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香樟树》几玉

7、第7章

　　“我做什么了？”
　　耳膜似蒙了层水，嗡嗡的，连自己的声音都险些听不清晰。她的手攥着身下的床单，手心里有汗，那小块布也是润的。

　　那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有这通深夜电话。
　　她始终在等着。

　　随后，犹如这黑夜般沉冷的声音，自另一头传来：“姐姐的陈年往事，我怎么会知道。”

　　“从夕何第一天入学，我就知道你不简单。”明宵强撑在过去与现实间混乱的意识，迫使自己冷静，“你三番两次接近我，试探我，看似在提醒，实则步步为营，就在等今天，等我也在网络暴力的旋涡里，成为众矢之的，是不是？”

　　陆晨夜平静地回应：“你是怀疑，论坛上的帖子是我发的？”

　　“自然不是你发的。”她借着床头灯的弱光，去看镜子里的人，“但你却千方百计地想让我知道，阻止我所做的一切，又放任各种言论和结果的出现，你是想让我吃到苦头，从而退缩。”

　　他好似笑了：“条条框框都把我定义为恶人，你其实一直都对我心存芥蒂，在我面前，从来都没见过真实的你。”

　　她的手用力一挥。
　　陶瓷与地面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房间里，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脚背有了湿意。

　　“这个世界，有真有假，但人言可畏。”明宵盯着那片片碎瓷，“他们能把黑说成白，把白说到黑。我告诉过你，校园暴力最可怕的从来不是身体上的捶打，而是精神压迫、折磨。当所有人都在对你颠倒黑白时，他们根本不需要动手，一人一句就会把你推下悬崖。”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论坛贴上的内容，也有真有假？”他问。

　　明宵顾左右而言他：“杜乐芝的事就是一个例子，如果没有那条帖子，她的事也不会人尽皆知，传播得这么快。若是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说不定还能让她免受退学的处分。”

　　但当所有人都知道时，只能杀鸡儆猴，成为牺牲品。
　　连商量的余地都不会有。

　　陆晨夜悠悠地“哦”了声，替她总结：“听下来，姐姐是在阻止校园暴力，是正义者，不是参与者。”
　　“你在说什么鬼话。”明宵反驳，怒气攻心时，用力咳了几声，“我怎么可能会参与！”

　　他听完，声音再平整不过：“那按照一真一假的说法，交往未成年杀人犯，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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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夕何来时，是第二日早晨七点。
　　一夜未眠的明宵，憔悴得让明夕何觉得仿佛一朝回到十年前的那天。

　　天朦朦亮，她在窗台下抱膝而坐，手里是一张老照片。

　　明夕何凑近看时，眼眶陡然湿了。
　　“姐……”他欲言又止，手搭在她的肩上。

　　明宵眉眼平静，却也恍惚。她的目光凝注在照片上，上面是三个人，一男一女的小孩，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有时会觉得对不住你，明明是长姐，你却照顾我更多。”

　　手臂上有轻微重量。

　　他半蹲在她身侧，像儿时那般：“是你总在包容我。姐，你被警察带走的那天我就发誓，你曾经为保护我受的苦，我会一点一点为你补上。”

　　她仰起头，眼底有一霎迟疑：“你知道，我和陆晨夜的事吗？”

　　明夕何被这抹神色和话语唬住，沉默片刻，倏地咬牙站起，又夹带几分不可置信：“论坛贴是他发的？可他离开小镇时，我还在读初中，那件事并没有发生，他也不可能知道。”

　　“小镇。”明宵喃喃自语，眉心轻蹙起，“他是真在小镇生活过？”

　　“对，有两年，陆学长也在小镇上。”明夕何看着她，“姐，初中那次，那个在地痞混混手中替我拦下一棒的人，就是陆晨夜。他之前帮过我，不仅替我讨回了被抢的钱，还给我买了吃的，送我回家，告诉我作为男子汉要坚强，不能任人欺负。”

　　明宵只觉人晃在半空，有不真实感。
　　“我现在就去找他。”明夕何误会了明宵的沉默，转身就往门口走。
　　她迅速拽过他的手：“你站住，把话说完。”

　　明夕何回头看她。
　　“你上次提到时，我就想问你。你确定当时的人，就是他？”明宵反问。

　　明夕何不假思索：“那时我也有十几岁，不会记错。况且像陆学长这样的人，应该很难会让人记错。”

　　她知道明夕何话中之意。
　　自小便耀眼出众，使人难忘。陆晨夜必当是这类天之骄子。

　　明宵松了手，极力保持清醒：“你又怎么会知道，一个人是不会变的。这么多年，他真的如当初那样，善良如旧吗？”

　　明夕何沉默良久。
　　他慢慢走到她身旁，仰起头时，云层中开始透出晨曦的光：“姐，一个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当他看见一束光时，往后每一次抬头的瞬间，想到的都是那一刻。”

　　***

　　节衣缩食，与贫穷度日。姐姐和奶奶是明夕何生命中唯一的慰藉。为了不给家中添麻烦，他谨小慎微，从不对那群人作出反抗。他们骂够了，打腻了，自然会离开。然而，一贯的沉默与忍气吞声，从来只会助长恶人的气焰。

　　“怂包。”书包砸到他脸上，明夕何眉眼淡漠。
　　黄毛在数着手上的散票，罢了还嫌弃地啐了口：“穷仔，全身上下也就十三块，你每天吃粪啊？”
　　一伙人大笑，还有人重又往他身上踹了脚。

　　明夕何不言不语，拍掉衣裤上的灰，拎过书包转身要走。
　　没走几步，被两个体型较胖的人推着胸口拦下，他们的手臂上还有象征帮派的刺青。

　　黄毛轻蔑地往他的脸颊拍了几下：“让你走了？”
　　扯过他胸前的校牌，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明夕何，这名字够娘们的，跟他人一样。”

　　有人附和：“别说，这小子长得像女人，阴柔柔的，我马子的皮肤都没他嫩。”
　　粗鄙不堪的言语，放肆的嘲笑，全部围绕着他。

　　黄毛叼着一根烟，下颌微抬，口齿含糊：“听说你还有一姐姐，长得够味儿，改天约来哥们几个见见，认识认识新朋友，大家一起玩玩。”

　　以往再粗俗下流的言语，明夕何都一忍再忍。此时的他一反常态，忽然直勾勾看着黄毛。那双眼眸黑得像深渊，对视时，仿佛会被吸入某种旋涡。

　　黄毛愣了愣，旋即不耐烦地用烟头狠戳明夕何校服挽起下的小臂：“看老子做什么，你想挨揍？”

　　“你们？”明夕何漠然启声。
　　众人皆静了一瞬，只因他鲜少说话。
　　“不配提我姐。”他反手将烟头顺过，手腕一动，正中方才拦下他的高个胖子额头，“让开。”

　　“奶奶的，你老子我玩定她了！”黄毛大怒。

　　下一秒，一直站定不动的明夕何，忽然抬脚猛踹上黄毛的肚子。黄毛措手不及，直接踉跄退步撞倒在身后的树下。

　　明夕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鬼，犹如变了个人：“垃圾，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

　　他被群殴到站不起身。

　　黄毛毫不解愤地往他小腹狠踩一脚，明夕何早已鼻青带血，痛得蜷缩起身子，却始终不吭一声。

　　这一脚牵扯到了方才的伤，他从未想过明夕何会反抗，还会有这么大的力，连喉咙眼都有血腥味。

　　回忆起那一幕，他只觉丢脸又愤怒，原地转了两圈，抄起角落泥沙堆里的建材钢棍，朝明夕何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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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陆学长拦下了那一棍。”

　　明夕何把熏香炉点燃，又将泡好的花茶递到明宵手中：“他轻而易举地将那个混混擒住，掐着他的脖子按在墙面上，还威胁其他人说他已经拍了照片并且报警，警察马上会到，一个都跑不了。”

　　“当时大家都小，况且他确实厉害，比我们高出太多，看上去打不过，说的话也唬人得很，那些人马上跑走了，就剩领头的小混混，苟延残喘在发抖。”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
　　那晚回家的明夕何，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为了不让奶奶发觉，姐弟俩串通起来躲在房间里，撑要熬夜看书，愣是在熄灯前没让奶奶见着半分，惊险地躲过了一晚。

　　“其实那天还是清洗过伤口才回的家，不然更可怕。”明夕何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谈论旁人的事，“陆学长替我要回了被抢的钱，还让那小混混跪下给我道歉，并且给他看了手机里拍下的照片，威胁他说如果以后还敢欺负我，这照片一定会出现在警察手里。”

　　那日，陆晨夜半蹲在明夕何身旁，手还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明夕何倒在地上，喘着气，脸上、身上的伤痛到皱眉龇牙：“当然……”

　　“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作势要拨电话。
　　“别……”明夕何按住他的手，强撑起身子，支起一条腿，费劲地靠在墙角，“我缓缓就走，去医院又要收一大笔费。”

　　他们家承担不起，不止是钱，还有亲人的心。

　　陆晨夜眸定半瞬，站起身俯视他。
　　“今天还能走回家，明天就不一定。”他神色平静，却字字见血，“你胆小，懦弱，以为委曲求全就可以保护所有人。其实正是因为你的不反抗，才会让自己受伤，从而连带着让你家人伤心。”

　　明夕何鼻青脸肿，唇边还挂着血，狼狈地缩在墙角，蹙眉看向他。
　　“真正的强大，是不再依靠别人的力量。是等着好心人来帮你，还是自己拿起棍子反击，你要衡量清楚。”

　　回忆到这，明夕何沉默一霎，继而道：“他给我买了晚餐，还陪我去了药店，我在药店简单清理过脸上的伤口，才回的家。”

　　临别前，明夕何将包里仅有的十三块，全部递给陆晨夜。
　　陆晨夜挑了眉，象征性地抽了一张一元：“下次，别再可怜兮兮的被揍了。”

　　他的背影被夕阳拉长，恍惚间，仿佛所有的光圈均在陆晨夜身上。

　　“大哥哥！”明夕何叫住他，往前走的人停下脚步。
　　他欲言又止。

　　陆晨夜静看他，淡淡一笑：“不想让你家人担心，回家的路上，最好想个措辞。”懒散地冲他摆了手，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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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其实那晚的事，我还骗了你。”明夕何偏头去看明宵，后者人恍恍的，“奶奶当晚就知道我受了伤。”

　　明宵的心咯噔一下，老人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一时间酸苦弥漫。

　　“她说我们是她看着长大的，有什么小心思，小动作，她怎么会不知道。”明夕何望着窗外的枯树，眼眸微眯，似在避光，“她让我别告诉你，就当她不知情。后来你骗奶奶说你当月的零花钱掉了，让她重新给你，她也当作不知道你是为了我去买药。”

　　三个人你兜着谎言，我配合演出，只为让对方安心。
　　明宵的眼眶红红的，不知是一夜未眠的困顿，还是忆起往昔的时光。

　　明夕何望向她，慢慢说道：“所以你问我，人会不会变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姐，过去的那些永远是阴影，但它不能阻止我们渴望光明。我的那份贪恋，只是愿意相信邪不压正，人性本善而已。”

　　明宵别过头，在窗帘被风吹动的间隙，抹掉眼角的泪。

　　有一件事，明夕何也并不知情。
　　在弟弟遭遇暴力的那晚，她彻夜未眠，盯着天花板发愣。

　　米黄色墙纸上的小花，一朵又一朵，在她眼前渐渐荡成波纹。香樟树下的屈辱，弟弟满身的伤痕，让她心惊肉跳，任何一个画面都会感到战栗和绝望。

　　她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在黑暗中翻出书包里的小本子，悄悄拿出抽屉里的老款手机，借着屋外的月光，拨通了上面一串数字。

　　万不得已皆是错，而如今的她，只能错上加错，不顾后果。为的只是保护自己。
　　保护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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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不得已皆是错
人生没有回头路