”鄂思悌顺手将他搀起。
韩守清重新坐下,呷了一口茶碧螺春,情绪稍定:“贵帮如此慷慨好义,韩某何以克当!倘若贵帮有用得着韩某之处,韩某一定竭尽所能!”
“大人何须如此客气!”鄂思悌顺水推舟地叹了口气,“唉,敝帮现下便有一件为难之事,想求大人帮忙,此事于大人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敝帮刚刚答应为大人分忧,便说出此事,恐被大人误认为有所图谋。”
韩守清忙催促道:“鄂大侠只管讲来!韩某受贵帮如此大恩,却不能略效微劳,心实难安!”
鄂思悌也紧皱眉头,讲出了银虹帮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